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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故事 · 蒼

成都的四月,突然晴朗得有些不像話。暖陽照耀下來,又令人覺出焦灼,如同回到了炎熱而乾燥的西北盛夏。

日晒,乾旱,高溫。勉強栽種在路兩旁的樹苗纖細,多數掛著點滴袋,有些甚至已經被曬死,向天空伸出瘦弱而乾枯的手指。道路延綿進入戈壁,荒地上時而現出一叢一簇的沙棘與紅柳。空氣灼熱著滾動起來,有時可以看到地上的陰影中隱約的絲絲縷縷,水汽翻騰,如同墨滴在清水中綻開。

公路盡頭一片波光粼粼,倒映著天空和雲彩,走近卻什麼都沒有——父親說,這是最簡單的海市蜃樓。

在通往賽里木湖的公路上,常有被卷進車底而死去的狐狸和鳥類,更不要說無數撞死在車前的飛蟲。公路旁有隨時為剎車失靈的車輛準備的沙石坡道,卵石鋪路,車胎一摞一摞厚厚地堆疊在坡道盡頭作為緩衝——甚至有一次,曾在途中看到坡道上有兩行清晰的輪胎印痕和被碰撞變形的車胎。重型卡車停在路旁休息,有司機走下車來,將冷水潑在剎車碟片上,水汽劇烈蒸騰,聲音尖銳如同淬火。

荒蕪的戈壁上,常有被遺棄的土屋。門窗一律是黑漆漆的洞,外籬上偶有破碎的布片,在風中飄揚起來。偶然出現的敖包周圍,啤酒瓶的碎片隨處可見,綠油油如同水晶,分散在碎石與瓦礫之間。遠處傾斜的峭壁上,松樹筆直生長指向天頂;而岩石夾縫潮濕的陰影里,探出一朵不知名的小小的花。

鷹飛得很低,低到像要隨時俯衝下來再突然盤旋而去;雲流得很慢,慢慢地在遙遠的雪山上投下一塊一塊深色的陰影,如同一面一面的湖泊。成群的羊從山上走下來,彷彿自由行走的白色花朵。

總會夢見在這段公路上顛簸的情景。道路兩旁是遼闊荒蕪的戈壁,視野盡頭堆疊著山脈,空氣明凈而清冷。路上少有車鳴,沒有喧囂;偶爾有鷹低低地壓過來,亦毫不停歇,再高高揚起,向落日疾馳而去。

新疆的公路上,這樣的景色隨處可見。星星點點的綠洲綿延成一座座城市,而城市之間,又隔著無法逾越的荒原。蒼涼的戈壁上千篇一律光禿禿的荒蕪,狹窄的柏油路橫亘其中。沒有水,沒有人煙;只有風,從架起風車的公路旁匆匆掠過,接著塵歸塵,土歸土。

我的奶奶17歲那年,獨自踏上了西遷的火車。為著一身軍裝,再加上那個年紀特有的叛逆與那個年代特有的號召,投入知識青年的隊伍中,隻身,義無反顧,一去數十載。後來,她在新疆遇見了我的爺爺,他們結婚生子,從此定居在那裡。

據奶奶回憶,當年知青上山下鄉所過的生活,並非我們現在所想到的大學生村官之類的工作——即使宣傳如此:在那個如今仍保留完好的紀錄片中,棉花地鋪滿視野延伸直到天邊,抬頭是藤架上累累的葡萄,低頭是從油油的葉子中探出來的西瓜。宣傳中說,知識分子去了就是骨幹,投身支援祖國邊疆建設,能夠親手領導群眾將大漠戈壁變成良田。於是他們看到的,是綠皮火車窗外延綿的頂著白雪的山脈,與漸次籠罩著絕望與蒼涼的廣漠戈壁。

深入到群眾中去,將自己同農民結合起來,了解基層的需求;將自己的青春揮灑入廣闊的天地,立志在此大有作為。

以及——獻了青春獻子孫。這是在當年的知青、無論去往何處的知青中廣為流傳的一段話。

過年,過共產主義的新年。——冰凍三尺,呵氣成霜;所有人聚集在一起,背著農具,到外面開墾荒地。現在稱作做賽里木湖的地方,彼時叫做海西,荒涼如現在沒有人時的場景;景色是美好的、天然的,卻也是荒涼的、寒冷的、令人恐懼的。燈光昏昏暗暗地打過來,深夜,零下三十多度,鐵器與同樣堅硬的凍土碰撞發出聲響,一點點火星迸發,熄滅在冬夜裡。

訓練抓特務,爬石灰山。——並不大的一座小山,並不多重要的小地方,哪來的特務。荒涼如此,卻必須說是未雨綢繆;山不高,卻很陡峭。若干年後的我和父親費力爬到頂上坐下,細細看著被時光遺落在岩石上的化石,不深不淺的印記,彷彿不被任何人銘記的青春。

知青上山下鄉建設邊疆,卻需要像軍隊一樣,總是在深夜裡莫名其妙地緊急集合。奶奶彼時留了很長很長的頭髮:那時的姑娘們都很保守,不願意披頭散髮的等著頭髮干,晚上打了冷水,好容易洗完,就把頭髮梳起來編成辮子睡覺。突然緊急集合的哨響了,慌亂中摸著黑,穿錯了旁邊姑娘的鞋子,接著步行幾公里的路,鞋子一隻大一隻小,腳痛了,卻不能講;兩根粗粗的辮子在冰雪中被凍成了兩根冰棒,直直垂在腦袋上。

寄一封信要半個月。開始的時候還會撒嬌對媽媽講,說自己感冒了;於是整整一個月之後,媽媽寄來了兩片葯。於是後來對媽媽講在這邊過的很好,然後在信里塞上幾粒葡萄乾夾起來一併寄出。當時她的工資是三十多塊,偶爾家中寄來信件,其中會夾著一些零錢;而她總會添入一些再悉數寄回。

冬天沒有水,把水缸放在外面接雪,接著再化雪燒水喝。冬天過了沒有水,就一點一點從土地中撇出泥水,拿去沉降再燒著喝。——那個時候,羊在草地上拉屎,雨水雪水覆蓋滲入土地,撇出泥水的衛生情況可想而知。我的小姑因此得了腸結核,最終手術影響身體,在近四十歲時才有孩子。

而後來我們都知道,當時的知識青年,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知識青年——實際上,很多人連初中的文憑都沒有拿到,卻只是因為一個簡單的語句:祖國需要人支援西部大開發,於是當時的有志青年們就這樣乘著綠皮火車,一顛一顛、一顛一顛、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地,為了一身軍裝,胸前戴著綢帶大紅花,一路唱著邊疆處處賽江南,奔赴到了距家千里的地方。

奶奶說,自己當時和家裡叛逆,考上學卻因為是女孩而不被允許繼續念書,於是一氣之下一走了之。

奶奶說,她並沒有見上父母的最後一面。

在她父親得知去世的時候,她從邊疆顛沛數日返回家中。當時母親尚在,她與母親睡在屋中;她怎樣都哭不出來,只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對面是母親與父親的大床,卻無論如何都始終睡不安穩,甚至隱約感到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不肯離去。她索性搬到母親床上去睡,結果昏沉數日,總覺得睡不醒。

後來仍在家中時,她猛然想起以前回家,父親總是呵斥家中姊妹不要吵鬧打擾她休息,口中念著:我女兒回家不容易,讓她好好休息,讓她睡。——直到今日,奶奶年紀逐漸大了,總會惦念鬼神之說:她始終相信是父親依舊在家中停留,一定要守到她回家,好好看看她,卻又看不得她哭,只是護佑著讓經過旅途奔波勞碌的她休息。

經過那幾日的昏沉之後,她終於放聲哭泣。

在奶奶的敘述中,她的父親是格外疼愛她的。在苦難的十年中,紅衛兵來家裡鬧,勒令老爺子將家裡懸掛的相片全部換成領導人,老爺子竟然跳起來與他們爭吵:我這個女兒在新疆不知死活,跑去支援建設,我見不到她,擺一張她的相片怎麼了?!

而她的母親去世時,她也終於沒有趕上再見。老太太一輩子要強,過生日時預備宴請親朋,結果卻遇事不順,生了悶氣;加上年事已高,心中鬱結成疾,最終無法支持。她當時仍在鄉下教書,接到電報說母親病重,便著急存錢回家;又再一封電報傳來,說母親病危。

——你說我還回去嗎?我回去幹嗎呢?奶奶在回憶當時的情狀時,神情激動地這樣和我說。

在她終於回家的時候,看到家裡的老宅終於落了鎖,灰塵蒙起窗戶,沒有人聲。她說以前有媽媽在的時候,無論什麼時候玩累了回家都有一口熱飯吃。

她說失去父親,如同失了家中的頂梁,而家仍然是家;可失去母親,家不成家。面對冷冰冰的、無人料理、透著蒼涼的老宅,終於悲傷決堤,也終於不再回來。

一切在他們口中的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的訴不盡的苦難,最後在奶奶申請調離那個曾奉獻了整個青春的汗水與淚水的地方的時候緩解。他們從一個破敗不堪的地方遷到農場,最後來到城市定居,從此再也不願回到那塊銘刻著苦難的土地上;接著又在退休之後回到了老家,卻又把我和我的父親留在了那裡。

於是父親說,出去了,出息了,就不要再回來。你的家不在這裡,你要隻身闖蕩,或者落葉歸根。

而我從沒問他,我的家在哪裡;若要歸去,又該以何處為根。

於是我不帶半分口音,每逢佳節不念故鄉,只念親人。

可是,故鄉,實際上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它只能留在記憶裡面。能停留在記憶中的場景,已經逐漸悉數被現代化的城市風貌吞噬,無數改造更新的場景讓他們的記憶越發模糊,高樓大廈林立的地方埋藏著房屋古老的磚瓦和地基;再見到時,內心也許驚嘆,卻始終不免失望。

無數蒼老的樹木被連根拔起,地表又被填平變成新的交通線路。在城市愈發美麗和先進的同時,也丟失了老一輩人的故鄉情結,他們漫步在街道上,看著曾經熟悉的土地逐漸變得陌生,一邊感受著現代化帶來的翻天覆地的改變,一邊慨嘆時光的變遷;也不斷為他們的子孫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講述某一條街道曾經的風貌和在那裡發生過的故事,那些逐漸老去、逐漸模糊與逐漸消失的記憶。

包括他們年少時經歷的自然災害、饑荒、思想革命,包括曾經的朋友、鄰居、地標和無名的小店鋪。他們的記憶如同陳舊的匣子,被溫和地撫摸直至光澤柔軟,幾處開裂,打開來卻又無比鮮活;他們取出小心翼翼呵護多年的珍寶撫摸觀看,又被不曾經歷這些的後輩理解甚至鄙棄,最終抱守著匣子黯然離去。

我的奶奶是一輩子要強的人,一輩子講究,一輩子利落。年過七旬,仍然精力旺盛,將家中打理得整潔漂亮,無時無刻不是色彩明艷,如同年關將至。我家的條件不算太好,她在人群中卻始終惹人注目,如今的精氣神和樣貌絲毫不輸五十上下的長輩,甚至看起來更為年輕。

她常說,自己曾經也是街坊口中俊俏的小姑娘,長相干凈舉止大方;一雙巧手羨煞旁人。奶奶十分以此為豪:年輕時和別人一模一樣的衣服,她就偏偏穿得得體挺拔;後來條件稍好起來,眼界開闊卻也買不起外面的漂亮衣服,就去逛街翻看後記下款式,自己學習裁剪縫紉,自己跑去買布料製作。

她說帶著當時年幼的我的父親回我爺爺的老家,沒有鋪蓋就自己來做,那裡的人從沒有見過,於是惹來一村人圍觀;後來給兒子裁剪一身漂亮的西裝,街坊鄰居無一不羨慕稱讚;再後來捨不得陪伴自己多年的縫紉機,竟從邊疆之地將它原封不動地搬到現在居住的地方,數次搬遷,皆是如此。

她現在看到我繪製的服裝裁剪圖,總是在稱讚之餘感慨,說自己以前十分費勁學習的東西,在現在居然看起來十分輕鬆地就可以學會。我說有空就教她現在流行的新的原型裁剪方法,卻終於因為時間緊迫或是疲倦,而每每擱置。

因此每次畫裁剪圖,心中總是漾起陣陣酸澀。

現在她最大的樂趣變成了逛街看衣服,看到漂亮衣服心中就高興;有人認為是虛榮心,可我竟對此十分理解,卻時常因為懶惰免不了頂撞,最終又軟下心陪她外出。可實際上,這樣的生活狀態放在現今的許多女孩身上也十分常見,逛街、拍照,以此消磨整天,最終發在朋友圈中表示又過了一日——我要承認,是自己不成熟,對這樣的生活狀態不嘗試思考,而又確實是對此太苛刻了一些。

——畢竟當似乎不被需要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們的心中真實的想法;我們都太忙了,忙著生,忙著死,忙著前進,忙著靜止,忙著不被同化,忙著成為大多數,卻沒有人忙著回顧。

——而我所能做的、以及應該做的,只有在力所能及的時刻儘力地陪伴。

回家是最好的禮物。

五歲時,我的祖父母把我從新疆接回他們的故土生活,以接受先進城市不同的教育和更加開闊的眼界;直到初中的時候,因為戶口留在新疆,無法參加當地中考,於是我又遷回新疆同不相熟的父親生活直到考上大學。兩邊同學老師人人認為我離家背井、寄人籬下,時常兵荒馬亂、四處奔走,似乎與家庭摩擦不斷、整個人顛沛流離,卻不知道緣由;而我無法解釋,畢竟知青這個名字,對現在的我們而言,如此陌生。

兩邊周遭的一切,到我身上最後烙印下的竟是無法磨滅的無歸屬感、無認同感,安全感的缺失與逐漸導致的性格缺陷,和日常處世中無法隱藏的漠然和冷淡疏離,與旁人無法理解的剋制與執拗,以及到後來的自我覺醒和人格獨立、與家庭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與責備,最終到現在的逐漸的緩和、理解和嘗試接納。

有一次,父親偶然問我,說爺爺買了那麼多年的彩票,你知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我說不知道。父親接著說,他說自己就想中個大獎,拿了錢在什麼地方蓋上四棟房子,老兩口我們兄弟姊妹四家人一人一棟,從此再也不分開。

我的爺爺始終看起來分外慈祥,平時不聲不響,對我十分疼愛。接電話卻時常只有寥寥數語,通常是講道理,叮囑好好學習、愛惜身體;除此之外再無他話,對他的子女亦如是。

時隔幾年,每每想到此事,心中酸澀便逐漸放大,卻堪堪忍住奪眶的淚水。

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西北方冬天裡的樹木隱約掛著白色時的情景,霧凇沆碭,是從未見過的樣子;卻同時十分篤信,在冰封的堅硬的泥土下,藏著生生不息的草籽,雪水浸潤,等著來年抽芽,然後變成新一波的嫩綠與星星點點的白色花朵。

天很高,雲流得很快。與內地秋冬常見的霧霾不同,那邊的天空,藍得純粹得就彷彿那個時代人們的心靈;可是若硬要形容,我能想到的,卻只是蒼白的、蒼涼的,蒼。

鷹高高地俯衝下來,再突然繞個彎,凌空翱翔而去。

只是突然想到這樣一句歌詞: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

我從沒有想過去謳歌什麼,也從沒有過半句不滿;只是總覺得有那樣一點重量,始終在心頭揮之不去,除了嗟嘆與惋惜,還有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心情。不同於青春帶來的特有的無病呻吟的疼痛,而是不屬於自己這個年紀的、一個正常孩子從來不該擁有的滿目的荒涼與痛惜。

在從家裡返回學校的途中,突然想到奶奶寫下的打油詩:

屯墾邊疆數十載,豆蔻年華無處買。獻了青春獻子孫,風采依舊更青春。

寒假回家,終於要返校。在這之前,大年初二的時候,我的小姑因為家中操辦喜事,要提前返回遠在湖南的婆家準備。城市四處張燈結綵,掛著各種紅色的裝飾。

奶奶不停對我絮絮叨叨,難過地說都是自己作孽,讓孩子們東奔西走,錢財全部支援了交通建設。一年到頭總要經歷這麼多次分別,到現在仍不習慣。上了年紀不願意管小孩,也受不了喧鬧,可是終於見到家裡空了下來,心裡又沒著沒落,覺得難受。如果當時不是自己一意孤行非要去當知青,也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結果。

我想寬慰,譬如兒孫自有兒孫福,譬如是子女自己的選擇,甚至譬如都是命運使然,卻終於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說,你現在年輕,不懂這些事情。當時考學非要走遠、和家裡爭鬧,你以後就會懂得老人的心。

我心知當時作出決定的想法,想到二老的年邁,雖從未後悔,卻不免悲從心起,也最終忍下不再像曾經年少時那樣爭辯。

而當我時而拖著碩大的行李箱或是獨自一個人奔走在路途中的時候,總會想起奶奶不厭其煩說起來的,自己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背著縫紉機和床和大包小包橫穿大半個中國的旅途。連我都又忍不住要抱怨,便怪不得她一遍又一遍地說當時受到的磨難。

於是總是深吸一口氣,忍住疲憊繼續完成該走下去的路。

又突然想到曾經看到的,經歷過抗日戰爭的那些老兵。2015年9月3日,慶祝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的盛大閱兵在北京舉辦。於是我終於看到這樣一句:閱兵式隆重如此,是因為再過十年,也許就沒有抗戰老兵了。

——近代史課程曾經讓我們拍過關於該題材的短片,其中有這樣一個作品,背景大約如此:時間跨度15周,學生們採訪了15位老兵;然而當拍攝結束,視頻剪輯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五位老兵去世,再沒機會看到自己出現在屏幕之中。

短片里,他們仍居住在最簡樸的鄉村,村落交疊掩映,陽光從樹木的枝杈間斑駁地照耀下來。所謂的土地平曠,所謂的屋舍儼然,所謂的阡陌交通,所謂的雞犬相聞,如此恬淡的描述,在這裡看來,卻是無法排解的蒼涼:清貧,困苦,簡陋,生活沒有任何因為曾經的榮耀而發生的物質改變,只除了一枚勳章被擺在最顯眼的地方,被擦拭得閃閃發亮。——這就是那些最值得被尊敬的人、最不應該被遺忘的、最可愛的人所過的生活。

實際上,這種情狀也並非不普遍:大多參加過戰役的士兵皆是如此。一身軍裝,一枚勳章,一腔熱忱,一身瘡痍——而我們,而歷史,卻根本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只知道他們曾用青春、用鮮血、用熱淚,鋪成了我們現今所走的安定與繁榮的道路。

為了他們心中理想的美好的生活,奉獻了自己的一切。

無上光榮。

我在備考政治的時候,曾看著書就默默掉下淚來。

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

我獨自站立在這座安靜而美好的南方城市,分不清哪裡是北方。

只想著當年,山川阻隔,歌聲遙遙,亦不得相送。無關絕望,無關憂愁,只有一絲淡淡的蒼涼,寄在空空蕩蕩的住著北風的土屋間,寄在沙土枯木堆砌的敖包中,寄在乾涸的深不見底的水井裡,寄在亘古不變的明月上,寄在馬頭琴寧靜而悠長的敘說間,最終隨風飄散在夢裡。

陽光溫和地灑在身上,如此溫暖。

落葉歸根。

大松樹冬夏常青,不怕風吹雨打、不怕天寒地凍。於是一些人唱著歌老去了,將曾經苦難的歲月藏在笑紋之中,遺忘在已經不再清晰的、逐漸老去的記憶里。

一直有些敬畏的一個詞語。父輩。

我們生活在現在國家逐漸走向繁榮富強的時代,感受著來自現代化和各種文化交流帶來的種種福利和優惠,享受著經濟發展和科技進步帶來的便捷的、越來越好的生活;眼界逐漸開闊,條件逐漸優越,卻也逐漸忘懷我們的父輩是如何經歷過曾經的怎樣的苦難:而他們,卻只是目睹著城市的改變,又將這些改變刻在回憶里,變成我們聽厭的過往,和一遍遍重複的老生常談。

我們都不可否認,要建設、要發展,就一定要有犧牲。而這些犧牲不應被遺忘——即使,他們也鮮少被歌頌過。

而那些最好的青春,確乎一去不返。

無法不平,無法感受、無法理解,便只好默認、只好感謝、只好將無言贈與他們,終於報以沉默,因不知如何慰藉而從無慰藉。

風輕輕掠過。

偶爾想到慶山在《蓮花》中寫下的句子:

「生與死,得與失,淺薄的痛苦與快樂,一向就只有薄薄的一層界面。甚或那原本是透明的,命運來去自如,連一絲驚動的聲音,都不需要發生。

她說,我們其實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這是無望的事。」

當我含著眼淚寫下這些句子時,溫暖的陽光正照在我的身上。

又記起這樣的場景:

我彷彿站在聽過無數次、被描摹過無數次的凈土之上,遠處野花層層疊疊,潮濕的空氣帶著冷冽的氣息,將山上的積雪衝下融化成巨大的湖泊。

賽里木湖,西域的明珠,暖濕氣流最後眷顧的地方、大西洋最後的一滴眼淚。——而這裡,曾埋葬過整整一代人的青春。

刻骨銘心的碧藍,帶著清澈的浪潮沖刷著湖岸;保留完好的卵石在陽光的映照下發出溫潤的光澤。遠處有泛著青色的山,有流動的、大朵大朵的白雲。雲朵投射下巨大的陰影,與山上的雪融在一起,又漸漸的散開。一切如此寧靜,又如此蒼涼。熟悉如同夢裡揮之不去的模樣。

鷹盤旋在蒼藍的天空上,久久、久久,時而俯衝,又最終發出悲鳴,轉身飛去;凜冽的風呼嘯而過,於是翅膀上的灰又落回到地上。

2016-01-28凌晨

2016-03-21第一次修改

2018-03-01第二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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