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海棠花溪(22——26章)
第二十二章 又逢君(四)
「1月6日
沐子生日,全家齊聚,我今天原本有課,特意請了假。
今天沐子穿的小西服是靜兒送的,很帥氣,還有很多玩具。沐子和靜兒已經很親,這個生日聚會,媽一直說讓靜兒也來,但爾玉說她期末很忙,來不了。
沐子抓周抓了教鞭,爸媽都很高興。爾玉說,和靜兒猜的一樣……」
「1月22日
我忍不住想:靜兒還會記得今天嗎?我希望她忘了。」
「1月27日
今天在爸媽家,一個人在書房聽靜兒彈的古箏錄音,反覆聽,怎麼都不夠。知行問我,是不是很想她,我說沒有……」
「2月3日
這個小年並沒有過好,昨晚又與蘇紅談了一次,很不愉快。今天她就鬧到爸媽家。爸媽歲數都很大了,還要為我的事操心,很對不起他們。
我今天第一次想:如果當年,沒認識蘇紅,該有多好……」
「2月24日
年過完了,像卸下千斤重擔一樣。
從爾玉那裡知道了靜兒的博客地址,不看時想,看了又難過……」
「3月28日
今天是靜兒的生日。我沒有再托爾玉送禮物,也沒有再一個人吃蛋糕。
我把以前靜兒寫給我的信都找出來,一封一封,認認真真地讀。
我不想她,希望她也不再想我,能一直開開心心的。」
「4月1日
沐子已經能說一些話,他今天又舉著玩具沖我喊『雲媽媽』,是想告訴我那玩具是雲媽媽買的。我每次聽他喊雲媽媽,心裡都抽著疼……」
「4月6日
爾玉打來電話,說靜兒病了,突發心肌炎,住院了。
手一直抖,先擱筆……」
「4月21日
靜兒總算出院了,正在家休養。聽爾玉講,已無大礙,還胖了些,我總算踏實一點。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以前我總認為,如果我坦白這份心意並接受靜兒的情意,是最大的自私和不負責任。我比她大太多,條件談不上好,且還有個永遠撇不清的蘇紅,她如果跟我,是我害她。她該有更好的幸福,這幸福我不能給她。所以,既然無法承諾未來,就不能耽誤她,越在意和珍惜的,越希望她好。我只有遠離她,徹底斷了她這份念想,才是真正地成全她。
但現在我忽然懷疑,這樣到底是不是真的為她好?我到底是要給她她想要的幸福,還是我以為的幸福?
我的初衷是希望靜兒能得到屬於她的幸福,但在這個過程中,我不自覺地強行定義了她的幸福。我想讓她有的這幸福,並非她所追求的,所以我這樣做,自以為是愛惜她,我想:她怨我恨我都沒有關係,她怎麼認為我也沒有關係,只要她能好。
但她好嗎?
這世上總有一些事、一些人、一些情,是刻骨銘心、不可忘懷的。我用這種極端的冷漠,強迫靜兒去忘、去斷,但事實上,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果能做到,也就不稱之為『愛』。我以為的『為她好』,是不是反而變成了一種殘忍?是不是讓她更加深地陷入痛苦和煎熬?
而我呢?我也時時刻刻在痛苦中捱著。
我曾想,如果我的痛苦,能換來靜兒的幸福,那無論多少痛苦都是很值得的。但現在看,我這份痛苦,只給了靜兒同等甚至更深重的痛苦。
我一直以為我是在『給予』,卻從沒想過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爾玉昨天和我發了很大脾氣,她說——病算什麼?再這樣熬下去,人就快瘋了。她每天都在想:安老師還會不會找我?她每天都在反省:安老師究竟為什麼那麼煩我討厭我?她每天都在懷念過去,時時刻刻都在懊悔自責為什麼弄丟了那份過去!她老是說:當初要是不這樣就好了、不那樣就好了……她時時刻刻都在禱告發願:只要能和安老師回到過去,我付出什麼都願意。她現在已經什麼快樂都沒了,只有說起那段有你的校園時光才能笑出來。她床頭擺著好多張你的相片,每天晚上都祈禱能夢見你!對,我也希望她夢見你,夢見你至少說明睡著了,可她現在根本就睡不著,一夜一夜地看著天亮起來,大把大把地掉頭髮,你覺得,你是在為她好嗎?你真的還認為你沒有做錯嗎?
一番話,說得我心如刀絞。是啊,我真的還認為我沒錯嗎?靜兒的種種現況,證明了我的錯,大錯特錯!
其實如此逃避,才是我最大的自私。因為害怕,所以不敢去面對,也不敢去負責任,我還遠沒有靜兒勇敢。
我把一切都想得太複雜,卻忘了愛本純粹,也沒有想清楚最珍貴、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麼。
所以,我要做一個決定。」
「4月27日
前天去找了蘇紅,告訴她,我準備結婚,她沒有資格同意或者反對,我也不徵求她意見,只是通知她。
話說完,前所未有的輕鬆。
今早聯繫靜兒,本想直接加她微信,但是沒有找到,所以發了簡訊。她很快加了我,我們通了電話。
靜兒的聲音沒有變,叫她名字的一瞬,我沒忍住哽咽。
我們約了明天見面,有些話,其實我並沒想好該怎麼說,但我迫切想要見她。
後來我想,什麼也不說了吧。她當初給了我她的日記,我就把我這兩年的日記也給她,她看了這些,就什麼都明白了……
前路或許有風有雨,但愛情與婚姻的本質,不正是與此生最愛的人,一起去面對未知的人生嗎?」
一別兩年,安老師瘦了很多。我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以為他會和我說些什麼,好的,或者壞的……但他什麼都沒說,只一個勁兒給我夾菜,叫我多吃。但他吃的卻很少,多數時候只是看著我吃,這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一起吃晚飯的情景。
那天我們直到很晚才分別。雖然是周日,卻要補之前的小長假,所以仍是工作日。安老師是「翹班」來陪我,我們偷了這大半日的閑,很快樂。
臨別時,安老師鄭重遞給我兩個厚本。他說:「這是我近兩年的日記,你拿回去看看吧。不著急,慢慢看」
他說「不著急」,我卻急不可耐。那一整夜,我都在讀安老師的日記。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有我,或者沒我,我都讀,想把這兩年不在身邊的遺憾儘力彌補。
眼淚把日記本反覆打濕,怎麼擦都止不住,原本平整的本子,被浸得皺皺巴巴,連字都模糊了。我忽然不再委屈這兩年的所有相思苦,因為,這個讓我相思的人,他比我更苦,我只剩心疼……
第二十三章 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
秋秋和夏聲遠的婚禮上,我們「四人幫」終於重聚。熊已懷上第二個孩子,此番回國,一是為了參加夏秋二人的婚禮,二是要接她父母同往澳洲,共同生活。畢業後,我們分散兩處,各自忙碌,相聚成了奢侈的盼望。這一次珍貴的「小團圓」,自然相當重視。婚禮結束後,我與熊到夏秋二人的新居做客,沒了婚禮上的笑鬧忙亂,這才終於能好好坐下來,安靜暢談一番。
我將與安老師之間的種種,向他們和盤托出,三人都很驚訝。但熊說,她上學時就已隱隱覺出幾分,但因顧忌安徐的老師身份,也不敢亂猜。她告訴我,那時候,安老師與她通簡訊,經常會有意無意地提起我。逢他有課,只要我當天稍顯沉悶,安老師都能察覺到,準會在課後向她問起。平日閑談中也常下意識地隨口帶出我許多微小細節……夏聲遠後來打趣道:「原來當年我們這『擋箭牌』,是為靜靜當的」
之後幾天,我們有空便聚,每次都是從早到晚,難捨難分。但相聚的時光,再長也是短暫的。「小團圓」之後,又是「長別離」。
熊回澳洲的前一天,我們為她隆重「餞行」。三人此前一致要求我「攜」安老師同來。我小心詢問安老師,不想他竟很欣然,一口應下。晚飯時,熊半玩笑地一再叮囑安老師,要他務必好好待我。安老師一諾無辭,叫她儘管放心。
臨別一刻,一整天都勉力藏在笑容之下的「離別淚」,終於噴薄而出。三個好朋友緊緊相擁,哭作一團。相見時難別亦難,此去經年,萬水千山,說再見,難再見,再見不知是何年……夏聲遠和安老師在旁邊看著,連聲勸慰。安老師說,這是「別而不離」、「分而不散」,所以不必太難受。然而別情悲切,一時總難平復。直到上了安老師的車,我仍痛哭不止。安老師只任我哭,也不再勸我(他一向認為眼淚憋回去要害病),後來見我實在停不下,且愈哭愈悲,才從兜里摸出一塊酥糖遞給我,溫言哄道:「不難受了,有我呢」我一時不解此言,淚眼望向他,他繼續說:「以後,不管誰和你分別,我都不會。誰離開你,安老師都陪著你……」這番突然而來的「深情告白」,很有效地止住了眼淚,我羞澀地收下這「承諾」,心上恬適又溫暖。
爾玉和徐知行也很為我們開心。爾玉告訴我,我住院期間,她給我送的各種吃食,都是安老師一人做的。我當然能嘗出來,安老師的「糖醋肉」和「三汁燜鍋雞翅」都是「獨門手藝」,除了他,沒人能做得出相同的味道。
我與安老師兩年未通音信,彼此都飽嘗相思熬煎,此番終於得以好好彌補。我們頻繁約會,嘗各樣美食,也四處遊玩。
我喜歡去動物園。爾玉為此笑我:哪有人談情說愛老去動物園的?安老師卻總依我。我最愛看猴子,因為猴子最聰明。2009年猴山改造後,原山體被玻璃幕牆環繞,雖面積小了些,但更便於觀賞。我們每次都先奔猴山,駐足許久。安老師也興味盎然地與我討論:那兩個猴子在打架「爭地盤」、這個媽媽懷裡的小猴剛生下沒多久、高處那個獨自坐著的大概是猴王,年紀也不小了……
我們還愛看大象和長頸鹿,其次是羊駝和大熊貓。育幼室也為我們所鍾愛,只可惜不常能見來此「全托」的「小朋友」。
我最不愛看棕熊,因為棕熊總會為了乞食而向過往遊人「作揖」,我見了總不忍,所以每次都僅是路過時遠望一眼。我還很怕見狼和狐狸,但它們的籠舍緊鄰猴山,是必經路,所以每次路過時,安老師都提前把我眼睛捂住。
整個動物園裡,我最痴心的地方是長頸鹿館旁邊的「兒童動物園」,因為這裡住著很多貓貓狗狗。有一隻叫「金豆兒」的金毛尋回犬,是我和安老師的心上挂念,每次去都要牽他出來,一起待很久。我們偷偷帶好吃的給金豆兒,金豆兒認得我們,每次見面,都拚命撲籠子,出來後,再將大腦袋使勁兒往我們懷裡拱。每一次送金豆兒回籠舍時,我都要哭一場,又捨不得他,又心疼他不能享受家的愛與溫暖。安老師見我哭,總不忍,他一次次詢問工作人員能否買下金豆兒,貴一些也不要緊,但工作人員的態度始終堅決:這裡所有的狗都不出售。安老師只好許願常陪我來看金豆兒。有一次,他忽然很認真地和我說:「以後咱們一定也養一個和金豆兒一模一樣的金毛」。
我們還願去後海和玉淵潭,或泛舟湖上,或繞湖散步,又或尋湖邊靜謐處小坐閑談。除公園外,小荷、書店、劇院、電影院、關懷醫院……我們也都常去。總之,只要兩個人在一起,無論去哪兒、做什麼,都相當快樂。
但這段快樂的時光並不「長久」,安老師的爸爸媽媽急切盼我們結婚,還說:「結了婚,兩個人再踏踏實實地玩兒」。在他們的百般催促下,我們雙方家庭很快見面,定下婚期。
安老師之前還擔憂我父母那關會很難過,但其實我爸爸媽媽都是開明又浪漫的人。爸爸也比媽媽大很多,兩人相識的那年,媽媽只有15歲,而爸爸已評上副教授。我的外公外婆雖也都是知識分子、算「懂愛情」,但也曾因愛女心切,為了年齡反對過他們的婚事。結果媽媽一聲不響地爬上樓頂,坐在邊緣,晃著兩腿吹了一天風,外公外婆視女兒為「心尖兒」,斷經不住這等驚嚇,就此妥協。事實證明,這「妥協」並沒錯。爸爸媽媽「談了一輩子戀愛」,直到現在,還常對說情話。我從小看著他們彼此相愛——媽媽仰慕爸爸、爸爸寵溺媽媽;互相欣賞、互相照顧,內心當然也很嚮往這樣的愛情與婚姻。媽媽以前常說:「以後,你要是能找一個像你爸爸一樣的人,我就太滿足了」。現在我遇到了安老師,媽媽此前對他就有了解,後來又深談一次,認為安老師算得上「像我爸爸一樣的人」。
但爸爸那一「關」,難過倒是真的。爸爸四十幾歲才有了我,雖教育上一向嚴厲,但生活上相當寵愛。所以無論我找誰,他也不能放心,覺得任何人都配不上我,其實是不舍我嫁人。媽媽耐心勸慰,說女兒即便出嫁,也還在身邊,不會分離,這世上多一個人愛她,並沒有什麼不好。爸爸聽進了媽媽的勸,又知我對安老師情深意長、不忍見我為難,內心也覺得安徐老師是個可以託付的人,所以便也默許。
我不願要婚禮、婚紗照等一切浮華形式。我與安老師結婚,是因為愛他、想要與他生活在一起,不消那些浮誇的儀式做「見證」。所以,我們的婚事相當簡單,雙方至親密友聚在一起的一頓平常簡餐,便是我們的「隆重」儀式了。
民政局門前,安老師問我:「結婚以後,日子可能不那麼風平浪靜,甚至,你可能要與我共同面對一些難題,你願意嗎?會後悔嗎?」
我鄭重回答他:「您還記得當年送過我一本《我們仨》嗎?楊絳先生說:『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也是這樣。只要我們在一起,難就不是難,苦也不是苦,什麼樣的日子,都是最好的日子。」
那一年的7月28日(我們當年在「小荷」初偶遇的日子)我與安徐老師,正式結為夫妻。婆婆將一隻家傳玉鐲鄭重戴到我手上。她說:「這對兒玉鐲,陪了我半輩子,現在,一隻戴在你手上,一隻戴在爾玉手上,安家圓滿了。」
第二十四章 江南夢
我和安老師都希望能在「小荷偶遇」這一天完成「人生大事」。但這一年的7月28日恰巧趕在周日,所以我們只好在7月26日提前辦理了結婚登記。7月28日,至親密友齊聚一堂,一頓家常簡餐,就作為我們的「儀式」,雖然樸素,卻很溫暖。也正是在這一天,婆婆在眾人見證下,將家傳的玉鐲鄭重戴到我腕上。
所以,我更傾心將7月28日視為我們正式「結為夫妻」的日子。有天中午,我問安老師:「 7月28日作為結婚紀念日好不好?」安老師說:「7月26日的意義是法律上的,7月28日的意義是生命里的,兩個都重要,兩個都要過。」我忽然感動莫名,直想把工作後攢下的錢全部捐出去,因為現下擁有的一切實在過多過好,不回報些什麼,心不能安。安老師知道我的想法,直笑我這做好事的理由太傻,他發願道:「真正好的,都在往後呢」
我婚後第一次回公婆家,就見識了蘇紅的「潑辣」。她是午飯前到的,一進來就尖聲道:「安徐,我賀你納小妾來了!」說著話便進了廚房,將準備上桌的菜全砸乾淨,連櫥櫃里的瓷盤也不能逃脫。沐子嚇得大哭,我讓公婆和爾玉抱著他先進卧室。公婆一定讓我也進去,我說:「她這趟就沖我來的,我要是躲了,她不盡興,倒要害你們也不清凈,我在外面,她就不會來折騰你們。」徐知行氣得要報警,我攔下他:「總是要鬧這一場的,反正已經這樣,索性讓她痛快吧」
蘇紅出了廚房,奔門口衣架去。拿起我的包,先端詳一番,又沖安老師說:「這包兒不錯,顏色多素雅,也夠大,我要剪了,給咱們女兒做成衣服燒了去」安老師鐵青著臉喝她:「你別太過分!」。我走過去,從她手裡敞開的包中取出最重要的證件包,看她一眼:「剪吧。」
我此前也想像過這場景,但真面對了,我竟然不生氣,比想像的還淡然。並非我大度,而是人心裡的幸福感達到至濃時,對一切都自然地不氣惱、不計較,所以,內心滿足的人,通常脾氣都好。我看安老師的臉色,心上是道不盡的心疼,看蘇紅歇斯底里,竟也有同情。蘇紅髮了狠地剪我的包,我看著一地碎片,心下還痴痴暗想——衣服做不成了……
包剪夠了,鬧得精疲力竭的蘇紅又拉我坐下,聊她與安老師的從前。從第一眼見安徐開始,滿是甜蜜。我聽得認真又投入,還饒有興緻地追問細節。蘇紅對我這種反應大約沒有心理準備,突然呆下臉,一言不發。好一會兒後,又猛然起身,爬到餐桌上站著,居高臨下地指著我說:「只有我才是安徐的妻子,永遠的、唯一的妻子!你是二奶、第三者,很無恥!」她也許認為如此准可以激怒我,但其實她這話頂沒有意義,連爭的必要都沒有,我沒話需接,打開手機,查了婦聯的地址和電話,認真抄在紙上,放到她面前的桌上,轉頭拉著安老師,一聲不響地回卧室。
安老師坐在床上,低著頭不說話,我攥攥他的手,又輕撫撫他臉:「一會兒咱們出去吃吧?咱倆請全家,好不好?」安老師看看我,眼圈紅紅的,像犯錯的孩子一樣低聲說:「包兒剪壞了……」我心軟得化成了水,不知怎麼辦才好,只能儘力安慰他。
安老師面相溫然儒雅,瘦瘦白白、乾乾淨淨的,是典型文人貌。臉沉下時,特別惹人心疼。我最見不得他這樣,這成了我的軟肋。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真正地冷戰過,他眉頭一皺,我就自然敗了……
我對江南有特殊情結,總想著有一日要與心上的人遍游江南。安老師讓我這份心愿變成現實,我們婚後正值暑假,八月初,他便帶我啟程下江南。
我們這趟江南之旅時間相當長,直到開學才回來。我們先到上海,我爺爺奶奶家在上海,上海還有一些親戚,安老師陪我逐一拜訪。我自認對上海再熟不過,興沖沖給安老師做嚮導。其實安老師比我更熟悉,但他什麼也不說,只任由我做嚮導,整日眉目彎彎地聽從我安排。離開上海之後,我們又去了杭州、南京、無錫、蒼南、揚州,最後是蘇州。每到一地,都有相熟的朋友。我們這一路,遊玩兒,會友,快樂又愜意。
在蒼南的海灘,我和安老師把兩個人的名字寫在海水不能及的地方,最後再畫一顆大大的「心」,將名字圍住。完成了,興奮地跑遠去看,覺得輕淺,又回去奮力重描……終於滿意之後,再一起遠遠站到高處的礁石,欣賞我們的「傑作」。
我們在「心形框」中坐下,並肩看日落。與安老師「絕交」的那兩年,我常傷嘆「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而今被當初「相恨相思」的人擁在懷中,坐在海邊看日落,當年所有的「恨」與「思」,都化成此時濃濃的幸福。這幸福來之不易,我們都很珍惜。
日落天黑,我們仍捨不得回去。安老師提議:不如繼續等「海上升明月」。我們真的等到了。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這句話,惆悵者和幸福者,向來各有解讀。而這一刻,我對它的解讀,正如《夢裡水鄉》的一句歌詞:夢裡遙遠的幸福,它就在我的身旁。
我們最後一站是蘇州,也在此停留時間最長。安老師有一位家在蘇州的老友,正巧要出國半年,主動把房子借給我們。
我們時間還充裕,可以慢慢「虛度」。我們趁天氣好時游遍園林古鎮。在黎里古鎮,我著民國學生裝,安老師著中山裝,在朋友引薦下請了一位攝影師,合影上百張。這是我的一個夢,我曾想拍結婚登記照時這樣穿,安老師左右思量,還是拒絕,但又始終覺得對我不住。江南行啟程前,他特意叮囑我帶好衣服,要將這個願望補給我。
我們遍尋蘇州的老書店,收穫許多珍貴的「舊書」。天氣不好時,我們就窩在窗邊,拉上窗帘,相対讀書。
一日,出門散步,不想竟漸漸下起小雨,我們就隨意進了近旁的一間茶館兒避雨。細雨霏霏,臨窗對坐,守著一壺清茶,幾份小點,在評彈聲里,輕言細語。平日不大能說出口的話,此番都緩緩道盡。雨停了,天黑了,起身,執手共歸。
這次偶然的茶館兒閑坐讓我們收穫了意外的美好。後來我們無事就去泡茶館兒,一坐就是大半天。或讀書,或閑談,反正怎樣都很適意。
我有個「江南胃」,此行吃遍江南美食,非常滿足。僅梅花糕和海棠糕就不知吃了多少,怎麼都覺得不夠。安老師生怕我吃不過癮,每到一地都帶我尋遍當地大小美食,特別愛吃的,他還都要多買些帶著。在杭州時,一個下雨天,我窩在酒店睡覺,安老師趁我睡著,很早出發,冒雨趕去金華,就為了買酥餅和火腿給我。買到了又急著趕回,怕我醒來不見他,一個人害怕。實際上,那覺我睡得很長很沉,他回來了,我仍在酣睡,他就用香噴熱乎的粢飯糰輕柔將我喚醒,又將酥餅和火腿擺到我面前。我最愛金華酥餅,但平時網上也可以買得到,安老師卻執意想讓我吃到最正宗的,我把那酥餅小心捧在手裡,覺得特別珍貴,一塊兒也捨不得吃。
安老師對江南吃食的適應遠不如我。一頓兩頓還可以,時間長了,就慢慢耐受不住,愈吃愈少,看著可憐。加上旅途勞頓,人都瘦了,我很心疼。到了蘇州,我們有了「家」,有了廚房,我就「出花樣」,想自己做飯給安老師吃。
我自幼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被特長和興趣愛好排滿,沒有學過做飯,而且爸爸也不允許我進廚房。但嫁給安老師後,我信心滿滿地誓變「巧廚娘」。非我賢惠,而是發自心底地覺得能為心上的人做餐飯實在是莫大的幸福。楊絳就曾為錢鍾書學做飯,他們稱做飯為「冒險」,吃上紅燒肉就是「冒險成功」。錢鍾書還曾寫詩記錄這段日子:「捲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憂卿煙火熏顏色,欲覓仙人辟穀方。」現在我也終於有機會感受這份「十指不沾陽春水,為君洗手作羹湯」的甜蜜,心上很快樂。
安老師起初聽說我要下廚,拚命阻攔,說什麼也不許。後來見我堅持,又說他來做,讓我幫他剝蒜、腌肉,就算我做的。我氣他把我當三歲孩子哄,情急之下,哭了一鼻子。安老師最不能見我哭,立刻妥協。但他後來在日記里寫:「這是生平最心不甘情不願的一次妥協,完全出於被迫」。
我做的第一道菜是「可樂雞翅」,大獲成功。安老師吃得很快活,下一道番茄菜花還沒出鍋,雞翅就已被安老師吃下大半盤。下一頓我又大膽「出新」,把金針菇油炸,卷進煎好的培根中,用牙籤固定,最後淋上一層泰式甜辣醬。安老師大約有心鼓勵我,讚不絕口,一人幾乎吃了整盤。我成就感倍增,初下廚的戰戰兢兢也消失殆盡。但後面漸漸不那麼順利。有一天,我想嘗試做宜家的瑞典肉圓,卻屢屢失敗,始終做不出想要的味道。我屢敗屢戰,愈挫愈勇,一次次總結經驗教訓,五個小時後終於做出一盤滿意的肉圓。但之前失敗的幾盤肉圓也不是不能吃,我覺得扔了太浪費,就好言哄著安老師吃。後來安老師在晚飯後撫著肚子說:「至少半年內,不想再看見任何一種丸子了……」
我充分感受到為愛人做飯的快樂,廚藝也日益長進。回北京後,我的熱情仍然高漲,每天都給安老師裝幾飯盒吃食帶到單位。有早餐,上午加餐,午餐,午後加餐,以及水果。安老師的書包被我塞的滿滿當當。我還學著做卡通便當,今天小兔子,明天小熊貓,後天哆啦A夢……安老師每次都不好意思在辦公室人多時打開飯盒。
安老師說,他吃我做的飯,心情很複雜,一邊覺得幸福,另一邊又覺得對不起我和我爸爸媽媽。但我始終覺得,能為心愛的人日日烹三餐,是人世間彌足珍貴的幸福。我感激上蒼,感激安老師,讓我擁有這份幸福。
安老師總贊我是「賢妻」。但我最初勉力做賢妻,就是在蘇州。不僅學會了做飯,還日日給安老師手洗衣服。安老師很講究,夏天的衣服要每日換,我就天天給他洗。我不用洗衣機,完全手洗,還為此買了一個「搓衣板」。安老師急得直嚷我,我卻很堅持。不知道為什麼,親手揉搓著安老師的衣服時,我總有種巨大的幸福感,這幸福感讓我實在捨不得用洗衣機。直到今天,我還在為安老師手洗衣服。
近一個月的江南時光,是我婚後最輕鬆快樂的一段日子,在我心上烙下了彌足珍貴的美好印記。我上高中時,曾寫過一篇名為《江南夢》的散文,還被刊登出來。這一次與心上人游遍江南,比夢更美。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說無憂無慮。安老師不像我那麼苦苦想家,也不像我一樣將那段日子視為「彌足珍貴的美好」。他說: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珍貴。每一個今天,也都比昨天更美好。
第二十五章 且以深情共白首(一)
爾玉和徐知行常有爭執,多是些生活瑣事,有時也為孩子。她羨慕我們夫婦居然不吵架,徐知行說我們是苦都受在前面,熬煎忍盡才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怎麼看對方都珍貴,想吵也難。其實我和安老師也曾吵過一架,只為《圍城》里的鮑小姐。我認為鮑小姐這類人,生活中斷不可交,因為沒有底線。他卻評價鮑小姐也有「可愛可憐」的一面,不該一味批判。我不能認同,說他是對漂亮女人的包容度過高,他又辯一句……就這樣言來言去,竟說急了。我橫著心說重話,儘力傷他,最後還提到王曉妤,他終於不忍,起身回卧室,重重摔門。
我當時並不能意識到自己的錯,滿心委屈,手機一關,決定「離家出走」。可真出了門又不知該往哪兒去,只覺腹中空空,想著先吃頓飯再說。我無心選餐廳,隨便進一家,點了溜肉段和脆皮灌湯蝦球,不想竟意外的好吃,致我一下忘了是在離家出走,趕緊又叫一份,打包,抱在懷裡一路捂回家,進門就喊安老師趕快趁熱來吃。安老師紅著眼睛從卧室衝出來,問我去哪了,我這才想起剛剛是離家出走去了。打開手機,安老師和爾玉、之宜、秋秋的信息陸續進來,我方知剛才安老師是怎樣急切找我,心上懊悔又自責。安老師仍在道歉,叫我以後怎樣出氣都可以,就是再不要一個人跑出去。我存心想逗他:「那不講道理、撒潑可以嗎?」安老師認真點頭:「可以可以,不離家出走,什麼都可以」我儘力忍笑,說現在就要試試,隨即起身去卧室搬枕頭,剛要扔,突然覺得這枕頭硬了些,又放回去,換了個最軟的,淺力朝安老師甩過去……這次吵架,雖然笑鬧收場,但兩個人都認認真真長了教訓。反正我們都見不得對方著急難過,以後也就不再吵了。
秋天將盡時,我懷上了孩子。這一學期安老師正評職稱,相當累。我很心疼,每天變樣兒煲湯為他補養。他熬夜,我也陪他不睡,做各式宵夜給他,再充當「助手」,幫他做些整理資料一類力所能及的事。懷上孩子後,對油煙味反應極重,戴口罩也不能排解,安老師明令禁止我再進廚房,湯和宵夜都做不成了。我憂慮他身體,叫他乾脆不參加評職稱算了。在我眼裡,安老師的學識、氣度和思想,是多少「教授」也不能及的,不必非要一個「名頭」。安老師邊笑邊同我講道理,他說職稱還是要評的,這是工作,大家都是這樣,並沒有我想得那樣累,叫我不要為他憂心。
我上班時間比安老師早,所以起得也早,早餐基本都由我準備。懷孕後,早晚餐都改為安老師做。每天早上,他都輕手輕腳地起來,早餐做好,再用床上用餐的小桌直端到我面前。我懷著孩子,格外貪睡,有時縱有美食香氣環繞,也仍不肯醒。安老師也不叫我,就坐在我床邊,用手來來回回輕撫我胳膊,如此溫溫柔地將我喚出夢境。晚上我下班到家,晚飯已快做好。安老師擔心我餓著,總早早趕回來做飯。吃完飯還幫我批作業、改卷子、做課件,這在我懷孕前他也常做。我回家後的工作,有一多半都是安老師幫我完成的。我心疼他如此辛苦,他卻享受其中,還在日記中感激這個孩子讓我終於聽話不進廚房。他說每天給我做飯、看我吃飯的快樂,無可比擬。我說我也一樣,為他做飯、看他吃飯,也能感受到「無可比擬」的快樂。
安老師每天都和孩子說話,我笑他是「回憶錄式胎教」。他講第一次在課堂見到我,講我那本認真詳盡的「重點總結冊」以及空白著最後一題的考卷……點點滴滴,都是我們的從前過往。有很多事,連我都是沾孩子的光第一次得知,比如他至今還完好珍藏著我當年的每一張考試卷和每一份大作業。我也常驚嘆他對許多細微小事的記憶力,我記得遠不如他細緻又清楚。
我孕後期小狀況不斷,還總低燒,因此產假休得早。開始休產假後,安老師把我父母接來同住,那時他還沒放暑假,不放心我每天一個人在家。兩口人的「小家」,從此變成「五口人」的「大家」,其樂更融融。
從知道我懷孕起,公婆就虔誠祈禱一定要是個孫女兒。婆婆說,沒有女兒是她和公公這輩子的最大遺憾,爾玉也生了男孩兒,得孫女兒的盼望就全寄托在我們身上。安老師也只盼女兒,對女兒最大的期待就是「和她媽媽一樣」。我對這「像我」的期待並不滿意,我想生個和安老師一模一樣的孩子,兒子,女兒,都好,只要像他。
不負眾盼,我真的生了個女兒。據我媽媽說,知道是女兒的一瞬,婆婆高興得直落淚,雙手合十再三感恩。能讓他們願望得償,我心上也很幸福。我們的女兒如我所盼地和安老師如出一轍,眼睛長長的、彎彎的,一笑起來,也能彎成一座橋。
我生這孩子並沒遭太大罪。我們女兒僅五斤二兩,生她的全過程很快也很順利。疼總歸要疼,但我勝在聽話,跟著醫生教的呼吸和用力節奏慢慢來,正覺得漸入佳境時,孩子就出來了。我沒受罪,安老師卻受了大罪。他在產房外等我時突發心絞痛,緊急含了硝酸甘油,又繼續等。他後來和我說,想到我一個人在裡面生孩子,就心疼得不知怎麼好。他這是確確實實的「心疼」,也好讓我心疼,我們都不想再要孩子了,因為都不忍對方「疼」。
我們女兒的預產期本是7月25日,但她卻很解爸爸媽媽心意地生在了7月28日我們結婚紀念這一天,這真是最美好和珍貴的「禮物」。那年小荷初偶遇,哪裡能想到,許多年後的同一天,我會為這個安徐老師生下一個女兒。一切看似的偶然,卻都是冥冥之中早已註定好的必然。生活雖然不會每一步都按照你的想像去安排,但總有一天,它會把你送到一個讓你滿意的地方。
安老師為女兒取名安恬。「白雲中寄趣,浮世外安恬」——我們用這個簡簡單單的名字,祈願她此生的所有時光都能安然恬靜地度過。小名取得沒有這樣認真,我們隨時即興,給她種種諢名。「慢慢」叫得最順口,她也居然肯回應,慢慢成了她的小名。「慢慢」為「徐」,這個小名里,藏著爸爸的名字。
第二十六章 且以深情共白首(二)
慢慢出生第一天就見過蘇紅了。她風風火火闖進病房,一進來就對安老師說:「安徐,咱們的女兒終於又回來了」這一次,全家人都不再忍耐。我和安老師一向比我們的家人待她更包容,但這時也一起嚴肅請她出去。我們不願同她爭,但我們也有底線。女兒就是我們的底線,她是我們共同的珍視。雖然我們可以因為「共情」而寬容蘇紅平日里的大部分胡鬧,但若牽及女兒,也是決計不容的。
蘇紅並不因此而有所收斂。她動輒便來家裡,我媽媽和婆婆幾次想「攔門擋客」,也終徒勞。她一抱起慢慢就不放下,我們當然不可能和她搶孩子,她因此更加無懼,無視我們的所有警告。
安老師終日為此愁慮。一邊是摯愛的女兒和家庭,一邊是讓他無論出於哪一點也不可能徹底橫下心、把所有事情都做絕的蘇紅,他是整件事情中最難的人。我很心疼,但也暫時想不出解決的好辦法,也只好先儘力為他寬心。內心不論有多少同他一樣的愁慮,也絕不表現出來,不再給他增加苦惱。
夫妻,是一個根葉相連的共同體。愛你所愛、憂你所憂,彼此的一切,都感同身受。有了困難,一同承當、相伴相助,縱在風雨之中,也儘是相偎相依的溫暖。
慢慢滿月時,方盡知帶著女兒方好來家中探望。方好已經兩歲半,她媽媽懷她七個月時查出不好的病,生下她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方盡知仍在南方的大學教書,一個人帶著女兒,個中辛苦,自不必說。那天蘇紅也在,讓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是,從不願與生人親近的小方好,竟和蘇紅意外投緣,進門就找她。只一起待了半小時,已非常親昵、難捨難分。方盡知大約也是有意想替我們解圍,他問蘇紅,願不願意和他去南方、幫他在家裡照顧小方好。他說方好不願接觸生人,所以一直是他自己照顧。工作和女兒,又常難兼顧,這番方好與蘇紅有緣,也是難得,很盼望蘇紅能夠幫他這個忙。到了那邊,吃住都在家裡,工資方面,可由蘇紅提。蘇紅一諾無辭,三天後便啟程,隨方盡知父女去了南方。
海棠花又開時,慢慢已快九個月。我辭去了學校的工作,重接了幾個學古箏的孩子,也做些家庭教育諮詢方面的事,這也是我讀研期間的研究方向。此外,再加上一些教育刊物和網路平台的約稿,收入較從前並不少,但時間卻自由很多。對我來說,親自陪伴慢慢的每一個成長過程,才是最重要和珍貴的事,這也是安老師希望的。
海棠正盛的那幾天,我總在慢慢午睡醒來後帶她去海棠花溪看花、等爸爸。這是慢慢第一次見海棠花開,對此時的她來說,看花的幸福遠不如等爸爸。慢慢最愛爸爸,接爸爸下班,是她最快樂的事。和安老師「絕交」的那兩年,我有時會獨自到弦月河畔坐一會兒,望望學校的大門,想念他,想念過往。那時心裡滿是相思的失落惆悵,斷不敢幻想今日。
我和安老師常帶慢慢去家附近的公園玩兒。慢慢這一時期最愛的遊戲是滑滑梯,像當年在小荷時一樣,在旁邊扶著的人仍是我,在滑梯下等著接的人仍是安老師,只不過玩兒滑梯的孩子,變成了我們自己的。
帶慢慢出門時,安老師從不讓她做推車,總自己抱著。我擔心他太累,常勸他。他卻很堅持,說女兒一輩子也讓爸爸抱不了幾年,他很珍惜能把女兒抱在懷裡的時光。安老師看慢慢的眼神總透著無盡愛意。我看著他們,回想來路,覺得一切都很值得
單獨二胎政策放開後,爾玉又懷上了孩子。慢慢11個月時,爾玉和徐知行的女兒沐爾出生。沐爾的滿月和慢慢的周歲是一同辦的。三歲半的沐子終於如願有了一個「媽媽自己生出來的妹妹」(他很喜歡慢慢,總遺憾慢慢不是他媽媽「自己生出來的」)
慢慢一歲生日過去不久,我也沾著爾玉的喜氣,懷上了第二個孩子。這個孩子是意外而來的,檢查之後,一切健康。安老師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就此說定,無論兒子還是女兒,都取名安之。
慢慢一歲半時已會用自己有限的辭彙量表達對爸爸的愛。她最快樂的事仍是接爸爸下班,但最喜歡去的地方已經不是公園,而是爸爸的單位。如果你問她:「慢慢,要去公園嗎?」她會回答你:「要去」。這時你再問她:「去公園還是去找爸爸?」,她又會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做出選擇:「爸爸!爸爸!」。
有一回,我帶慢慢出去買「好吃的」。買完了,慢慢卻不願回家,而是央我帶她去「找爸爸」,她想把我們剛買的「好吃的」分享給爸爸。那天安老師有個很重要的講座,我怕他分心,就沒有答應慢慢的要求。但看她失落的樣子,心上又不忍,就想個折中的辦法,帶她去弦月河玩兒,在那裡等爸爸下班。慢慢那天大約真的太想爸爸了,就一直站在一個能看見爸爸學校的長椅上,望著大門發獃。過了一會兒,竟開始眼淚汪汪。眼淚汪汪,卻也不哭出來,就緊緊含著,我眼看著她的小眼淚在眼睛邊緣來回打晃,我問她:「慢慢,你怎麼了?」她看看我,又可憐巴巴地指指學校大門,輕輕地說:「爸爸……」誰能見一個小小人兒這副樣子而不心疼呢?我拍下含著眼淚、呆望著學校大門想爸爸的小慢慢,發給安老師看,又將剛才的對話和場景講給他。安老師馬上打來電話,怪我不該讓慢慢苦等,又讓我把慢慢帶到學校里,他下樓來接。慢慢見到爸爸,眼淚終於含不住,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爸爸一抱她,她就把爸爸的脖子摟得緊緊的,生怕再和爸爸分離。安老師叫我與他們一同上樓,我不願意,打趣要「一個人自由去」。安老師就讓慢慢「和媽媽再見」,慢慢順從地朝我擺了擺手,就又把頭深深埋進爸爸的脖子里。就在他們即將進樓道時,慢慢突然又哭起來,掙扎著指我。我心裡一陣感動:爸爸雖然重要,但媽媽終究也是不能離開的。我趕緊迎上去要接過她,沒想到,她小手一把攥住我手裡裝著「好吃的」的袋子,著急地喊「爸爸」。安老師接過那袋子,她一下安靜,又沖我擺擺手,同我再見。安老師笑得眉毛眼睛都彎到一起了,我雖嘴上喊著傷心,心上卻滿是幸福。
後來有一天,我給公婆講述這件事,說到慢慢「呆望著學校大門思念爸爸」的場景時,安老師笑著接一句:「慢慢啊,這件事,你媽媽以前也常做。」
我們帶慢慢去動物園,當年的兩個人,變成現在的三個人。慢慢見什麼都新奇,但她膽子很小,只有爸爸抱著,才不害怕。許多年以後,慢慢會遇到她的「英雄」,但現在,爸爸是慢慢的「英雄」。慢慢還太小,她不像我一樣喜歡動物園。
慢慢不僅愛爸爸,還很崇拜爸爸。有一次,我給她看安老師講課的視頻,她看得眼睛都亮起來,用一種又佩服又自豪的語氣不斷地重複著:「哇,爸爸!爸爸!」然後,她又突然拍拍自己,一字一頓、很認真地說道:「慢慢的!慢慢的爸爸!」顯然是覺得「與有榮焉」!
這讓我聯想起懷著慢慢時的某個清晨,那天安老師有一個重要會議,需著正裝出席。他穿著西服站在我面前時,我簡直呆住了!由衷感嘆一句:「天!這居然是我的先生!我的安老師!是我的!」而我在與安老師「絕交」的那兩年,有一次突然從爾玉手機里的一張照片中看到安老師的一個手指邊緣、就突然毫無徵兆地癱軟在沙發上的事,爾玉到現在還常拿來當笑料。慢慢什麼都像極了爸爸,唯有這點,隨了媽媽。
有一天,安老師的一份資料忘在了家裡,我找到後,給他送到學校去。從系辦出來時,迎面竟遇見林修年。當時我挺著肚子,形象不甚好,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喊住他。不想林老師一見我就樂了:「這不是當年差點兒被我看了日記的小姑娘嘛!」林老師這一句,讓我大為震驚!我原以為他不可能認識我,更談不上記得,還準備做自我介紹呢。
那天我和林修年聊了很久,他聽說我嫁給了安老師,很驚訝。他一直知道安老師娶了一個新聞系的學生,但不知是我。我告訴他:「上學的時候,我可崇拜您呢!」,他就接著我的話同我打趣:「嗯,你上學的時候,我也可喜歡你呢!總那麼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的。」我勸他少抽煙,他笑著答應。臨別時,我說:「當年畢業,特別想和您留下一張合影,結果怎麼都不好意思找您」。他大笑,說:「那今天一定要補一張!」。安老師幫我們拍下了這張遲來的合影。許多年前的心愿,此刻終於圓滿。
慢慢兩歲的時候,我們家裡添了兩個新成員。一個是金毛海棠,一個是我和安老師的兒子安之。生安之的過程遠沒有生慢慢順利,我這一次是真的遭了罪。當時,安老師急得直發燒。我兩次生孩子,他都陪著我受罪。
我為安之選「謙謙」作為小名,希望他以後是個「謙謙君子」,就像安老師一樣。
生謙謙的前一晚,安老師和我說,這一次,倒有些盼是兒子。因為,女兒是要我們照顧的。兒子不同,以後他走了,兒子可以替他照顧我。我真的生了兒子,卻不期盼兒子有一天真可以照顧我,我只盼望此生都能和安老師彼此照顧。
我生謙謙時,安老師著了太大急,身體從那時就不大好。謙謙出生後,他又忙著照顧我們,一直不能好好休養。終於,謙謙三個月時,安老師病了,需做心臟支架手術。
手術雖不大,可也狠狠地扯了我的心。我把慢慢和謙謙交給爸媽和公婆,專心在醫院陪著安老師。平時的安老師,什麼都懂、什麼都行,我既崇拜他,又依賴他,覺得有他在旁,就什麼都不必擔憂,他可高大了!這回,生了病,住了院,換他依賴我,我需把他當孩子一樣照顧,他又很弱小。
手術前,安老師有點兒害怕。他說,如果只他自己,他就什麼也不怕。現在心上牽掛太多,他就變得什麼都害怕。我叫他不要害怕,把他平時哄我吃藥的詞兒拿來哄他,我把一切都放在一個很輕鬆的基調上,但其實,我也很害怕。我這邊逗著安老師笑,轉頭就在衛生間里淚雨滂沱,但這眼淚絕不能叫他看見一滴,我要讓他輕輕鬆鬆地去做手術。
安老師手術那天早上,我使勁兒憋著眼淚。進手術室之前,安老師用力攥攥我的手,手術室大門打開,他隻身進去,我很不放心。
好在,一切都很順利。一周後,安老師出院。我讓他這次一定徹底休養,不準著急上班。我和安老師商量,想不再教古箏了,這樣能更專心地照顧他和孩子。安老師突然就紅了眼圈,他說,他其實不願見我與他「分憂」,很心疼。
一個周末,方盡知帶著蘇紅和方好從南方回來參加同學聚會。蘇紅已成了方好的媽媽,她嫁給了方盡知。他們來家裡看望我父母和養身體的安老師,我們都驚嘆蘇紅好像變了一個人。方盡知說,蘇紅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他的人,甚至勝於方好的媽媽。我媽媽悄悄問他,不介意蘇紅比他大嗎?方盡知說,他完全感覺不到蘇紅比他大,反而常覺得蘇紅是個小女孩兒,需要他操心照料。蘇紅真的變成了「小女孩兒」。我已徹底見不到那個會尖著嗓子說話的蘇紅,我只見到當年寫詩的蘇紅。
女人如水,呈現的形狀,扭曲或舒展,都取決於她的容器。常常咆哮的女人大多是內心不安,當愛和信任足夠多的時候,任何女人都是溫潤的、柔軟的。
安老師鄭重叮囑方盡知,要他一定好好待蘇紅。說這話時,蘇紅哭了,安老師眼裡也含著淚。
安老師身體好一些時,我們約上爾玉和徐知行,帶孩子們去公園。爾玉推著謙謙,徐知行推著沐爾,他們追著跑在前面的沐子和慢慢。我陪著安老師,在後面慢慢走。
沐子跑過來,問安老師要零錢。他要買棉花糖吃,爾玉和徐知行那裡沒有零錢。安老師問爾玉吃不吃,爾玉擺擺手,說從小就不喜歡棉花糖。安老師把錢交到沐子手上,叮囑他買三個:「沐子一個,慢慢妹妹一個,還有雲媽媽一個」沐子不解:「棉花糖不是小孩兒吃的嗎?雲媽媽為什麼也吃?」
安老師看看我,眼睛彎成一座橋:「因為,雲媽媽還沒長大呀……」
我仍堅持著每天在日記本上給安老師寫一封信的習慣。他還總回信給我,一如當年。
那天晚上,我在信里寫——
親愛的安徐老師,唯願此生:我不長大;你不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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