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店·子衿 章一：孟婆

章一·孟婆

「孟婆，你知罪嗎？」

判官的聲音如往常般平緩冰冷，毫無感情。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心中其實毫不平靜——孟婆給他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暫且不提其在地府的地位，過去的事情新上任的鬼差們不知道，孟婆自己不知道，判官卻知曉得一清二楚。

早在千年之前，孟婆就曾觸犯過天律，她消失的記憶，也正是那次事件的後果之一。

在那次事件中審判孟婆的判官，可是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行兇者據說直到現在都沒被抓住。而那件事的起因與經過，在整個天庭範圍內都是不能提起的禁忌。

而除此之外，判官走馬上任以來的大小事宜，多多少少也都受過孟婆的恩惠。相比公事上的為難，論私情，判官更是想將大事化小，藉機報恩。

只是孟婆的狀態...

「希望不要出什麼岔子。」判官看了眼站得筆直的孟婆，暗自想道。

「不知，」聽了判官的話，孟婆抬起頭來，目光炯炯道，「何罪之有？」

判官手一抖，心中暗嘆自己還是遇到了最麻煩的狀況。

「縱徒行兇，妨礙執法，擅自篡改生死簿，這都可是天大的罪。」判官道，「你在地府這麼多年兢兢業業，算是功臣，老老實實認罪伏法，從輕發配，也不過是...」

「我若不認罪呢？」孟婆打斷道。

「啊？」判官愣了下。

「我說我若不認罪呢？」孟婆揚聲道，「根據天律，我不認罪又如何？」

面對天帝傳下的詔書仍咬牙不認者，判官不是沒耳聞過，但聽說是一回事，真正見到卻又是另一回事。至於重罪不悔會如何，判官轄下可管的案子不多，從未考慮過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自然也記不清具體天律。

判官打開面前鐵封的書，翻翻找找數秒才停下，清了清嗓子。

「凡犯重案拒不認罪者，革除仙籍...」判官怔了怔，抬起頭來深深看一眼孟婆，「小姐...」

孟婆望著判官，一臉平靜：「繼續說。」

「即日示眾，」判官聲音有些顫抖，「鍘魂刀，斬立決。」

「斬立決...」孟婆重複了一遍，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如春風、如花香、如暖陽，判官從未見過孟婆露出過這種笑容。直到此時，他才猛然想起，孟婆年輕時也是整個仙界最頂尖的美女之一。

「小姐，您不需要這樣的，」判官勸道，「只要認罪，以您多年來的功績，想必上面至多也是將您打落凡間修行而已，無論幾世，終歸是會回到地府的。若您在人間積攢了功德，或許還能成就金仙。」

孟婆笑著搖頭。

「那黑白無常的所作所為，說實話與您關聯又能有多大呢？」判官提高了聲音，「小姐，不要執迷不悟！」

孟婆仍是笑意滿滿，她一字一句道：「若他們背後是我在指使呢？」

判官倏地站了起來：「不可能！」

喊完這三個字，判官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重新坐下，死死地盯著孟婆的眼睛。孟婆絲毫不避，對視回去，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判官一怔，長長吐了口氣，整個人變得萎靡許多。他探身向前，在桌角的簽令桶中抽出一根白玉制的火籤，久久不肯擲出。

孟婆盤腿坐下，散著的灰色長發隨她的動作一起一落。她不說話，判官不說話，執法堂內便安靜了下來。奈何橋邊喧嚷的聲音由遠到近，顯然沒了孟婆，酆都門口的鬼差完全掌控不住場面。

「挺好的，」孟婆見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嘈雜聲吸引，開口說道，「這兒安靜的太久了，早該熱鬧熱鬧了。」

忘川源頭掀起一絲波濤，向外翻滾席捲，浪愈來愈大，在下游處達到巔峰。昏黃色的水被沖淡，無數蛇蠍毒蟲躍出河面，在空中尖叫著燃成一朵翠綠色的毒焰。

忘川河的水從未漲到過如此之高，高到或許再有一丁點風的助力，就會決堤而出。

荒野的黑暗中，妖魔的咆哮聲不知為何出現得比往常都要頻繁。面對這樣反常的情況，不單單是路過的魂靈膽戰心驚，就連鬼差心中也沒了底。

浪愈發洶湧。

不單單是忘川，從來平靜無波的弱水，此刻竟也翻起了波紋。渡口上撐冥船的惡鬼船夫緊緊握著長竿，不敢靠岸，枯槁消瘦的臉上滿是驚慌失措。

大批魂靈滯留在岸邊，吵聲震天，不時有人被身後的人群擠下弱水。

「安靜，都安靜！」鬼差啞著嗓子喊道，「都不要擠！」

湧入黃泉的魂靈越來越多，鬼差的命令不但沒起什麼效果，反倒使場面更加混亂了。擁擠中，有魂靈開始叫罵、鬥毆。

衝突愈演愈烈，短短几秒內，嘈雜便演化為暴亂。鬼差挨了幾黑腳後，怒不可遏地抽出掛在腰間的打魂鞭。

鬼差重重一甩鞭子，怒吼道：「閉嘴！」

黃泉靜了下來。鬼差一愣，扭頭看向自己手中的如往常般平平無奇的鞭子。

大地轟然一震。

這一瞬間，鬼差竟有種靈魂脫離肉體的錯覺。

巨浪蕩過，忘川水湧上荒野。被水漫過後，一朵朵紅色的小花自原本堅硬冰冷的土壤中鑽出，蓬勃開放。接著，一人又一人從忘川河底上浮至水面，爬上岸來。

忘川河邊的青石在震動的瞬間便裂開了，裂紋自其始在泥土中不斷行進，直到酆都城牆腳下，猛然轉折向上。

接著，巨大的轟隆聲傳入黃泉中每個魂靈、每個鬼差耳中。

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酆都城牆多了條巨大的裂痕。與此同時，城牆外最大的那尊高數十丈的天帝雕像，崩塌了！

那一震，同時也震掉了判官手中的火籤。

判官儘力伸手，想重新將火籤收回，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枚玉簽落在地面，無聲無息地炸成一片煙塵。

有金色的鍘刀虛影一閃而逝，沒入孟婆胸膛。

孟婆灰白色的長髮重新轉黑，臉上的皺紋也逐漸淡去。她重新站起，整了整身上紫色紗衣的褶皺，有無數赤色的花兒在她腳下盛開。

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孟婆伸出小拇指，甜甜一笑，露出顆小小的虎牙，輕聲道：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