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開心,但張開嘴卻只說出沒關係」| 因為害怕傷害關係,我們如何放棄了自己的聲音

如果你是一個女生,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刻:

· 在明明想說不要的時刻,你說,謝謝。

· 在明明想說別走的時刻,你說,沒關係。

· 在明明想表達負面意見的時候,你微笑點頭。

· 甚至在明明想說真討厭這樣時,你還是勉強自己說,ok。

這樣的時刻,在心理學家Carol Gilligan(曾與著名心理學家埃里克森一同在哈佛教心理)的研究中,就被稱為是一個女人與自身分離了的時刻你的聲音並不屬於你自己。你的表達並不忠於你的內心,甚至,並不來自你的內心,它來自別的什麼地方,來自他人的需求和期待。

Gilligan(1980)說,在這個社會中,男人和女人是分離的,女人和她們自身也是分離的。男人以為自己懂得女人的感受,實際上相差甚遠。而女人自己,也彷彿無法始終一致地感受和表達自己到底是什麼。

我們就來聊一聊女人和她們自己的聲音。

心理學家Gilligan(1980)曾經做過一個關於權利與責任的研究。在這個研究中,她選擇了背景類似的144位男女組成配對,(年齡分別為6-9歲,11歲,15歲,19歲,22歲,25-27歲,35歲,45歲,以及60歲;每個年齡組裡都有8名男性、8名女性被試)。

這些被試被詢問了四個類別的問題。分別是「你覺得自己是什麼」,「你覺得道德是什麼「,「當面對道德矛盾時怎麼辦」,以及研究者會給出一個道德兩難的情境請他們做判斷。

這個道德兩難的情境是關於偷葯的。一位男子的妻子病危,現在需要服藥一種藥物,藥店里有這種昂貴的葯賣,但是男子沒有錢。不偷葯妻子會死,偷葯男子會進監獄。此時男子是否應該偷葯?

其中11歲的女孩艾米和男孩傑克,在回答這個問題時給出了不同的見解。男孩覺得應該偷葯,因為這可以被看成一個可計算可推理的問題。偷葯的不道德,小於見死不救的不道德。相信法官也會酌情考慮。女孩卻始終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女孩反覆說,偷葯是不應該的,見死不救也是不應該的。藥店的主人在這種情況下不主動幫忙是不應該的。他們應該一起協商,一定會有好的其他辦法。而且就算偷了葯,男子進了監獄,妻子就算醒來可能也會很不開心。

Gilligan說,女孩的表現,在傳統心理學家的眼中,就是一種邏輯性、理性思維發育不夠好的表現。但Gilligan卻覺得,這是因為女孩始終看重對於關係的維護,也相信通過關係去解決問題。

此外,艾米和傑克,在回答「當『對自己的責任』和『對他人的責任』發生衝突時,應該如何選擇」這個問題時,男孩說,應到對他人盡1/4的責任,對自己盡3/4的責任,因為在你的決定中,最重要的因素應當是你自己,你必須考慮到其他人,但還是不能讓自己完全受他人支配。

女孩則說,對於那些陌生人,可能你要完全把自己擺在首位。但對於你真正愛著的,如同愛自己一樣愛著的,甚至是你愛ta勝過愛自己的人,你必須決定什麼是你更愛的東西,哪個人,哪件事物,或是你自己。

可以看到,男孩在用數學和邏輯的方式解決問題,他的思維中主體是一個個體。而在女孩的表述中,她始終站在關係的角度上思考問題。

Gilligan說,女性似乎始終掙扎著,極力避免做出會破壞關係的選擇和決定。她認為,在一個出現了衝突的情境中,女性會更看重不要造成關係的破裂。因此,當內心有拒絕、否定、甚至只是反對的意見時,女性有更大可能會考慮說出它們可能對關係造成的危害。

顯然,這個社會並不重視「看重關係」這個品質。社會對於這種品質的評價是負面的。它被看成是不夠理性、不具備明確的邏輯能力、不夠符合現代社會對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的要求。

不僅是「看重維護關係的可能」,關係還直接影響到女性對自我的認識和評價。研究者說,「對許多婦女來說,親密關係的破裂,最終並不僅僅意味著關係的損失,而且也被看成更貼近自我的某種東西的全部損失」。因為女性會更容易覺得自己有維護關係良好的責任,當關係變得不如人意之後,女性的自我評價也會受到嚴重的影響。

害怕關係的受損,是我們放棄了自己的聲音的第一個理由。

Gilligan在她的研究中發現,青春期的女性和成年後的女性,在「發出自己的聲音」這件事上存在很大的區別。

在青春期,女性有著極大的勇氣去真實地說話。但隨著青春期晚期的到來,女孩子們開始接觸到社會上對於女性的普遍認識——這些認識未必與她們自身的經驗一致。比如青春期時沒有想過關懷他人是自己的責任,成年後卻發現女性的職責中,關懷是很重要的一項,即便不是生活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每個女孩都無可避免要走過這樣一段路,而後她們或許還會遇到一些男性,這些男性看起來強大有力,他們用言行造成了她們的自我懷疑。彷彿她們就應該是無知的、依附的、禮貌的、關懷的,才是正當的表現。

自此,女孩們自身的經驗,和社會上普遍認為的關於女性的事實,無可挽回地開始了分裂。女性開始變得沉默,她們開始不確定自己知道的事,她們的聲音開始更多用來偽裝自己,讓自己看起來符合社會的道德,而不再是連接她們內在世界與外部的通道。

這個社會對於成年女性的普遍認識中,還有這樣一條,「母性的關懷應該是無私的」。甚至對於我們上一代來說,「女性的關懷就應該是無私的。」 當任何一個個體處在無「私」的狀態中,她們如何能夠為」自己「說話?私是不存在的。我們看到很多上一輩的女性,過著沉默的日子,就彷彿她們並沒有聲音,也完全沒有慾望一樣。

因為社會對於女性的這種道德標準,女人可以分分鐘做到自我放棄與自我背叛。她們留在關係中,不斷妥協,將自身隨意拋擲。對此,Gilligan說,當女人被「愛」的名義捆綁在關係中,這就如同人們用道德和正義來掩飾暴力和越軌一樣。

因為女性害怕「自私」的罪名——女人太容易被評價為自私,甚至連生了孩子要繼續工作,都可能被貼上自私的標籤——她們在進行關於選擇的思考時,很少能夠真正認識到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她們會同時考慮太多方面的因素,例如關係相關的、和社會評價相關的。

到最後,她們難以分辨那些「被普遍當成事實」的東西,是否就是自己真實的感受。比如,一個快三十歲的女性,她是真的感受到焦慮,還是大家都說大齡未婚其實自己內心也會開始焦慮?當自己在男朋友在一起時,自己化身為的那個溫柔的關懷人設,是否是真正的自己想成為的?

而單身的女人,到了一定年紀,也會感受到單身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場革命。因為「無私」的女人,是不能夠僅僅作為自己活在世上的。人們對於大齡單身的道德評價中,就有「過於自我」這樣一條。

於是漸漸地,她們忘記了自己更年少時的感受和聲音。

「無私」的另外一個問題在於,它限制了女性的慾望。一個沒有自己的人,是不能有慾望的,因為慾望是「渴望某種滿足自己的東西」。

心理學家sassen (1980),曾經在研究中指出,女性在競爭中更容易「恐懼成功」。尤其是面對直接的競爭時(直接競爭指的是,一個人的成功直接以另一些人的失敗為代價)。她們對於這種成功存在深刻的認識,認為這種競爭的勝利,需要付出巨大情感代價作為補償。比如與其他人之間關係的破裂,被社會拒絕以及可能被認為失去了女性氣質。

成功對關係來說是危險的,它可能意味著被孤立。甚至,成功對女性的形象本身就不完全加分,因為一個有競爭心的人,必不是一個無私的人了。

在Gilligan的訪談中,一名被試這樣說,她覺得「有事業心」就意味著權利慾和感覺遲鈍。只有感覺遲鈍的人能夠做到,因為這個過程中人們要被踐踏。一個在這條路上走的人就得要踐踏別人,無論是家庭,其他同事,還是追隨者。

可以看到,女性以美德要求自己時,為了自己去競爭和發展甚至是「有罪」的。在權利和美德的張力中,看似自由的選擇其實是不存在的。想要符合這個社會加給女性的道德要求,是我們保持沉默、失去聲音的另一個原因。

在另一項關於在校大學生的研究中,Gilligan從大二時選過一門課(課名為「道德選擇與政治選擇」)的學生中隨機抽取了25名學生,同時選擇了中途退掉這門課沒有上完的16名女生也作為被試。和上一個研究一樣,這些學生也被問了一系列關於自我和道德的問題。這些學生在大三這一年、以及畢業的五年後,兩次接受了研究者的訪談。

在這個研究中有一位女生被試克萊爾,在訪談中談起,她意識了到自己在關係中的問題。

她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在關係中負起自己那一半的責任。在過去她的責任理解為維持關係的存續,而如今她逐漸意識到,那種責任既是維護自己的權利,也是告訴對方,「請停止對我的傷害,否則我會離開你」。這種堅定的表達並不是對關係的破壞和攻擊,而事實上,它是溝通,也是給對方提供了一個回應的機會。

我們看到,當女性開始把自己和他人平等地列為「需要自己去關懷」的對象,她們發現,自己有力量做到曾經以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去面對關係中的真相,比如去向男性表達真實的感受、提出真實的要求。這些事看起來很日常,卻是大部分女性沒有辦法做到的事。(此處僅指異性戀語境)

這項研究的另一位被試希拉里說,曾經自己有過非常幼稚的信念:

「我認為只要我不傷害任何人,一切都會相安無事。但我很快就理解到,或者說,最終理解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你註定要傷害別人,別人也註定要傷害你,生活充滿了緊張和衝突,人們註定會有意無意地彼此傷害,但這正是事物存在的方式。」

「自私無罪,這是人們一種極為普通的生活方式,做你想做的事是因為你感到自己的願望和需求時重要的,如果不是為了其他人,只是為了你自己,也足以構成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的理由。」

在明白了這件事之後,希拉里在做決定時,就不再為自我犧牲和真實欲求的矛盾感到痛苦了。因為當自己也被納入到「無私關懷」的對象範疇里,關懷自己就不再背負著內心道德的譴責,而女性也終於能夠讓自己的聲音釋放出來。儘管這種釋放仍然是在「非常重視關係的維護」的語境中。

克萊爾曾經說,自己似乎總想要服務和取悅別人,對提出自己的需求感到罪惡,但實際上對正在服務的人又會產生不滿。這也是許多女性都感到熟悉的一種矛盾情境。當我們重新定義了自身的責任和義務,可能就能夠從這種困境中脫身。

此外,這個社會,包括女性自身,應當為女性更擅長的特質賦予更高的肯定和價值。始終考慮關係中的情感感受、維護長期的關係,需要極大的勇氣和耐力,這都是很多女性非常擅長的事。她們應當明白,這本身也是力量與美德。

Gilligan指出,她的所有討論,其實都不絕對分開男女兩性。也有一些男人具有強烈關懷的意識,女人也有一些具備更加公正至上的非關係趨向的思維。她一再強調自己的表述只是為了集中討論問題的方便。

她還指出,實際上,她談論的是兩種道德上不同的價值取向,一種道德觀更注重公正、和獨立個體的利益;另一種道德觀則更注重關懷、和關係網路的維持。這兩種道德觀可以互為補充,有著平等的價值。

女性也要反思自己是否主動放棄了發出聲音,因為發出聲音意味著有自己的意見,而根據自己的意見做決定就意味著自己承擔責任。於是她們懷著孩子般的依賴,和害怕被拋棄的脆弱,只想取悅別人,卻又渴望自己的「美德」得到回報:即對方的關愛。但其實交易早在對方給回應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因此在實際情況中,這些女性往往需要做出不斷的妥協,來換取更多一些的關愛。

Gilligan說,「對於女性來說,最悲慘的不是在這個社會中受到什麼樣的歧視和不平等,而是在女性心中潛意識的承認這一切,產生對於男性的依賴並且給予他們決定權,將自己合理的處於一種低等的地位,缺少對於自身的信心和勇氣。意識上的認同極為可怕。」

可以說,想要改變這一切,需要從女性自身的覺醒和對自我的突破開始。當她們開始意識到自己主動附和了社會對女性的刻板印象與歧視,當她們開始學會不再把關係的維繫當做自己理應承擔的責任,學會把自己也作為關心與在乎的對象,去突破自我,改變才真正有可能發生。

在這裡,我們呼籲大家發揮女性的力量,去突破自己、做一些你以前可能不敢想像的事情。其實,女性應該比自己想像中更強大。我們也希望男性也能夠學習女性的力量,從而讓這種力量不再屬於某一種性別,同時也不再讓某一種性別的力量,成為社會唯一承認的有價值的力量。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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