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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臨高見聞錄15

原作者:北朝論壇 波爾布特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張岱微笑著幻想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幾個關鍵詞:「倭國、虛君、善商賈、船堅炮利、海上霸主、髡髮……這些事怎麼那麼耳熟?」

想了一會兒,他向諸位政協委員問道:「諸位,爾等有沒有想過,這所謂的『澳洲』,……其實就是……倭國之代稱?」

張岱看著諸位政協委員的臉色,斟酌著字句,慢慢說道:「這些所謂的『澳洲人』,……其實就是……,當年五峰船主的餘黨?」眼見那些政協委員們沒有發怒,張岱慢慢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此言一出,眾委員再度面面相覷,劉大霖問道:「張先生何出此言?」

「依諸位所言,這大宋皇上的處境與東瀛倭王頗為相似,都是垂拱而治。而在數十年前,五峰船主汪直(應為王直,明史誤寫為汪直)和現在的澳洲人一樣是善商賈、船堅炮利、縱橫四海,我還曾聽家父提過,當年汪直還曾據倭國薩摩洲之松津浦,僭號曰宋,部署官署,咸有名號……」張岱開始一條條分析「髡賊」和王直海盜集團的共同點,別說用「宋」的旗號建國、設立官僚機構、築城練兵,就連在島嶼上建設根據地與自由港、發展海上貿易、霸佔海上航線收取保護費、進攻沿海城市收取「贖城費」等等很多元老院干過的事,都是當年以王直為首的「倭寇」(明代中期的中國海商兼海盜集團)玩剩下的,尤其提到「倭寇」也是「髡髮」。最後,張岱總結道:「諸位難道不覺得這些澳洲人在瓊州府的所作所為跟當年的五峰船主頗為相似嗎?」

「張先生言之有理,然澳洲人大敗數萬官軍,攻佔廣州,在廣東各地開府建衙,兵威遠在汪直之上……」劉大霖回答道。

「當年五峰船主也曾擁兵二十萬,多次大敗大明官軍,浙、閩、粵等沿海七省無一不受倭患襲擾,倭國三十六島之夷皆其指使……但最終……最終還是……還是敗給了戚家軍。萬一大明過幾年又出了新的戚少保,這大宋……這大宋新朝又該如何應對?諸位……諸位又該如何是好?」張岱繼續一邊察言觀色,一邊慢吞吞的向諸位政協委員分析這澳宋政權的前景。

雖然穿越者自我感覺良好的當自己是近代「洋大人」的翻版,但在張岱這種不知道中國近代史卻了解「倭寇」的人眼裡,「髡賊」似乎是「倭寇」的翻版,還是實力與威脅性小於「倭寇」的「弱化版」。嘉靖時代的「倭寇」不僅打遍中國沿海,一度兵臨南京,還一度把日本西南部變成了王直集團的「半殖民地」。跟「倭寇」當年的「霸業」相比,至今擁兵不過三萬,僅僅「襲擾」過廣東、福建兩省的「髡賊」真的有些不夠看。「倭寇」當年在戚家軍的打擊下和大明朝「招安」的分化瓦解政策下逐漸沒落了,後來雖然崛起了以「十八芝」為代表的新海盜集團,但最後依然是被消滅或招安的下場。因此張岱覺得將來髡賊的下場未必好於王直和鄭芝龍。

「張先生所慮之事,吾等早就想過,但澳洲人的大宋跟汪直的偽宋不同,澳洲人糧餉之多遠在汪直之上,澳洲人火器之犀利也絕非倭寇所能匹敵?」黃守統微笑著說道。

「昔日五峰船主也曾富甲天下、手握上萬火銃雄兵……」張岱介面道。

黃守統道:「然而汪直可沒有能養活數十萬人的糧餉,也沒有日產十多萬斤鐵的大鐵廠,就算是昔日嘉靖天子在位之時,大明的戶部、工部每年所能提供的軍糧與鐵器都未必多過澳洲人現在的產出。」對於《臨高時報》上刊登的糧食與鋼鐵的產量意味著什麼,別的士紳也許只是感嘆澳洲人真會搞生產,但黃守統這個以「剿匪」起家的儒家軍事精英卻很明白這背後的軍事動員潛力。同時黃守統也感覺,澳洲人似乎還是過於「愛好和平」,既未利用手上的糧食擴軍幾十萬,也未將大多數的鋼鐵產出用于軍事,編練出一支在黃守統看來最適合這個時代「鐵甲火銃騎兵」。

「澳洲人手上居然有這麼多糧餉、這些多鐵料?這糧食是瓊州府本地所產還是自南洋購入?」張岱奇道。如果說對於糧食因為先前在船上的讀報經歷而有點心理準備的話,澳洲人手上的鋼鐵產量之多也很讓張岱震驚,同時也很想了解清楚報紙上所提到的廣州商品糧來源。

「既有瓊州府本地所產的,也有自南洋購入的。澳洲人不僅善商賈,也善耕種,很多薄田經過他們的天地會指導耕作之後,產量大增……」在農業方面跟穿越集團有過密切合作的劉友仁開始談起天地會在農業領域的技術奇蹟,最後提到澳洲人現在瓊州府的產業已經養活了多達二三十萬的「奴僕」、「長工」與「佃戶」,聽得張岱暗中感慨:「看起來澳洲人真有種田秘法,南洋也有大量糧食可買,難怪澳洲人能夠向廣州運那麼多糧食售賣。」

其實張岱能想到的,那些臨高士紳也早就想到了。臨高士紳里很早就曾有人懷疑過所謂的「崖山之後」是冒稱,因為歷史上打「大宋」旗號的勢力確實很多,不止是王直,元末農民起義軍也曾打過「大宋」的旗號,甚至連元順帝妥歡帖木兒在野史里都被說成是宋恭帝之子。就算這伙澳洲人真是「崖山之後」,在那些臨高士紳眼裡也沒啥高大上的——宋代由於政治鬥爭而爆出來的各種或真或假的黑材料,經過元明兩代的藝術加工,到了明末黑宋代君臣的段子和話本早就滿天飛了,事實上其中相當大比例的「黑宋」作品成熟於明朝(是不是故意的就不清楚了)。

提起宋太宗,明代底層百姓和大部分士紳首先想到的是「燭光斧影」;提起宋真宗,明代百姓想到的是沉迷修仙與狸貓換太子;提起宋徽宗,明代百姓想到的是那個和李師師鬼混、喜歡太湖石的敗家皇帝(來自《水滸》);……甚至連傳說中的宋恭帝之子妥歡帖木兒,明朝都有人寫詩諷刺——「至今兒孫主沙漠,吁嗟趙氏何其雄」。皇帝都這副德行,大臣就更別提了,連被現代中國人評價較高的王安石,在明代百姓眼裡都是奸臣的形象,話本《拗相公》就講述了王安石辭官回鄉,一路上發現農婦以豬為拗相公,還有夜間其子自地獄回來求王安石放棄變法的橋段。宋神宗也因此成了親信「奸臣」王安石的「昏君」。這樣一個充滿黑歷史的朝代,在明朝人的眼裡真沒啥神聖性。

而且穿越集團剛登陸的時候,勢力弱小只有數百人,粗鄙無文,其中還有不少人在干著匠戶、樂戶的勾當,在臨高士紳眼裡實在「高級」不起來。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臨高士紳只是把所謂的「澳洲人」當成是一股有錢、能打的「洋夷」或海賊。對他們來說,對方的「大宋」身份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關鍵是對方是否能給他們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以及「澳宋」這顆「大樹」是否堅挺、能長期讓他們「乘涼」。在這方面,海南士紳對澳洲人經歷了一番從敵視、鄙視到友好、重視、崇拜的心路歷程。

按照張岱、劉大霖、黃守統等儒家精英的政治觀,或者說是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陸權思維。如果想要「坐龍庭」,最少需要三個基本條件,一是自身擁有足夠多的糧食與兵源,二是人數在幾萬以上的精兵與優秀的軍事將領,三是「開科舉以收天下士人之心」,而這三個條件很長一段時間內「髡賊」都不具備。

以中國古代的經濟基礎,第一個條件意味著需要足夠多的肥沃耕地,或者足夠大的、適宜耕種的平原地盤。有了這種地盤,就能養活足夠多的人口,就有了足夠統一全國的軍糧與兵源。在中國歷史上這樣的地盤陸續由關中平原(漢唐時代)、華北平原(五代、北宋)和長江中下游平原(元明清時代)充當,這些地盤中的某個交通樞紐(長安、洛陽、開封、杭州、北京、南京)就成了當時中國的首都。

當然,一個中國古代王朝起家的地盤如果不是關中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也沒關係,只要地盤的耕地與人口能夠供養幾萬以上的脫產精兵,軍事將領能征善戰,就能打下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等東亞最主要的幾塊農耕區,然後就有了一統天下的物資基礎與人口基礎。例如遼東有開發時間超過3000年的大片耕地,有歷史長達上千年的鐵器製造業,從哪裡誕生了遼、金、滿清等少數民族王朝。

但偏偏在明代,中國沿海島嶼不具備這樣的條件。人口最多海南島也只有幾十萬人口,而且糧食不能指給,台灣更是瘧疾橫行,鄭芝龍等海主白送耕牛、種子、農具也沒能招攬多少饑民去台灣開荒。實際上以王直、鄭芝龍為代表的明代中國海商勢力之所以沒能成功參與中國大陸的政治博弈,主要原因就是缺糧——他們所能控制的沿海島嶼糧食產量不足,又沒辦法從日本和東南亞買到足夠的商品糧,無法養活大量的脫產軍隊。鄭成功更是「端著銀碗沒飯吃」——一方面他手裡的銀子多到沒地方花,另一方面他連十幾萬軍隊都喂不飽。而大陸上隨便哪個省的耕地與人口都能秒殺明代中國沿海島嶼上的耕地總和與人口總和。於是珠三角反擊戰後,伏波軍「退守瓊州府」的行為,讓海南士紳對澳宋軍事實力的可持續擴張產生了疑問。

而且即使某個軍事集團打下關中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等大規模產糧區,如果不能讓統治階級的子弟進入國家政權,或者說是不能成功拉攏世家大族等地方實力派,大一統的封建皇朝依然無法維持。這就需要一種能讓統治階級合法上位管理國家政權的政治體制,這種政治體制在漢代叫「舉廉孝」或「察舉制」,在曹魏至隋初叫「九品中正制」,在隋朝之後叫「科舉制」。但偏偏很長一段時間內「髡賊」都沒「開科舉」,使得海南士紳們感覺「澳宋」不像一個「朝廷」而像一個「草頭王」。

由於以上原因,即使是澄邁大戰之後,依然有很多海南士紳對「澳宋」的政治前途信心不足。他們也曾認為如果大明那邊出現了新版「戚少保」,或者「髡賊」內部出現類似當年「倭寇」那樣的內訌,瓊州府還是有可能重歸大明的,當然髡賊也有可能像鄭芝龍那樣被「招安」。如果運氣足夠好,大明看不上瓊州府雞肋般的賦稅,又不願或者出不起軍費,像放棄「交趾布政司」那樣放棄瓊州府,那「澳宋」的最好前途就是割據瓊州府,變成大明的「藩屬」。

由於以上的想法,大部分士紳曾經長期對穿越集團持觀望態度,一方面愉快的和「髡賊」做著生意,另一方面並不積極摻和「大宋朝政」。即使是那些跟澳洲人走得最近、經濟獲益最多的政協委員們,雖然由於在經濟方面利益很希望「大宋」能「千秋萬代」,但也對「大宋」能否「一統天下」信心不足,政協會議也一度開成了「拍手會」。同時,穿越集團也不想給自己統治區內的士紳們什麼實權,於是雙方非常默契的長時間維持了「政冷經熱」。

不過隨著海南士紳、尤其是政協委員們對澳宋了解的日益增多,看著「澳洲人」的鐵廠能日產十多萬斤鋼鐵、在濟州島擁有數萬馬匹、船隊轉運著的上百萬石的糧食,他們對關於「澳宋」政治前途的信心又逐步增強了。佔領廣州之事也證明,澳洲人並非「胸無大志」之輩,也並非沒有「攻克堅城」的能力,廣東的幾百萬人口與大量耕地也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伏波軍兵源與軍糧的可靠供應。最後隨著「大宋開科舉」(公務員考試)和部分士紳子女進入澳宋政權,他們對澳宋政治前途的最後一絲憂鬱也徹底煙消雲散。

因此,這一輪由張岱發起的關於澳宋政治前途的討論,很快演變成了政協委員們對澳宋經濟、軍事實力的討論。劉大霖、劉友仁向張岱大量提及從《臨高時報》上看到的各種政治、經濟、軍事信息,黃守統、李孝鵬等有子弟在芳草地讀書的委員們則大談「內部揭秘」,大家都加上自己的分析見解,當了一回澳宋版「鍵盤政治局」。當然,其中不乏他們對澳宋的「忠言逆耳」——什麼元老院出兵太草率了,居然只派萬餘精銳就出兵攻明了,浪費了「短毛村」(標準村)里的十幾萬壯丁;什麼首長們太短視了,居然把大量糧食送至廣州販賣獲利而沒有用來招兵買馬;還有人討論為何「髡兵」沒有大規模裝備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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