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雨
這是三月初一個下雨的早晨,鞋面上沾附的乾花朵讓他驚覺春天的到來。
七點一刻,關掉手機鬧鐘,穿衣洗漱,洗手池上方的鏡子映著他滴水的臉。洗漱過後,他便開始一天生活的準備,這開頭比碼頭黑色木樁間的褐色水草更讓人厭惡,腸鳴又像雷聲一樣永不停歇。
作為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他成功度過了熱血的少年時期,從和朋友們光著膀子在燈火通明的江邊喝酒,到現在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上推杯換盞,年少時候永恆的同舟共濟之情在畢業後便逐漸消退,直到現在他也終於學會了在生活中獨乘小舟。
每次提前下班,他都會去超市買點兒東西, 按他的說法:連家裡的塵土都惦記著我。一小捆羅馬生菜,一瓶橄欖油,一大塊蒜蓉麵包適合做烤麵包粒。那隻叫白靈的蘇牧犬,在主人鍥而不捨的誘導下,終於一頭扎進顏色各異的醬汁裡頭,又受驚似的在客廳橫衝直撞,美好的一天在這一幕終了時定格。
可他還是會在晚上三四點的時候突然醒來,聽著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聲,想起幼年模糊記憶中最後接觸母親乳房的樣子,想起初中小姑娘飽滿的後腦勺和高高的小馬尾,也想起大學時她柔軟的手和溫暖的臉龐,然後開始在黑暗裡痛哭,不是因為已逝的美好過去,而是為了自己那些不合時宜的碰觸,他為自己過去的不恰當舉動感到無法抑制的哭泣。
也一度讓眼睛適應藍色屏幕的溫度,但網路社交帶來的空虛善乏可陳,像餓鬼投食一樣永不滿足。也一度留戀酒店歐式亞麻純色厚窗帘後面的雙人床,像冬天裡尋找避難所的一隻麻雀,從屋子的一扇窗子飛進去,又很快地從另一扇窗子飛出來。美麗的少女躺在舒適的沙發上,曖昧昏暗的燈光照下來,外面是冬季的雨雪,暴風在怒吼。
那時,麻雀並沒有覺得裡面比外面好,但還是一次次重複地飛過。這場哭泣並不會持續太長時間,睡在隔壁卧室的白靈總會像一頭熱情而富有母性慈悲的母獅,撞開遮掩的門,準確無誤地跳落在他身側,用蘇牧犬那寬厚鮮艷的舌頭舔舐他。從第一次的手足無措,此後白靈便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這一技能。而他篤定認為,能夠讓他止住哭泣的,只能是少年時期敏感纖細的觸覺。
天氣好的時候,他便從白靈熱情的安慰中掙脫出來,穿上法蘭絨緊密柔軟的睡衣,腳踩著拖鞋,幽靈一般遊盪出了家門。
一個熱氣騰騰的夏日晚上,他和白靈走在南方濕熱的海洋里,廣玉蘭白色巨大的花朵閃爍著月亮銀灰色的光芒,城市幾里外工地上巨型機器發出低沉的吼聲。這時他已經走到了巷子盡頭,石頭森林倒退到身後,面前水渠上頭的是微拱形小短橋,前面的柏油馬路像極了一條流動河流。繁星夜垂的天空下,他一遍又一遍地淌過這條河。
連續三天的雨讓他的營業額不斷下滑。這是個無力的、令人絕望的周末,讓人不斷懷疑,在被水淹沒之前,這座城市就因承受不了這麼多純屬於陰天的絕望而崩塌。
他驅車前往這個城市最明亮的玫瑰家園。
今天是約定俗成看望獨居母親的日子,自從父親五年前病逝,母親便搬離了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而依母親的說法,「那不是家,只是牢籠」。雖然我們並不能分清被囚禁的是生者還是亡靈。
自此,他也便開竅似的認識到,年齡是不該被世俗區分的。
但顯然,母親比他想像的還要快地適應獨居生活,對他近乎討好式的拜訪也不以為意。
很多次,從小到大的很多次,他都想控訴她的這種不以為意。他也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童年透支了太多渴望,導致後來的自己醉酒般跌跌撞撞,對每個經過他的人都用力過猛。
作者:李雨亭
原創首發:「解憂的雜貨鋪子」
「在複雜的世界裡,
講最溫柔的故事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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