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承剛:特稿是告訴你一些透明的東西
編者按:范承剛,原《南方周末》特稿記者,後從事《侶行》等紀錄片、真人秀的策劃製作。代表作有《深圳停電的民間細節》、《紅色朗讀者》、《國家之子》、《文革隱傷者》等。 2012年深圳遭遇了一場「全城停電」,《南方周末》的編輯找來微博上調侃深圳停電的段子:「深圳停電,正好3D泰坦尼克號上映——船撞冰山,正好黑暗,滿場茫然,以為穿越…」 「這個段子真好玩,你去做篇稿子吧。這就叫特稿(搞)了。」 當然,范承剛在真正抵達深圳後就不能「特搞」了,採訪時的掃街漫長且困難,和實習生一起採訪超過200人以後,最後呈現出了這篇細節飽滿的特稿——《深圳停電的民間細節》。 范承剛回憶,他采寫時有兩個工具,一是畫坐標軸:按交通、醫療、社區、工廠、貧與富、危與急、高樓與地下等多個維度畫幾條線,再在線下列採訪對象。畫坐標軸的好處是能發現盲點,再延伸有想像力的採訪對象。停電時的盲人,賣唱的女歌手,就是突發奇想的結果。二是微博的高級搜索功能。搜索當日當地特定時間的微博,一條條發送信息,再一個個採訪。 「寫停電,其實是寫這些身處城市的人。」范承剛說,「我更偏愛的,是那些身處城市且被城市埋沒的人。黑暗降臨,這些細微的人,螢火蟲一般浮現,那真是美妙的一刻。」這就是他樂於做特稿的地方——斬釘截鐵的調查稿關注的是黑白,告訴你哪些地方是人世的黑暗,哪些地方是體制的錯誤。 「但有時社會不是非黑即白,特稿的作用是告訴你一些透明的東西,你意識不到,但是它會一直影響到我們。」
在牆角守新聞,也要有另一種邏輯
記者:來到《南方周末》之後,您是怎樣上道的?
范承剛:研一時恰巧有機會去南方周末實習,最開始跟著潘曉凌老師做新華字典的編撰史。那時我就從新聞調查突發開始往特稿方向轉,更關注人的思想。《新話字典》這篇稿子講的就是語言是如何影響人們的思想。
建國後的每一版字典都會有不同的詞語,進而影響人們的思想。比如說在六十年代的字典中找不到韓國這個詞,美國排在倒數第三;茹毛飲血這個詞是不能用的,因為有「毛」;只要是關於負面的詞都是資產階級或者舊社會的,只要是正面辭彙就歸屬於新社會。
我們去翻地攤還有老夫子網,找不同版本字典中的同一個詞,半世紀來的每版字典對於詞的定義都有所不同。也像電影《聚焦》裡面一樣,找當年不同的人了解整個編纂過程。那時開始會有一些獨立採訪。我和傅劍鋒、潘曉凌老師走得比較近,趣味也比較相似。
記者:說到傅劍鋒老師,您之前還跟著他做《城市裡的陌生人》,您是完成了一些什麼工作呢?
范承剛:其實還比較簡單,主要是做了一些資料梳理及輔助採訪工作。為了這個調查,我們去了整個廣東的監獄。那篇稿子在我看來是非常有標誌性的,終於有人願意花五年時間去記錄一個新聞事件,而且得到一些與以前完全不同的結論。最開始時,阿星自稱受害者或者說是被暴力捲入。五年之後我們去採訪他,發覺他本身也想作惡,想去搶劫。傅劍峰用了五年的時間跟蹤事件,用了半年的時間集中采寫,去反思是什麼讓整個村子的人抱團作惡,並深入到城鄉割裂這樣的社會議題。
所以我在《南方周末》接受的是完整的一套新聞教學,無論是從採訪到寫作,對信源、信息量的理解,對搜索的工具的使用。每個細節都能學習,整理錄音的時候怎麼做,做稿子的時候怎麼做,而不是機械地去完成。
事實上,我想著畢業去找別的工作,沒有抱著一定要進南方周末這個願望。後來傅劍峰老師有個題目是一個奢侈品代工廠的女工自殺,我去到深圳采寫完,傅老師覺得不錯,說這個人可以留下來,後來慢慢變成特約撰稿。
這篇稿子說的是一個女工在奢侈品代工廠工作,她有嚴重的口臭而且性格自卑,被周圍的人歧視,最後自殺。我試圖把她的整個命運描述出來,題目叫《奢侈品代工廠的自殺女工》,其實這與給蘋果手機代工的富士康工人是一樣的,所謂的「機器把人異化」、「朱門酒肉臭」。但現在看來,這篇稿子並不完善,它變成了一道語文題,而不是一道數學題,沒有建立起女孩自殺和奢侈品代工之間的聯繫。
記者:剛剛提到的語文題,曾經卧底富士康的劉志毅說過「機器異化下工人的命運,就是一種邏輯」,沒辦法用數學中的「因為什麼所以什麼」嚴密的邏輯來寫,所以您怎麼評價語文題的邏輯?
范承剛:語文題有存在的必要,只是還不完善,應該有另一篇去講數學題,你永遠不能滿足於用語文題的邏輯去講社會運行,要引入一些新的方法論。
比如說在《富士康「八連跳」自殺之謎》里,記者是站在一個十字街角,往東看這些人在做什麼,往西看這些人在做什麼。這是用個人的觀察來構建稿件。但我總想:為什麼我們不能聯合科學家、社會學家去做一些研究,比如用「今日頭條」去調查一萬個富士康工人的手機使用習慣,他每天用手機看什麼,每天搜索什麼,在玩什麼,用什麼軟體,會不會搜索人流,會不會搜索毒品,彼此之間怎麼聯繫,從經濟學、社會學、大數據的角度來看,會比單純的記者觀察好玩。
再比如說後來我寫的一篇《尋找文革隱傷者》,那篇稿子最開始的由頭,是有人為文革道歉。最開始這也是一個語文題,「但道歉這個詞好輕啊,年輕時做過惡,殺過人,放過火,然後老年時道個歉,事情就完了。」單純道歉的意義太輕了,然後我就想,我們總說文學是道傷痕,但這句話是不是有科學的解法?
搜了大量資料,真發現德國有一群科學家嘗試用精神分析的學說來研究文革,而且得出了一些比較好玩的結論,比如說文革不光是影響這一代和下一代,甚至還會對第三代產生隔代影響——人的創傷記憶對整個家族產生影響。那這道題有新的解法,是從科學的角度去做的解答,比較好玩。
「我想要嘗試從更多地維度來理解這個人,這件事」
記者:您對業務的理解是什麼?
范承剛:專業、信息量。文字倒不是重要的。《人物》曾有規定是一千字至少一個新聞源,但曾經南周內部的目標是一篇稿子至少二十個信息源。像《深圳停電的民間細節》的背後可能有兩百個信源。
很多人說這篇稿子是向蓋?特立斯這位作者致敬,也有點類似於後來流行的那《在北京,2000萬種死法》。但我在寫那篇稿子時還沒有看過蓋?特立斯的作品,靈感來自於美劇《老友記》,裡面有一集是講的紐約大停電。城市光明消逝,但生活開始浮現。
這篇稿子想借停電去寫深圳這個城市,看上去簡單,但其實很難。電是光明的產物,電是整個城市依賴的動力。那麼如果城市沒有電,人怎麼生活。這個話題就是電力和城市的關係,城市的文明是什麼樣子。
做這種題有個方法,第一個工具就是畫坐標軸,從不同的坐標軸來理解社會。比如說從地理的角度,來看最高的樓、地底的地鐵、貧民區、富人區分別是怎樣;從公共體系的角度,觀察醫院、交通局甚至說社會急救設施;還有一些好玩的角度,停電時盲人在做什麼?
你會發現,停電意味著能源消失,城市的貧富差距也在這一刻就出現了:停電後,繁華區域五分鐘就恢復供電,郊區則要好幾個小時;最高的樓,餐廳會給客人點上蠟燭,大家一起吃燭光晚餐,高樓外的人還在擦窗戶。
記者:您是怎樣找到這些採訪對象的,因為當時離停電已過去一個星期,如何找到這些吃燭光晚餐和擦窗戶的人?
范承剛:這是第二個工具——微博的高級搜索,搜索在這個時間段在深圳發的微博,然後一個一個私信詢問、電話核實,索要照片。高樓里有人在吃燭光晚餐, 樓外擦牆工還在擦牆,被風吹得來回四晃。一個商店,停電了老闆特別擔心手機被盜,把門鎖了起來,檢查每一個人有沒有拿手機,才打開大門讓人離開。還有一個母親困在電梯,被救出來說感謝時,才發覺應該認識的這些鄰居她都不認識。
這篇稿子很難說在寫什麼,它是一個多維度的,所有的採訪都是預設一個想像,然後去驗證它。不是猜測也不是臆斷,就是想像一種可能性。比如盲人這條線,我們找到的盲人按摩師,停電時居然要去買蠟燭,因為店裡的顧客忍受不了黑暗。其實當初也採訪過盲校,還有另幾個盲人按摩院,最後才寫了其中一個故事,稿件背後的採訪量其實非常大。
最後想什麼人不受停電的影響?後來想到賣唱的街頭藝人,因為他們用的是充電音箱。後來在書店旁偶然找到一個女歌手,她唱歌不好聽,沒人聽她完整唱一首歌。停電時周圍的人百無聊賴,聚攏過來,她很高興終於有人聽她完整唱了兩首歌。
這篇稿件呈現出的就是像螢火蟲一樣的人,當有光明,這些人隱藏在黑暗裡;當光明消失,這些人就像螢火蟲一樣凸顯出來。
記者:除了深圳停電,您還有一篇《紅色朗讀者》也很有特色。那篇稿件的情況又是怎樣?
范承剛:《紅色朗讀者》一開始也是編輯在論壇上看到,一個老人珍藏的毛澤東像章被偷,然後他選擇自殺。我想要嘗試從更多的維度來理解這個人,就像我們試圖理解自己的父親。他收集毛澤東的像章,他維護舊時代,但中國每個地方可能都有這樣的老人,你不能否認這群人的存在。這篇稿子採訪的難度在於,他已經死了,只有當地人在論壇上貼了一些照片,我就拿著照片在縣城遊盪,跟每個人問起老人的故事,然後順著找到他的家人。
裡面有一段類似於蒙太奇的手法,其實也是用坐標軸來展開。我當時畫了很多坐標軸,比如從文化的角度,去採訪了KTV、書店、學校、公安局、餐館、酒店… 在不同的地方把老人放進去,看整個社會正在向前的文化產業與老人的關係。比如他去書店,就會問有沒有毛澤東語錄,看到了盜墓筆記就很生氣;他也去大街勸小混混古惑仔不要打架,被非主流一棒打暈在地。
通過他來觀察整個縣城的發展。改革開放後,有一些人留在了舊時代,他們埋怨指責,試圖去維護舊的生活或規則。所以他每天都用毛澤東語錄去教導社會,大家要遵守規則,要反對資本主義,怎麼書店裡沒有毛澤東語錄。也許很多讀者不能理解他。但我並不喜歡抱著批判的態度,而更希望去理解。
「我不是只愛文字,我喜歡好的內容」
記者:從多維度出發是南方周末的傳統嗎?
范承剛:原來的南方周末,有這樣一個傳統:每個記者不分行業、區域,任何題目都可以做,這其實是要求記者的全面性和快速學習能力;但同時,每個人會有自己術業的專攻,比如趙就做法治、方可成做時政、柴會群做醫療。我個人對歷史、社會思想史感興趣,所以這方面報道寫得比較多,但寫稿時也會想,如果是另一個記者,他會從哪個角度切入?
從多維度出發,是南周諸位老師的影響。記者需要有專攻,也應該多掌握一些方法論,從一個新的角度去看世界。
記者:看到您離開南周之後,也一直在嘗試走內容的方向。
范承剛:離開南周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感到新聞的未來越來越狹窄,無論是說空間,還是新媒體的衝擊。我並不是只對文字感興趣,而傾向於更好去理解世界,包括視頻、音頻、互聯網,其實都是理解世界的方式。當時正好優酷《侶行》欄目有一個工作,可以全世界跑。這是一對情侶環遊世界的節目,這對夫妻原來是千萬富翁,然後放棄生意,用5年籌備行程,再用5年環遊世界,去了索馬利亞、南極、阿富汗、伊拉克等上百個地區和國家,並把沿途見聞拍成系列視頻《侶行》。
去了之後發現這份工作和在《南方周末》差不多,策劃一檔節目,想拍什麼、怎麼拍。比如南非觀察種族矛盾,還有白人貧民區,記錄整個南非複雜的種族衝突和衝突下的社會百態;比如阿富汗的女導演、伊拉克的拆彈部隊、敘利亞的庫爾德女兵…這些拍攝內容,和南周原有的趣味很相似,都是關注人,亂世里的人。
阿富汗當年有個標誌性建築——巴米揚大佛,曾經的世界第一高立佛,世界文化遺產,被塔利班在十多年前炸毀。我們走了上萬公里,把一台投影儀運到阿富汗,用光影還原了巴米揚。BBC、CNN、路透社等上百個媒體都有報道。還有一些好玩的事,比如在南非,再造了一個真實的飛屋環遊記——用兩百個氦氣球飛越彩虹國,紀念曼德拉。所以從南周離開,其實還是做內容,還是閱讀世界,只不過掌握的語言會更多。(文中所有圖片來源於網路)
記者 | 李穎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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