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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記 第七章(1)

第七章 劉痒痒

劉痒痒,本名叫劉開元,原為常德漢劇團演員,1958年以右派分子的身份,與他的妻子李蘭花一起,下放到桃花源接受勞動改造。

正像桃花源人一致誇李蘭花長得乖一樣,桃花源人也一致認為劉痒痒長得客氣。

桃花源人誇男人不說長得英俊,長得帥,而說長得客氣。他們說:

「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長得這麼客氣的男人。」

「他那眉毛,他那鼻樑,他那臉模子,真是百看不厭。電影里的洪長青比不上,李玉和比不上,郭建光比不上。」

「那次武陵公社開萬人大會,我仔細比較過了,就數他長得最客氣。」

「哪怕他打赤腳,穿一件破棉衣,看上去也像個新郎公。」

桃花源大隊的赤腳醫生是大隊丁支書的女兒,她也算是遠近聞名的乖妹子,三十多歲了,一直還沒遇到意中人。她曾經放言:「整個武陵公社,也挑不出一個像樣的男人。」

可是,自從她見過劉痒痒以後,她三天兩頭往桃花源里跑,逢人就問:「那個右派分子生病了嗎?他要不要我給他扎針灸呀?他跟他堂客是不是在鬧離婚呀?」

桃花源人不能理解的是:一個長得這麼客氣的常德漢劇團演員,怎麼會跑到桃花源里來耕田?

劉痒痒就跟桃花源人解釋說:「因為我被劃成了右派,所以不能再在常德唱戲了。」

桃花源人問:「什麼是右派?」

劉痒痒說:「右派就是喜歡發牢騷、提意見的人。」

桃花源人問:「你發了什麼牢騷?」

劉痒痒說:「我發牢騷說:國家發布票,應該對我們這些高個子特別照顧。一人一丈二尺布票,還不夠我做一身衣服。結果,有人揭發我,說我攻擊黨的統購統銷政策。」

桃花源人笑了,說:「誰叫你狗日的長這麼高?——你提了什麼意見?」

劉痒痒說:「我給我們漢劇團的團長提了意見,團長說我發表了反黨言論,是向黨發起瘋狂進攻。」

桃花源人問:「你給團長提了什麼意見?」

劉痒痒說:「我讓團長適當注意一下生活作風問題。」

桃花源人聽不懂了,就問:「什麼是生活作風問題?」

劉痒痒想了一下,說:「生活作風問題就是……一個男人同別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桃花源人互相看了一眼,顯得有些不滿地說:「那不就是騷牯牛到處亂搭腳嗎?什麼雞巴生活作風問題!」又問:「就因為你提出了這條意見,你就成了右派?」

劉痒痒就點了點頭。

桃花源人皆嘆惋,說:「當領導的搞個把女人,算個卵大的事呀?你為什麼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該當右派!」又問:「就因為你當了右派,你們兩公婆就到桃花源里來耕田了?」

劉痒痒說:「我們兩公婆不是來耕田的,是來勞動改造的。」

桃花源人問:「改造什麼?」

劉痒痒說:「改造思想。」

桃花源人問:「改造什麼思想?」

劉痒痒說:「改造資產階級舊思想。」

桃花源人不解:「你和我們一樣出工,一樣作田,如果你這也算改造的話,那我們桃花源人豈不是從秦朝一直改造到今天?我們桃花源人祖祖輩輩都是右派?」

劉痒痒就像需要空氣一樣需要舞台和觀眾,他不能離開熱鬧的生活和氣氛,他好像時時刻刻都生活在舞台上,他的一切言談舉止乃至表情都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戲。

他永遠像一頭年輕的牯牛一樣精力充沛,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走起路來地動山搖。他總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鑽,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會響起笑聲。他常對桃花源人說:「世上所有人生下來時發出的第一聲都是哭聲,只有我劉痒痒是哈哈笑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他喜歡給桃花源人講笑話,他的笑話總能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如果他看到聽眾之中有誰沒有笑,他就會走到這個人面前,故意裝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一手托往腮幫,嘆氣說:「老夥計,說實話,看到你一個人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傷心得牙疼,求你打我一耳光好不好?幫我把這顆疼牙打下來,我自己下不了手。」

他噝噝地倒吸著涼氣,可憐巴巴地望著對方,直到對方忍不住笑了。

這就是劉痒痒希望達到的效果。他來到桃花源,好像就是為了讓桃花源人發笑的。桃花源慢慢忘記了他的本名叫劉開元,總是叫他劉痒痒。當別的生產隊社員向桃花源人問起劉開元時,桃花源人便說:「噢,你問的是劉痒痒吧?那傢伙一年到頭沒有安分的時候,總是全身發癢,到處找地方撓痒痒,或是撓別人的胳肢窩,撓得別人哈哈笑。」

劉痒痒很受桃花源人喜愛,大家從不把他當右派看,誰都願意跟他在一起出工,只要有劉痒痒的地方就有笑聲,就連一向古板尖刻的丁君也喜歡同劉痒痒在一起。

歇工的時候,丁君對劉痒痒說:「出工啊出工,出工,出工,一年到頭都在出工,連桃花庵里的尼姑向媒婆,都被趕到生產隊里來出工了,大家怎麼還填不飽肚子呢?你說,我們這些作田的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劉痒痒說:「作田的人活著就是為了挖墳坑。」

丁君覺得奇怪:「給誰挖墳坑?」

劉痒痒說:「以前有皇帝的時候,作田的人活著就是為了給皇帝挖墳坑,老皇帝死了,埋了,作田的人又給新皇帝挖墳坑,祖祖輩輩挖墳坑。」

丁君問:「那如今又給誰挖墳坑呢?」

劉痒痒說:「如今是給資本主義挖墳坑。無產階級是資本階級的掘墓人,活著就是為了埋葬資本主義制度。」

有劉痒痒和丁君在身邊,桃花源人會聽到許多鮮話。桃花源里有一個田間廣播,廣播里提到國際友人時,總是說到西哈努克親王,所以劉痒痒把田間廣播叫做「西哈努克」。

丁君問劉痒痒:「廣播里不是常說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嗎?怎麼說來說去就一個西哈努克?」

正在這時,「西哈努克」又在廣播了,這一回提到的是陳永貴副總理。

劉痒痒說:「毛主席看得起我們作田人,把一個作田人陳永貴提拔成了副總理,鼓勵我們作田人攢勁作田。」

丁君說:「在中國,作田的人有好幾個億呢,總不能都提拔成副總理吧。」

有一回,一架飛機從桃花源的田野上空飛過,劉痒痒見了,就會扔下鋤頭,飛奔著去追趕飛機。在追過幾座山之後,飛機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他才無精打彩地走回來。

丁君問他:「怎麼?飛機沒把你帶走?」

劉痒痒說:「飛行員把機艙門打開了,他朝我大喊:『劉痒痒,你為什麼不帶根竹篙來呀?』」

丁君問:「帶竹篙做什麼?」

劉痒痒說:「飛行員讓我撐著竹篙跳上飛機,脫離苦海。可惜我沒帶竹篙。唉,人的轉運,有時候就只差一竹篙啊!」

丁君說:「你是天生的泥鰍命,一輩子只能在泥里鑽,難道你還想變成螞蟥叮上鷺鷥的腳飛上天?」

有時候,劉痒痒和丁君會在一起討論胃的問題。

劉痒痒問丁君:「你說你以前的胃大些呢,還是現在的胃大些呢?」

丁君不知如何回答,就反問劉痒痒:「你呢?」

劉痒痒一本正經地說:「我感覺我以前的胃比較小,到了桃花源以後,胃變大了,怎麼也填不飽。」

丁君說:「因為你在桃花源吃的是『紅鍋菜』,用的是『皇帝油』。」

劉痒痒說:「人的頭髮可以剪掉,指甲可以剪掉,能不能把胃也剪掉呢?把胃剪掉了,不就可以不用吃飯了嗎?」

桃花源人面面相覷,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劉痒痒望著遠處山坡上的野草,忽然感嘆:「人要是像牛一樣,吃草也可以活下去的話,那該多好!」

丁君在旁邊冷笑道:「人要是吃草也可以活的話,草就輪不到你來吃了。」

劉痒痒說:「草就在我身邊,我想吃就吃,怎麼輪不到我呢?」

丁君說:「你種的稻穀不在你身邊嗎?你養的豬不在你身邊嗎?你夠得著吃得上嗎?糧食要徵收,生豬要徵收,油茶要徵收,如果草可以吃的話,我們桃花源人就會多了一項上交任務,除了交公糧之外,還要交公草。到那時,不僅人會餓死,連牛都要餓死!」

歇工的時候,為了逗樂社員們,劉痒痒經常叫桃花源人配合他做一個遊戲。

他讓社員們挖一個坑,他跳進坑裡,然後叫社員們往坑裡填土,等土填埋到他胸口位置時,他讓社員采來一根桃樹枝插在他的頭髮里。他說:「好了,樹苗已經栽下了,現在你們給樹苗施肥。」

社員問:「施什麼肥?」

劉痒痒說:「施尿素,你們往我頭頂上的樹苗屙尿。」

社員們嘻嘻哈哈地往他頭上屙尿。

施完「尿素」之後,劉痒痒說:「你們把我身邊的土刨掉一部分,好讓我的兩隻手臂露出來。」

社員們從坑裡往外刨土,等到劉痒痒的手臂從土裡現出來時,劉痒痒說:「你們抓住我的手,往上拔我。」等到社員們把他拔到露出屁股時,他猛喊一聲:「停!」

社員們住了手。劉痒痒說:「我現在已經由一棵桃樹苗長成一棵桃樹了,我身上結滿了桃子。你們現在開始拚命搖我。」

社員問:「搖你幹什麼?」

劉痒痒說:「把我身上的桃子搖下來。」

於是,社員們搖他一陣,再彎腰假裝在地上撿落下來的桃子。

劉痒痒又說:「你們用竹篙打我。」

社員問:「為什麼打你?」

劉痒痒說:「樹上還剩些桃子沒有搖下來,你們用竹篙把它們打下來。」

社員們折了幾根樹枝,把它們當作竹篙,朝著劉痒痒一陣抽打。桃子打光之後,劉痒痒垂下頭,有氣無力地說:「我老了,再也結不了桃子了,你們把我砍了,扔到灶里燒了吧。」

社員們把手掌當作柴刀,假意在他身上砍了幾下。他倒了下來,社員們把他抬到田坎下,點燃了他身邊的野草,假裝把他這棵老桃樹燒了。

劉痒痒經常讓社員們配合他玩這樣的遊戲。他時而扮演桃樹,時而扮演梨樹,有時扮演一棵水稻,反正總是些桃花源里隨處可見的植物。

為了增強笑果,他常常會設計一些特別的情節。比如當他扮演水稻時,他會伸開雙手左右搖晃。

社員們就用竹枝抽打他,並大聲呵斥他:「為什麼亂動?」

「水稻」說:「颳風了。」

社員說:「颳風了也不許你亂說亂動!你乖乖地結出稻穀,讓我們把你收割了,晒乾,交給國家。」

「水稻」說:「我在田裡生了根,能動到哪裡去呢?哎呀呀,颳風了也不讓我動幾下……」。

剛開始玩這樣的遊戲,社員們興緻很高,覺得有趣。後來玩多了之後,他們心情沉重起來。丁君說:「狗日的劉痒痒,你們以為他扮演的只是他這個右派分子嗎?他戲弄的還不就是我們桃花源里的這些社員們?」

劉痒痒和他堂客下放到桃花源里來改造之初,桃花源人以為他們只是桃花源的客人,過不了多久就會重新回到常德漢劇團去演戲。沒想到,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劉痒痒一點也沒有重返常德的跡象。桃花源人便對劉痒痒說:「你剛來我們這裡時,我們以為你同那些蹲點的城裡人一樣,在這裡呆上幾個月就會回常德去的。如今五年過去了,你怎麼還沒回去呢?」

劉痒痒說:「回不去呢,還沒改造好呢。」

桃花源人問:「什麼時候能改造好?」

劉痒痒說:「不曉得呢。」

十年過去了。

桃花源人問劉痒痒:「你還沒改造好嗎?」

劉痒痒說:「還沒呢。」

桃花源人問:「什麼時候改造好?」

劉痒痒說:「不曉得呢。」

十五年過去了。

桃花源人問劉痒痒:「你還沒改造好嗎?」

劉痒痒說:「還沒呢。」

桃花源人問:「什麼時候改造好?」

劉痒痒說:「不曉得呢。」

十八年過去了。

劉痒痒背也駝了,鬍子也白了;李蘭花也乾癟得像冬天的絲瓜了;劉痒痒的兩個兒子也長得比父親還高大了。

桃花源人問劉痒痒:「你還沒改造好嗎?」

劉痒痒說:「還沒呢。」

桃花源人問:「什麼時候改造好?」

劉痒痒說:「不曉得呢。」

桃花源人皆嘆惋:「是什麼雞巴舊思想這麼難改造啊?改造了十八年還改造不好?」

於是,劉痒痒就給桃花源人講了一個「改造」的故事——

有一個地主,吝嗇,膽小,又好色,他一直想納妾,又擔心堂客跟他鬧,再加上納妾需要花一大筆錢,所以,納妾的事就拖了下來。到他五十歲那年,他堂客死了,先後幾個媒婆上門勸他再娶,他總是說:「還是算了吧,人老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再娶又得花錢。」

外村有個媒婆上他家來了好幾次,說是山那邊有戶窮人家,家裡有個閨女,長得如花似玉,說媒的踏破了門檻,那戶人家都沒答應,因為那戶人家嫁女有個條件,那就是要五畝水田。

聽說要划走五畝水田,地主好像心上被割了一刀似的,他回絕了媒婆,不再動這個心事了。

後來,地主和管家到山那邊去收購桐油,在路邊一條小溪時,地主看到有位姑娘在溪邊洗衣服。管家悄聲告訴地主:「看到了嗎?她就是上次那個媒婆給你介紹的那位要五畝水田的姑娘。」

地主朝那位姑娘瞥了一眼,又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朝那個姑娘瞥了一眼。碰巧,這時候,那個姑娘也抬起頭來,朝地主也瞥了一眼。

沒想到,這天夜裡,地主竟然夢見了這個姑娘。早晨起床的時候,他兩腿之間的那根東西硬綁綁的,就是穿上褲子以後,依然屹立不倒,把他的褲襠撐了起來,好像撐了一把傘。地主小聲對兩腿之間的那根東西說:「小弟呀,不是我不想遂你的意呀,只是人家要五畝水田呀,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小弟呀,你要聽話,快點把傘收起來吧。」

可是小弟不聽話,就是不肯收傘。夜裡不收傘,白天不收傘,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到田裡去監工時,長工們都望著他的「傘」,嗤嗤地笑。

有一天夜裡,地主被小弟折磨得實在受不了,就從床上坐起來,苦口婆心地給小弟做起了思想工作,他說:「為了五畝水田,你就不能忍一忍嗎?」

小弟不說話,依然挺拔如松。地主很生氣,罵道:「你狗日的東西,怎麼就不聽勸呢?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他對小弟又是打,又是掐,又是捶,可小弟寧死不屈,百折不撓,屹立如泰山青松。

地主決定對小弟採取強制措施,對小弟施行改造。晚上睡覺前,他穿上三條短褲,把小弟束得死死的。白天出門前,他用布條把小弟弟嚴嚴實實地裹起來,讓它無論如何也撐不起傘來了。看到小弟屈服了,地主得意地笑了,說:「怎麼樣?老實了吧?看來就是要對你實行改造!」

可是,地主很快就遇上了麻煩。由於他穿了好幾條短褲,又給小弟綁上了好幾塊布條,每當他大小便時,需要費半天功夫才能把這些層層束縛解開。遇上屎尿來得急的時候,他手忙腳亂,常把屎尿拉在褲襠里。

這樣改造一段時間之後,地主被折磨得疲憊不堪,他最終放棄了改造,划出五畝水田,把山那邊的那位姑娘娶回了家。

結婚後的第二天,小弟就老實了,再也不撐傘了。地主望著軟塌塌的小弟,又心疼起他那五畝水田來了,他痛惜地對小弟說:「唉,要是我當初把你改造得長久一點,或許我就不會損失五畝水田了。你為什麼總是要打傘呢?你為什麼就不能忍一忍呢?」

沒想到,剛才還耷拉著腦袋的小弟,突然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沖著地主怒吼道:「你叫我怎麼忍?你能叫春筍忍著不破土嗎?你能叫啄木鳥忍著不啄木嗎?你能叫向日葵忍著不向陽嗎?你能叫河水忍著不往低處流嗎?改造,改造有卵用!你能把牛改造得不喝水嗎?你能把魚改造得爬上樹嗎?你能把蜜蜂改造得不釀蜜嗎?……任你改造我一萬年,老子還是往上翹!任你改造一萬年,老子還是要撐傘!」

劉痒痒個子大,飯量也大,剛下放到桃花源時,頓頓都吃紅薯飯,而且還吃不飽,餓得他嗷嗷叫。到了辦公共食堂的時候,連紅薯飯也沒有了,只能喝紅薯湯。

劉痒痒同丁君在鍊鋼的土爐前燒火時,他對丁君說:「要是人的胃能縮成挖耳勺那樣大,該有多好!吃顆黃豆下去,就飽得受不了。」

他見丁君只是嘆氣,便又問:「如果有來世,你希望變什麼呢?」

丁君想了想,說:「我希望變只白鶴。你呢?」

劉痒痒說:「我希望變一棵杉樹。杉樹是沒有胃的,不需要吃任何東西,只要晒晒太陽,喝點西北風,飲點雨水就行。太陽、西北風、雨水是任何人也不能獨自霸佔的。做白鶴不好。白鶴是有胃的,只要是有胃的動物,就要為了胃而終生勞碌奔波。」

為了填飽肚子,劉痒痒想了許多辦法。除了像丁君一樣吃泥鰍、黃鱔、河蚌一樣,劉痒痒還吃一些連丁君都不屑於吃的東西,比方說,劉痒痒吃螞蟥。在田裡出工的時候,要是有螞蟥吸附在自己的腿上,他就會把螞蟥扯下來,扔進自己的嘴巴,咯吱咯吱地嚼著,血從嘴角溢出來,看得丁君目瞪口呆。

丁君說:「劉痒痒,你吃的是自己身上的血!」

劉痒痒說:「自己的血自己吃,有什麼不好?總比讓別人吃了好吧。」

收工以後,劉痒痒經常一個人低頭在田野里四處尋覓。丁君問他找什麼,他說:「我找白鷺鷥拉的屎。」

丁君問:「找鷺鷥的屎做什麼?」

劉痒痒說:「當然是為了吃呀。」

丁君說:「白鷺鷥拉的屎那麼小,多難找啊,你還不如吃牛屎呢。牛屎黑乎乎的,比鷺鷥的屎顯眼多了,到處都是。」

劉痒痒說:「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什麼也不懂。牛是吃草的,牛屎會有多少營養呢?鷺鷥是吃魚蝦的,它們的屎營養豐富得很呢。」

丁君說:「武陵公社機關食堂有個廁所,那裡的人拉的屎一定很有營養,因為在那裡拉屎的人都是天天吃魚吃肉的人。」

或許是受到了丁君的啟發,劉痒痒還真打上了人屎的主意,不過,他吃的不是大糞,而是大糞里的蛆。他像一個鴨倌一樣,用竹篾做成一個勺子,然後,他左手提著尿桶,右手拿著竹勺,到桃花源人家的茅廁去掏糞缸里的蛆。桃花源人見了他,都驚得目瞪口呆,問他:「劉痒痒,你掏蛆幹什麼?餵鴨子嗎?你當鴨倌了嗎?」

劉痒痒說:「我前世是只鴨子,今生就喜歡吃蛆。」

他仔仔細細地把每家糞缸里的蛆全部掏進他的尿桶里,然後哼著沅河戲滿意而歸。

望著他的背影,桃花源人皆嘆惋:「幾千年了,從來只見鴨倌來掏蛆去餵鴨子,想不到一個常德城裡來的戲子竟然掏蛆自己吃!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劉痒痒把掏回去的蛆用清水反覆洗過之後,再放到鍋里去炒,炒熟之後,他把蛆裝進口袋,出工的時候,時不時從口袋裡掏出一顆蛆扔進嘴裡,一邊嚼一邊說:「唔,唔,好吃,好吃,比黃豆香多了。」

劉痒痒吃蛆的名聲傳到了桃花源大隊的其它生產隊。到了冬天,興修水利的時候,各個生產隊的社員聚集在一起,大家就會互相打聽:「誰是那個吃蛆的人?那個吃蛆的右派分子在哪裡?」

桃花源人便把劉痒痒推到眾人面前,說:「你們看清楚,這就是那個和鴨子搶蛆吃的右派鴨倌。」

眾人圍了上去,像打量怪物一樣,抽了抽鼻子,皺著眉頭喊道:「呸!一股大糞臭!」

劉痒痒顯得十分委屈,他說:「我吃的是蛆,不是大糞。蛆的營養價值很高呢,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呢。」說著,他拍拍自己厚實的肚皮說:「你們看看,我這麼結實的身子,就是吃蛆吃出來的。」

到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桃花源人連紅薯也吃不上了,人們吃野菜、吃樹皮、吃葛根,甚至把枕頭裡多年前的陳舊糠殼也倒出來吃掉了。社員們屙屎時,屙到糞缸里的依然是野菜、葛根、樹皮和糠殼,這樣的大糞因為缺少營養,連蛆也懶得在裡面生長。

當劉痒痒提著尿桶,拿著竹勺去桃花源人家掏蛆時,桃花源人對他說:「劉痒痒,你別來了,現在的大糞里是不會長蛆的了。我們吃的不是人食,拉出來的也就不是大糞,是牛屎。你見過牛屎裡面長蛆嗎?」

劉痒痒嘆息道:「大家都重新投胎了,變成牛了,我也要重新投胎,我要變成泥鰍,靠吃泥沙活下去。」

劉痒痒到底沒有變成泥鰍,他只是吃泥鰍。

他把竹籤削得尖尖的,再用鐵絲把竹籤編成一排,製成竹梳子模樣,這樣,一把泥鰍扎子就做成了。到了夏天的夜晚,劉痒痒背著竹簍,一手提著桐油燈,一手握著扎子,到田野上去扎泥鰍,黃鱔。

夏夜,泥鰍、黃鱔會從泥里鑽到水面上來乘涼。看到劉痒痒走過來,它們獃頭獃腦地望著他手裡的桐油燈發愣,劉痒痒一紮子紮下去,有時可以扎到兩三條泥鰍。一個晚上下來,他的竹簍變得沉甸甸的了。當然,他扎回來的泥鰍是不能獨自一個人享用的,至少有一半要送到民兵連長丁兵家裡去。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丁兵,他許多時候有求於丁兵。他屬於「黑五類」,只要離開桃花源地界,他就必須向丁兵請假或開證明。

由於扎泥鰍的人多,桃花源里的泥鰍很快就被扎光了,劉痒痒就去別的生產隊扎泥鰍。有一天夜裡,他提著桐油燈,來到湖裡坪生產隊的田野上。在一條田埂上,他的桐油燈忽然照到一團黑忽忽的東西上,他嚇了一跳,高喊道:「哎喲,莫非遇到鬼了?」

一個聲音說話了:「這位大哥,你到田埂上來幹什麼?」

劉痒痒把桐油燈湊近那個黑影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女人:個子嬌小,打著赤腳,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短褲。

劉痒痒說:「我到你們生產隊來扎泥鰍呢。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那個女人說:「我到田埂上來摘豆角呢。我的長衣長褲都汗濕了,我把它們脫下來曬在了竹篙上,只穿了這一身出來。原本以為黑夜裡不會遇見男人,沒想到會遇見你,真是醜死人咧。」

劉痒痒說:「這麼黑咕隆咚的,你一個婦道人家,怎麼獨自一個人出來摘豆角?你家男人呢?」

那個女人說:「我男人是個木匠,到常德搞副業去了,半年都不落屋呢。」

劉痒痒嘆了口氣,說:「看來,你一個人在家操持也不容易。你的豆角摘完了沒有?要不要我幫你摘?」

那個女人笑了一下,說:「摘完了。我正準備回屋呢。你是到我們這裡扎泥鰍的?讓我看看你扎了多少泥鰍。」

劉痒痒把背上的竹簍取下來,放在田埂上。那個女人走近竹簍,把頭伸過來,朝竹簍里看了好半天。她那渾圓的脖子,滑溜溜的肩膀,在桐油燈光的照耀下顯得黑油油的,劉痒痒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就像一條肉乎乎的大泥鰍,他不禁狠狠地咽下了口水。

那個女人抬起頭來,望著劉痒痒說:「這位大哥,你既然已經到了我的家門口了,不如到我家去喝一壺擂茶吧。」

劉痒痒無法拒絕。他跟著她往前走,不一會,就來到了女人家的禾場邊,她的女兒正站在禾場上等她,看到母親帶一個陌生男人回來,女兒什麼也沒說,只是像一隻貓一樣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

這個女人像桃花源大隊的那位女赤腳醫生一樣,在劉痒痒面前顯得既激動又緊張。她手忙腳亂地給劉痒痒準備擂茶,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劉痒痒的臉,嘴裡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真想不到……在黑夜裡……在田埂上……還能碰到長得這麼客氣的男人……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她的女兒坐在灶邊燒火,灶膛里的火苗把女兒的臉映得紅彤彤的。只有趁劉痒痒不注意的時候,這個小女孩才會偷偷地瞥他一眼。

喝完擂茶之後,劉痒痒把他竹簍里的泥鰍全部倒進了直冒白汽的鍋里……

這就是桃花源人從劉痒痒嘴裡聽到的他初識「小泥鰍」的經過。

聽了劉痒痒的講述,桃花源人覺得很不過癮,總是不厭其煩地追問各種細節。

羅膚問:「第一眼看到小泥鰍,你是什麼感覺?」

劉痒痒說:「感覺她就像我尋覓了多年的一條泥鰍,我當時就想哧溜一聲把她吞下去。」

王嬌問:「那天夜裡,你們三個人一起吃泥鰍,是什麼味道?」

劉痒痒搓著手,砸著嘴,回味無窮地說:「哎呀,我一輩子也沒有嘗到過這麼鮮的美味。」

丁君問:「你們吃完泥鰍以後呢?」

劉痒痒說:「吃完泥鰍以後,『小泥鰍』就指使她女兒去睡覺了,我和『小泥鰍』就在禾場上坐著聊天。」

滿嬸問:「聊些什麼?」

劉痒痒說:「都是她在說,我在聽。她說她男人張木匠如何冷落她。張木匠好像是在常德有了個相好的。」

丁君問:「聊完之後呢?」

劉痒痒說:「聊完以後,她就嗚嗚地哭。」

丁君又問:「然後呢?」

劉痒痒不出聲了。過了好久,他嘆了口氣說:「唉,都是苦命人。」

劉痒痒的講述當然也傳到了李蘭花的耳朵里。

桃花源人看見李蘭花舉著一根扁擔在田埂上追趕劉痒痒,她一邊跑,一邊哭罵:「沒良心的東西!我這個常德漢劇團的頭號花旦還喂不飽你?你竟然還跑到湖裡坪生產隊去吃『小泥鰍』!是誰陪著你在桃花源受苦受難這麼多年呀?……」

從此以後,在黃昏時分,桃花源人經常看到劉痒痒往湖裡坪生產隊跑。第二天早晨,從湖裡坪生產隊回到桃花源的時候,劉痒痒總是紅光滿面。

丁紅問他:「劉痒痒,昨夜又去扎泥鰍了?」

劉痒痒說:「是呢。」

丁紅說:「怎麼不見你帶竹簍跟泥鰍扎子?」

劉痒痒說:「有現成的『小泥鰍』吃,還帶扎子幹什麼?」

更多的時候,劉痒痒是傍晚去湖裡坪,半夜時分趕回桃花源。每當他經過丁君家的禾場時,丁君家的母狗總會第一個發出汪汪的叫聲。劉痒痒彎腰輕聲安撫丁君家的狗說:「喔,喔,親愛的,你不要叫,我知道你眼紅我,你別急,下次我給你帶回一條公狗,讓你也舒服舒服,好嗎?不要叫好嗎?」

丁君家的母狗聽不懂劉痒痒的安撫,她一直朝劉痒痒汪汪叫。丁君家的母狗一叫,桃花源里其它的狗也都跟著叫起來,汪汪的狗叫聲響成一片。

桃花源人被吵醒了,一個個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床邊的尿桶邊,嘩嘩地屙起尿來,嘴裡不停地罵罵咧咧:「這狗日的劉痒痒就是騷勁足,搞得我們不得安寧。我就不明白了:現在是肚子都填不飽的年頭,他那雞巴怎麼還那麼硬呢?」

第二天出工的時候,劉痒痒自豪地指著自己的肚皮,對丁君炫耀道:「看見沒有?我的肚子飽得像一面鼓,昨天夜裡『小泥鰍』請我吃黃豆、豆角、豆腐乾、榨菜、腌黃瓜,還有兩個雞蛋!還有她從她娘家拿回來的臘肉!你在夏天吃過臘肉嗎?香噴噴的臘肉,一口咬上去,滿嘴都是油;打個噴嚏,鼻孔里噴出去的全是油!」

他表情痛苦地圍著丁君轉來轉去,嘴裡說道:「哎呀,昨夜吃得太飽了,消化不了,實在脹得難受!我想嘔吐一些臘肉到你的胃裡,借你的胃幫我消化消化,行不行?」

夏天過去了,秋天到來了。在蕭瑟的秋風裡,桃花源人看見劉痒痒還經常往湖裡坪生產隊跑。

桃花源人問:「劉痒痒,你還去湖裡坪扎泥鰍嗎?」

劉痒痒說:「是咧,到湖裡坪去扎泥鰍呢。」

桃花源人說:「現在是秋天,稻田裡都乾枯了,還有泥鰍扎嗎?」

劉痒痒說:「有呢,有『小泥鰍』呢。」

冬天到來了,冰雪覆蓋了桃花源。桃花源人看見劉痒痒迎著風雪往湖裡坪跑。

桃花源人問:「劉痒痒,你還去湖裡坪扎泥鰍嗎?」

劉痒痒說:「是咧,到湖裡坪去扎泥鰍呢。」

桃花源人說:「現在是冬天,稻田裡都結冰了,還有泥鰍扎嗎?」

劉痒痒說:「有呢,有『小泥鰍』呢。」

湖裡坪生產隊的社員們也都跟劉痒痒混熟了,見了劉痒痒,就好像見了親人似的,格外親熱。他們說:

「我們生產隊有一壟好韭菜,趁著張木匠不在,你要抓緊割。」

「我們生產隊有一丘好水田,趁著張木匠不在,你要抓緊犁。」

「『小泥鰍』天天盼你來呢。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來炒了給你做下酒菜。」

「『小泥鰍』恨不得把自己當臘肉熏了給你做過年肉。」

「張木匠在家時,『小泥鰍』里里外外要穿三條褲子。自從認識你以後,大冬天她也不穿內褲不穿棉褲了,只系一條圍裙,她說這樣打扮蠻方便,見到你時脫得快。」

「張木匠這狗日的在常德掙了大錢,聽說他在常德也養了一條小泥鰍。你要不來找他堂客,天理不容!」

「你要不經常來,我們湖裡坪生產隊的社員們一萬個不答應!」

劉痒痒到湖裡坪生產隊扎泥鰍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一時在整個武陵公社傳為佳話。全公社的社員們集中在一起修水庫的時候,別的大隊、別的生產隊的社員都在暗中互相打探:「誰是那個冬天扎泥鰍的右派分子?誰是那條『小泥鰍』?」

一撥人跟在劉痒痒身後挑土,一路走一路說:「你這個右派分子就是不一般,冬天竟然可以扎到泥鰍,你這樣的人不劃成右派,天理不容!」

另外一撥人跟在「小泥鰍」身後挑土,一路走一路說:「明年夏天,我們也想到你們生產隊去扎泥鰍,請問:你還會穿著短褲在田埂上摘豆角嗎?」

「小泥鰍」的丈夫張木匠得知有人割了他家的「韭菜」,急急忙忙從常德趕了回來。他叫上四個親戚,每人舉著一把鋤頭,殺氣騰騰地跑到桃花源里來了,逢人就問:「誰是黑五類劉痒痒?這狗日的竟敢欺負到我們貧下中農頭上來了!我們今天非挖死他不可!貧下中農打死階級敵人不犯法,是正義的行為!」

劉痒痒聽說來了五個舉著鋤頭的男人,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丁君對他說:「你趕緊躲到丁兵家裡去吧,那裡最安全。」

五個男人舉著鋤頭四處搜尋劉痒痒,桃花源人也跟隨他們東奔西走,一時間,桃花源里雞飛狗跳。

丁紅主動為這五個男人帶路,他說:「劉痒痒肯定是躲到他堂客的褲襠里去了。走,我帶你們去劉痒痒家裡,把這個右派份子揪出來!」

於是,丁紅走在前面,五個男人舉著鋤頭,跟在後面,桃花源人歡欣鼓舞地簇擁他們,一起向劉痒痒家走去。

眾人蜂湧著來到了劉痒痒的禾場上,讓大家意外的是,劉痒痒堂客也舉著一把鋤頭從屋裡衝到了禾場上。她咬牙切齒地對湖裡坪生產隊的那五個男人說道:「挖死他!你們今天一定要挖死那個四處偷吃『小泥鰍』的傢伙!劉痒痒不在家裡,他躲在丁兵家裡,我帶你們去找他,今天一定把他碎屍萬段!」

於是,壯觀的一幕再次在桃花源里呈現:李蘭花高舉鋤頭,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五個湖裡坪生產隊的男人高舉鋤頭,走在她後面,歡呼雀躍的桃花源男女老幼簇擁著他們,浩浩蕩蕩的隊伍向丁兵家涌去。

到了丁兵家的禾場上,李蘭花朝屋裡高喊:「劉痒痒,你出來!你搞人家的堂客,現在仇家來報仇了!你躲是躲不過的,今天你不死也得脫層皮!」

那五個男人也朝屋裡高喊:「狗日的右派分子,你給我們站出來!我們五把鋤頭一齊挖,我們就不信你的雞巴是鐵打的。」

圍觀的桃花源人也跟著起鬨,他們高喊:「劉痒痒,你出來!讓我們看看你的雞巴是不是鐵打的!」

眾人喊了半天,劉痒痒沒有出來,倒是丁兵走了出來。

一看到桃花源大隊的民兵連長丁兵,湖裡坪生產隊的五個男人頓時軟了下來,張木匠拉著丁兵的手,哭訴道:「丁連長,你要為我做主啊,我如今在湖裡坪生產隊還怎麼做人啊?一個黑五類都敢欺負我這個貧下中農,這是丟了無產階級的臉啊!」

丁兵神情嚴肅地教訓張木匠:「你鬧什麼鬧?劉痒痒不在我家裡,你在這裡鬼叫鬼喊有什麼用?你這個人呀,平時只知道走資本主義道路,一門心思只想著掙錢,從來不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毛主席怎麼說的?他說:農村的韭菜陣地,無產階級不去佔領,資產階級就會去佔領;無產階級不去割,資產階級就會去割。你家裡那一壟韭菜長得這麼蔥蘢,可你呢,半年都懶得割一回,如今被別人偷割了幾茬,你能怪誰呢?回去吧。回去把圍住韭菜的籬笆築牢些,築得再牢些。你的韭菜被人偷割了,關鍵是籬笆築得不夠牢。」

接著,丁兵又教訓李蘭花:「你呀,也跟著瞎起鬨。你男人偷吃別人的韭菜,難道你沒有責任嗎?關鍵在於你沒有給他戴上籠嘴。他要是戴上了你做的籠嘴,他的舌頭夠得著別人的韭菜嗎?」

張木匠在丁兵這裡挨了一頓訓斥,很不甘心,他又跑到公社武裝部婁部長那裡去告狀,他對婁部長哭訴:「一個黑五類,右派分子,竟然敢欺負貧下中農,這難道不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嗎?這個右派分子不好好在桃花源改造,亂說亂動,誰給他開的證明?誰給他的權利?」

聽了張木匠的控訴,婁部長一拍桌子,怒不可遏:「這還了得?一個右派分子,不認認真真接受改造,竟敢半夜三更去割無產階級的韭菜!下次開批鬥大會時,一定要把他的囂張氣焰打下去!」

不過,在送張木匠出來的時候,他又低聲對張木匠說道:「這韭菜嘛,應該及時割,你不及時割,它就老了。我聽說,你堂客自從被劉痒痒及時割了韭菜之後,越來越水嫩了,所以,劉痒痒這個傢伙,倒是壞心辦了好事。以後呀,我勸你還是自家的韭菜自家割,及時割,不要讓別人鑽了空子。」

張木匠帶人大鬧桃花源,沒有產生任何效果,等他一去常德搞副業,劉痒痒照樣去湖裡坪「扎泥鰍」。

有一回,張木匠到丁兵家裡來開外出搞副業的證明,在一條田埂上,張木匠恰好與劉痒痒狹路相逢。

看到自己身高還不及劉痒痒肩膀,張木匠明白,如果此時與劉痒痒單打獨鬥,肯定是要吃虧的。所以,他只能強壓怒火,一腳跨進田裡,避開與劉痒痒相遇。他在水田裡卟通卟通地走著,嘴裡高喊道:「哪裡來的鴨子?吃了一肚子蛆,渾身都是大糞臭!」

「呸!」他朝田裡惡狠狠地碎了一口。

自從張木匠大鬧桃花源以後,桃花源的女人們,開始對湖裡坪生產隊的那個「小泥鰍」產生了無限遐想,她們議論道:「小泥鰍到底長什麼樣呢?像天仙嗎?」

連李蘭花也曾公開對桃花源人無可奈何地感嘆:「到底是一條什麼樣的『小泥鰍』呢?她為什麼把我男人搞得這樣神魂顛倒呢?」

不久之後,劉痒痒鬧出了一件轟動武陵公社的大事,而「小泥鰍」也因此到桃花源里來了,桃花源的女人們才得以一睹「小泥鰍」的真容。

那一年秋天,劉痒痒和桃花源生產隊的男人們,一起去武陵公社糧站交公糧。公社糧站的驗收員認為桃花源生產隊的公糧沒有干透,需要在糧站的曬穀場上曬一天。生產隊長丁牛讓劉痒痒和丁君留在糧站負責曬公糧,其餘的社員趕回桃花源吃午飯。劉痒痒和丁君坐在樹蔭下,望著烈日下的稻穀被曬得嗶嗶剝剝響,只覺得肚中飢餓難耐。

劉痒痒說:「剛才吃的三隻紅薯到哪裡去了呢?怎麼這麼快就餓了呢?」

丁君嘆氣說:「守著這麼大一片稻穀,卻要餓肚子,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

劉痒痒說:「這片稻穀是屬於國家的,不是屬於我們的。國家就好比大哥,稻穀就好比大嫂,我們就好比小叔子。我們天天離大嫂很近,卻不能享用大嫂;大嫂是屬於大哥的,看著大哥親大嫂,我們做小叔子的只有乾瞪眼的份。」

丁君說:「那也不一定。乘著大哥不在家的時候,小叔子有時也可以在大嫂身上撈一把。」

劉痒痒說:「怎麼撈?我們又不是老鼠,還能生吃稻穀不成?」

丁君壓低聲音說:「我們可以撈幾斤稻穀到飯館去換饅頭吃。許多人都是這麼乾的。」

劉痒痒兩眼放光:「你知道找誰換?」

丁君點了點頭。

兩人決定立即開始行動。他們四下張望,發現曬穀坪的那台磅秤邊,坐著一個糧站的女工作人員,要在她的眼皮底下偷稻穀顯然是不行的。

還有一個問題:用什麼東西來裝稻穀?

劉痒痒和丁君咬著耳朵商量了一陣,然後分頭行動。

劉痒痒朝那個糧站的婦女走過去,笑容滿面地對她說道:「這位大姐,都中午了,還不回家吃飯呀?公家人就是責任心強啊!」

這位四十多歲的婦女抬起頭來,看見劉痒痒,頓時喜上眉梢。她問:「這位大哥,你是哪個生產隊的?」

劉痒痒說:「桃花源生產隊的。」

婦女說:「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劉痒痒說:「我是從常德漢劇團下放到桃花源的。」

婦女笑道:「原來是個演員哪,難怪長得這麼客氣呢。你怎麼會下放到桃花源生產隊呢?那個窮地方,連一塊三合土的曬穀坪都修不起,他們的曬穀坪是用牛屎糊的呢,每年交上來的公糧都沒幹透,還有一股牛屎氣味。」

劉痒痒說:「是呢是呢,這不,生產隊留我下來曬公糧呢。大姐,我想跟你打聽一下,你們糧站的廁所在哪裡?」

婦女順手一指:「喏,你看,就在那邊。」

劉痒痒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廁所果然就在曬穀場邊上。他看到丁君手拿斗笠,正朝他這邊張望呢。劉痒痒猶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把婦女引開。他看到婦女旁邊的桌子上堆著許多單據,頓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裝著幾分扭捏的樣子,害羞地對婦女說:「我想想解大便,你能不能幫我找張報紙來?」

婦女顯然被眼前這個高大男人的羞澀樣子打動了,她笑起來:「這輩子,我只給我兒子找過揩屁股的紙呢。今天遇到你這個演員,我不幫忙是不行的啰。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辦公室給你找張廢報紙來。」說完,起身朝辦公室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丁君趕緊彎腰往斗笠里捧稻穀。等那個婦女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丁君已經抱著一斗笠稻穀走出了糧站大門。

劉痒痒從廁所里出來的時候,那位婦女喊住了他:「這位大哥,你是從常德漢劇團下來的,能不能唱一段沅河戲給我聽聽?」

劉痒痒此刻沒有心情唱戲,他一邊往糧站大門口走,一邊說:「我到外邊去喝幾口水,回來再唱戲給你聽。」

丁君在糧站大門外等著劉痒痒。

二人找到一家飯館。飯館裡的夥計朝丁君的斗笠里望了一眼,低聲說:「四個饅頭,外加兩碗湯。」

劉痒痒和丁君在桌邊坐下來。面對眼前的兩個饅頭,劉痒痒死死盯住它們,好像剛學會看東西的嬰兒。

丁君大口地嚼著饅頭,對劉痒痒說:「這兩隻饅頭本不屬於你,它們屬於國家,你不快點把它們吞到肚子里去,當心它們突然一下子飛到國家的倉庫里去。到那時,你只能望著哥哥親嫂嫂——乾瞪眼。」

可是,劉痒痒遲遲不忍心動手拿饅頭吃,他定定地望著那兩個饅頭,嘴裡喃喃地說:「我想多看它們一會兒。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饅頭了,以前在常德城裡時,倒是經常能見到它們。」

丁君說:「光看不吃有卵用。吃到自己肚子里才算是自己的。比方說,我天天看見李蘭花,你說有什麼卵用?你會把她讓給我用嗎?」

劉痒痒說:「我真捨不得吃。一想到吃完眼前這兩隻饅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饅頭,我就傷心。」

丁君吧嗒吧嗒地吃完了他那兩隻饅頭,喝乾了那碗湯,看到劉痒痒仍然還在盯著那兩隻饅頭出神,他伸出手去,做了一個駭人的動作,假裝要把劉痒痒的那兩隻饅頭搶走。

劉痒痒嚇了一跳,身子猛地向前一撲,死死壓在了那兩隻饅頭上,把饅頭邊的那碗湯也打翻了。

丁君哈哈大笑:「就算有人要搶李蘭花,你也不會急成這個樣子!」

劉痒痒把兩隻饅頭抓在手裡,左看看,右看看,嘆了口氣,說:「國家,我對不起你了,我要偷吃你的兩隻饅頭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著饅頭,像小貓吃魚一樣,吃得相當文雅,每啃一口,都要輕輕地甩一甩頭髮,好像幸福快要溢出來了似的。

就連丁君也被他這副吃相打動了,後悔地說:「哎呀,我剛才吃得太急,還沒品出饅頭什麼味道,就吃完了。」

劉痒痒臉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笑容。

丁君問他:「饅頭的味道怎麼樣?比李蘭花的味道還好吧?」

劉痒痒點了點頭。

丁君又問:「比蛆的味道還好吧?」

劉痒痒點了點頭。

丁君又問:「比『小泥鰍』的味道還好吧?」

劉痒痒點了點頭。

丁君又問:「比白米飯的味道還好吧?」

劉痒痒點了點頭。

丁君又問:「比共產主義的味道還好吧?」

劉痒痒點了點頭。

劉痒痒終於吃完了饅頭,他把握饅頭的手舔了一遍,又用舌頭把自己的口腔反覆掃了一遍,然後望著丁君說:「一斗笠稻穀,怎麼才換了四隻饅頭?」

丁君說:「走吧,該回曬穀場去了。」

劉痒痒不肯起身。

丁君環顧四周,他看到離他們不遠處的一張桌子旁坐著兩個幹部模樣的人。那兩個人手腕上戴著手錶,他們面前各擺著三個饅頭,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

丁君朝劉痒痒努努嘴,小聲說:「要不,我去向那兩個幹部討碗麵條來給你吃?」

劉痒痒朝那兩個幹部望了一眼,嘆了口氣道:「唉,想當年,我到哪裡演出都是好伙食,早晨是三個包子,一碗麵條,中餐晚餐都是八個碟。」

丁君也嘆氣道:「想當年,我一個月做三場道場,肥肉吃得我想吐了,雞肉都堆到嗓子眼上了,家裡的尿桶上都浮著一層油……」

劉痒痒又說:「飛流直下三千尺啊。想不到,我這位常德漢劇團的名角,一下子成了一個農民。想當年……」

丁君打斷他說:「現在說這些有卵用?古墓里的女屍,再年輕,再乖,你現在也不能抱著她睡覺。走吧,走吧,那個婦女還等著你唱戲呢。」

劉痒痒捨不得走。這個飯館好像是他的夢境,他怕一離開了這個美夢,無法再接受現實。他看了看周圍桌子邊上那些正在哧溜哧溜吃麵條的顧客,忽然故作神秘地問丁君:「喂,你知道不知道武陵公社有個桃花源生產隊?」

看見劉痒痒不停地朝自己眨眼睛,丁君知道劉痒痒已經進入舞台狀態了,入戲了,開始表演了,於是,丁君便配合著劉痒痒,高聲說道:「桃花源生產隊?我當然知道啊!怎麼啦?」

劉痒痒說:「桃花源里有個叫劉開元的,聽說他成仙了!」

丁君高喊道:「什麼?桃花源的劉開元成仙了?劉開元這個人我認識啊。難怪我好久沒見過他了,原來他成仙了!」

飯館裡那些吃饅頭的,吃麵條的,都圍了過來。

劉痒痒見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一臉真誠,有板有眼地說:「那個劉開元哪,他可真不簡單哪,他不用吃饅頭,不用吃麵條,只要喝一點風就飽了。」

丁君問:「喝什麼風?」

劉痒痒說:「喝西北風。」

人群中有人問:「要是老天不刮西北風,那該怎麼辦呢?」

劉痒痒說:「劉開元有辦法。他把風車的風口朝向西北方向,搖動風車,他在風口上站一會兒,就喝飽了。」

丁君問:「真有這樣的事?」

劉痒痒拍著胸口說:「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劉開元是我二舅,我到他家去了好幾次,求他賜點仙氣給我,因為我天天餓得肚子叫啊。我二舅跟我說:外甥啊,實話跟你說吧,我現在還只是半仙,只能管自己喝飽。你別急,將來我得了道,我讓你也升天。」

劉痒痒和丁君演完了戲,就回到糧站曬穀場去了。可是,讓劉痒痒沒想到的是,在那個飢餓的年代,他的話讓許多人深信不疑。一傳十,十傳百,武陵公社的好多社員都知道桃花源里有個劉半仙。

各地的老婆婆們最先採取行動,她們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趕,一路走,一路議論:

「活了一輩子,沒想到還能遇到個半仙,要真跟著劉半仙升了天,家裡預備的棺材也可以賣掉了。」

接著,婦女們也採取了行動,她們三五成群往桃花源里趕,一路走,一路議論:

「要是我們也成了何仙姑,誰還敢欺負我們?再也不愁餓肚子了,只要在風車的風口站一會兒就飽了。」

接著,男人們也採取了行動,他們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趕,一路走,一路議論:

「不用吃公共食堂了,不用大鍊鋼鐵了,不用興修水利了,家裡只要一颱風車就夠了;只要一颱風車,全家人都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了。」

各地的人湧入桃花源,逢人就問:「劉半仙家住哪裡?」

桃花源人莫名其妙:「我們這裡沒有劉半仙。」

外鄉人說:「你們想瞞住我們?劉半仙就是劉開元,快告訴我們劉開元家住哪裡?」

在桃花源人的指引下,外鄉人涌到了劉痒痒家的禾場上。李蘭花被突然湧來的人潮驚呆了。外鄉的婆婆和婦女們跪在地上,懇求李蘭花把劉半仙請出來:「桃花源里藏著真人哪,你發發慈悲吧,讓我們也沾點仙氣回去吧。」

李蘭花說:「我家男人到公社交公糧去了。他哪裡是什麼半仙?我現在還餓肚子呢;他要是半仙,為什麼不讓我沾點仙氣?」

外鄉人說:「你們家的風車呢?快把風車抬出來,讓我們也喝點西北風。」

李蘭花說:「我家裡沒有風車,只有生產隊才有一台舊風車。我家一年到頭吃紅薯,又沒有稻穀,要風車幹什麼?……」

當劉痒痒和桃花源生產隊的社員們交完公糧,趕回桃花源時,已是繁星滿天的夜晚了。那時,桃花源里已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公社基幹民兵荷槍實彈,如臨大敵。公社武裝部的婁部長手持高音喇叭,向喧囂的人群不停地喊話: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上沒有龍王,

桃花源里沒有半仙,

只有右派分子最猖狂!

所有人必須立刻離開桃花源!如有冥頑不化、不聽勸阻的壞分子妄圖製造混亂、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我們將嚴懲不貸!」

基幹民兵組成人牆,將湧入桃花源的外鄉人一層一層向外推。在婁部長的指揮下,基幹民兵喝起了雄壯的歌曲: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想填飽飢餓的肚子,

全得依靠我們自己。」

在被驅趕的外鄉人中,有一個女人特別引起桃花源人的注意。她頭髮披散,只穿了一件小褂,肩膀露在外面,打著赤腳,嘴裡哇哇大哭,任憑民兵如何將她往外推,她就是不肯走。她抓住婁部長的手哭喊道:「劉痒痒這個沒良心的傢伙,我恨不得把自己烘乾了當臘肉來餵給他吃,可他是怎麼對我的呀?他一個人成了仙,拋下我一個人在人間受苦,他的心怎麼會這麼狠啊?我以後一個人可怎麼活呀?」

有認識「小泥鰍」的人就指給桃花源的女人們看,說:「你們看見了嗎?那個抓住婁部長的女人就是湖裡坪的『小泥鰍』」。

桃花源的女人湧上前去,仔仔細細地把「小泥鰍」打量了一遍,內心不免十分失望:咳,什麼「小泥鰍」!我寧願學丁君吃蚯蚓,也不願吃這樣的泥鰍!真不知道劉痒痒哪根神經搭錯了。

因為妖言惑眾,劉痒痒被武陵公社武裝部抓去關了幾天。在這幾天里,「小泥鰍」每天都會挎著竹籃去給劉痒痒送熟雞蛋。

婁部長見了「小泥鰍」,總是故作驚訝地喊道:「咦?劉半仙不是喝西北風就會飽肚子的嗎?你給他送雞蛋幹什麼?你拿回去自己吃罷,他成了仙,把你一個人拋在人間。這樣的男人,你憐惜他幹什麼?」

「小泥鰍」羞紅了臉。她拿出兩隻煮雞蛋往婁部長平里塞,一邊嬌羞地哀求婁部長:「劉痒痒被關在你們武裝部,請婁部長高抬貴手,不要打他,他身子虛虧,抗不住打。」

婁部長故作驚訝地喊道:「打他?我們幾個民兵哪裡是他的對手?劉半仙撒豆成兵,剪紙為馬,我們敢打他嗎?不要說他,就連你這個沾了他仙氣的『小泥鰍』,我們也惹不起。俗話說:泥鰍翻不起大浪。那是指一般的泥鰍。像你這樣的『小泥鰍』就不同了,哪個男人見了你都會酥軟。」

劉痒痒從公社回到桃花源以後,桃花源人發現,劉痒痒不但沒有挨打,反而還長胖了,紅光滿面。於是,桃花源的男人們皆嘆惋:「還是『小泥鰍』好。她能讓婁部長不打人,真是一條有能耐的『小泥鰍』。李蘭花有卵用?長得像棵樅樹;自己的男人被抓,光知道在家裡哭。哭有卵用?能讓自己的男人長一身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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