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風雪客

在我這小半輩子的無數個醒來中，最難忘的那一次，我醒在離家萬里的戈壁荒灘里，醒在廣闊無邊而又觸手可及的黑暗中，如果閉上眼睛細細感受火車輪的運動，甚至可以聽出來三拍子的強弱關係。

眼睛自然是睜不開的，但是眼前的世界正慢慢從一片沼澤里抬升，天空里有一點渺茫的光亮，幽深的密林里泉水輕輕地流過石縫，打著哈欠和每一片苔蘚問好。樹上的老鳥清了清嗓子，梳理羽毛的間隙，幾隻小小鳥齊刷刷地睜開了眼睛，嘰嘰喳喳的聲音此起彼伏。陽光就這麼大笑著，從天上掉下來。

這偉大的魔法，頃刻間就讓黑暗把一切美好的想像掩埋。卧鋪車廂盡頭的滾動字幕上，一個LED燈熄滅又有另外一個燈被點亮。

兩天以後我到家了。穿著我媽坐月子時穿的誇張棉衣，躺在冰冷的被窩裡，懷裡抱著熱水袋，一邊想念宿舍的暖氣，一邊把被子掖得更嚴實一點。想起晚上非常豐盛又可口的飯菜，吃了兩碗飯，又喝了半鍋湯的我卻依舊飢腸轆轆。

我在這個十二月的夜晚完美失眠。

直到無數片天慢慢藍下去，無數個太陽又慢慢升起來。時間它轉來轉去又轉到今天，此時此地此身，又一個迎著風雪向我走來的十二月。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路燈很暗，很黃，雪也停了，廣場中間的空地上有個被人刻意踩出來的方程------「E=mc2」，帶著點黑色幽默，默默享受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對它行的注目禮，順便等待新一輪的覆蓋或者融化。

爸爸在這時候給我發來消息，他的第一句話永遠在問我是不是在上課或者學習。

一定要等我回了「不是」之後方可有正式的交流。

這個我認識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半老頭子，在今天，第一次大膽而熱情地告訴我：

「爸爸想你了」

其實寫到這裡我就快寫不下去了。眼淚的王國真的太神秘了。

我爸呀，他今年44歲了。十幾個小時前，他撞到一輛大貨車，一個急剎車連人帶車飛出去兩米。但是這個一點都不讓人省心的人竟然拍拍屁股自己站起來，笑嘻嘻地給我發消息。

「今天差一點你就再也見不著我咯」

「我的手很疼，使不上勁，可能骨裂了」

我再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我也沒辦法想像失去你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終於等到你要來和我撒嬌的時候。人生第一次聽你說想我，第一次看你對我示弱，第一次想到有一天我也要去保護你。

感謝這「虛驚一場」啟示我要珍惜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已經數著日子要買火車票了，迫不及待地要回家了。

要和你一起彈鋼琴寫對聯，要給你給老媽給弟弟給外婆和爺爺奶奶做一桌子菜，要纏著你讓你教我畫畫，要給你織一條特別長特別暖和的圍巾，還要逼著你天天戴著它。

如果把人的一生濃縮成十二個月，爺爺奶奶還有外婆，他們已經乘著十一月的衣裳，一步一步走進十二月的風雪裡；爸爸媽媽則停留在連空氣都飄著成熟氣味，但也是最辛苦的九月里；我呢，正在經歷四月的裂帛，才剛剛開始體驗人生的相聚別離，不斷裂帛，又不斷的修補，給五月的袷衣做好最充分的準備；還在一月里的弟弟呢，才剛剛開始他擁有無數可能又生機勃勃的人生。

四季的變換，歲月的更迭，這一切的物換星移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只是這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行走在天地之間的你我，曾經怎麼看都看不到終點。但是總有那麼一天，我們終於等到了十二月，終於等到這風雪來臨。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那個時候，也只有那個站在家門前的夜歸人，再也不會是一個被風雪淹沒被天地遺忘的匆匆遠行客。

都十二月了，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