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先生筆下的那些憤怒女性
寫在前面
1934年,話劇《雷雨》問世,在中國現代話劇史上產生了極其重大的意義,它被公認為是中國現代話劇成熟的標誌。《雷雨》正是曹禺的話劇處女作。曹禺先生,這位與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齊名的中國新文化運動之一的開拓者,中國現代戲劇的泰斗,不僅留下了《雷雨》,還有《北京人》,《原野》,《日出》等經典的話劇作品。今天,我們從曹禺先生的《雷雨》,《原野》,《日出》中抽取三個女性人物,來聊一聊曹禺先生筆下的那些憤怒女性們。
——責編寄語
困獸之鬥之蘩漪
《雷雨》蘩漪寫給周萍的日記
我一個人,靜悄悄的獨坐在桌前。院子里,連風吹樹葉的聲音也沒有。這時候,你睡了沒有?你的呼吸均勻嗎?你的靈魂暫時平安嗎?你知不知道, 我正含著兩眼熱淚在這深夜裡和你說話?
萍,你應該知道我是怎樣得愛你!我把我的愛,我的肉,我的靈魂,我的整個兒都給了你!而你,卻撒手走了!我們本該共同行走,去尋找光明,可你,把我留給了黑暗!這在無形中是一把殺我的刀,你忍心嗎?今晚要是有一杯毒藥在鏡旁,我或許早以在極樂世界裡了。醒來的時候,一雙雙驚恐的眼睛蹬著我。
為什麼?為什麼要攔我?我真的不掂戀這行屍的生命!我只求一個同伴,你答應過做我永久的同伴,我不該放鬆你!我後悔啊!這裡,一堵堵的牆把我們隔開。它,在建築一座監獄!把我像鳥一樣關在籠里! 萍,你還記得那隻金絲鳥嗎,你曾隔著籠子餵過的?而現在喂我的,是無窮無盡的苦藥!我淹沒在這苦海里。你要是懂我,信我。就不該再讓我過半天這樣的日子。
我並不逼迫你,但你我間的戀情要是真的,那就幫我打開這籠子吧,放我出來!即使度過死的海,你我的靈魂也會結合在一起!我不如挪拉,我沒有勇氣獨自出走;我也不如朱立葉,那本是情死的劇。我不想到死里去實現、我的愛!幾時臂里得到安息! ,我與你變成了那般陌生的路人!我在夢裡向你喊著:
我冷啊,快用你熱的胸膛溫暖我;我倦啊,想在你的手 早上醒來,看見的還是一碗苦藥;一本寫給你的日記。心頭火熱,渾身,依然是冰涼的!眼淚就冒出來了,這一天的希冀又沒有了。萍,你再不救我,誰來救我?
蘩漪是一個為了追求不可能達到的目的,而在苦鬥中毀滅的女性,她的形象種子是一隻被囚禁在狹小鐵籠里的困獸,為了自己天性和愛情在做最後的掙扎,最後不惜魚死網破。
這是一個罕見的藝術典型,她幾乎和劇中每一個人都有聯繫,在劇中行動有一種牽一髮動全身的作用。蘩漪前後就有一條行動線,那就是:留住周萍,留住她的愛情。
現代人可能很難理解蘩漪,繼母為什麼會愛上丈夫的孩子?還以極其極端的方式?甚至為了留住愛情甘願三人共處一室?奈何周萍還是不帶她走?
蘩漪是一個受過一點新式教育,但仍是箇舊式女人的人。十七八歲時愛上了死了妻子的周朴園,被他中年男人的魅力吸引。為了他,不惜與親戚朋友決裂。然而周朴園早就不會愛人了,他所有的情感都在當年和侍萍的感情中燒成了灰燼。蘩漪嫁給周朴園沒多久,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可她終究是箇舊式女人,既然生了周沖,也就在這周公館認了命。
可是,一切都在周朴園的大兒子大學畢業回國後改變了。那時的周萍與一般做兒子的人一樣,有著年輕人的熱情和反抗父權的勇氣,他同情憐愛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繼母。這溫柔的憐愛點燃了蘩漪的命!她那原本以為死了的慾望重新獲得了新生!
但他們的感情是見不了光的,名分上的繼母和繼子使他們從一開始就摻雜了負罪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周萍慢慢的從年輕人對社會規範的反抗轉變到了妥協。再見父親,他有了歸順的心,再回首一頭撞進的和繼母的情感糾紛,覺得愧對父親,他要撤。
可蘩漪已從等死的狀態中重新活過來了,她哪能允許周萍離開?在她嫁給周朴園後的這十八年,她只遇到了周萍這麼一個可以相愛的人,現在她人生的夏天即將過去,生命的晚霞就要暗淡了。和周萍分手,意味著她的後半生再也不會有愛情了!將再次回歸死一般的生活!她絕不會接受這個結局,她要掙扎,要抗爭,她要救自己!「把一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儘管如此,她還是做最後的努力挽回周萍。她犧牲掉自己的自尊和驕傲,希望喚回周萍的同情心,甚至哀求他同意把四鳳也帶上一起住!可周萍拒絕的乾脆,說她是「瘋子」,「想不到的怪物」。他巴不得她死掉。
就是這樣的蘩漪,曹禺先生形容的「愛起人來像一團火那樣熱烈,恨起人來也像一團火把人燒毀」的蘩漪,為了挽留自己曾有過的那一點兒可憐的愛情,如籠中困獸般做最後的拼殺,結果不但沒有救活自己,反而揭開了更大的悲劇面紗,毀滅了其他人的生命,也搭上了自己兒子的性命,終於使自己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她是蘩漪,一個牽動一整個家族悲劇的憤怒女人;她更是在新舊時代夾縫想要生的「人」,她本身就活在悲劇里。
夢醒後卻找不到出路的陳白露
《日出》片段
陳白露:我一個人闖出來,不靠親戚,不靠朋友……我沒故意害過人,我沒有把人家吃的飯硬搶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們一樣愛錢,想法子弄錢,但我弄來的錢是我犧牲過我最寶貴的東西換來的。我沒有費著腦子騙過人,我沒有用著方法搶過人,我的生活是別人甘心愿意來維持,因為我犧牲過我自己。我對男人盡過女子最可憐的義務,我享著女人應該享的權利!
陳白露: 唉…。[拿起安眠藥瓶,一片兩片地倒出來。走到鏡子前]
陳白露: 生得不算太難看吧。人不算得太老吧。可是…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五片, 六片,七片,八片,九片,十片。這——么——年——青,這——么——美,這 ——么——(吃下藥)
陳白露: 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陳白露是一隻交際花。
但卻和我們熟知的90年代交際花有著本質的不同:她從來就不是在享受這種生活,而是找不到生活目標和生活方式的一種權宜之計。當她確認自己找不到更好的生活時,她決然的選擇結束了自己23歲年輕的生命!因為尋不到生的價值,那就選擇死亡!這種勇氣和膽量,與和當下同類沉湎與享樂豪華生活的交際花女人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才會讓讀者和觀眾灑下同情的淚水。
第一條路:嫁給達生
方大生從鄉下來看她,要帶她走,要挽救她,要不計前嫌地娶她。但她不,不感激,不稀罕。
她拒絕方達生,是因為方能給她提供的未來她早經歷過。「他要我跟他結婚,我就跟他結婚;他要我到鄉下去,我就陪他到鄉下去。他說,你應該生個小孩,我就為他生個小孩。結婚以後幾個月,我們過的是天堂似的日子……結婚後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窮,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無聊、厭煩。兩個人互相覺得是個累贅。懶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陳白露有過失敗的婚姻,所以,她不願重蹈覆轍。
第二條路:與潘月亭繼續曖昧,繼續苟且生活
陳白露有她的自尊和聰慧,她從不討好潘月亭,反倒是她主導著拿捏著他。她並不在意潘是否會離開她。在潘破產後,她可以選擇另攀權貴,去攀附另一個潘月亭,更何況金八已經招來了援手,繼續過她的衣食無憂的交際花生活,但她並沒有。是啊,高傲的陳白露怎麼會容忍屈就一個比潘月亭還惡劣的金八呢?
第三條路:嫁給張喬治
表面上看,張喬治是一個正經女孩都想嫁的人。張喬治留過洋,當過科長,有錢。但當陳白露問他你為什麼離婚,你太太不是為你生了三個小孩的時候,他回答說:「我給她錢,給她錢哪。你這個人怎麼啦。」陳白露看不起他的洋奴相,更看不起他對妻子的始亂終棄,對張喬治充滿了憎惡,又怎麼會去嫁給他呢?
第四條路:繼續做獨開獨敗的交際花
只有一種結局,所託之人一個不如一個,最後年老色衰,變成翠喜那樣的下等妓院的妓女。
《日出》高妙的把陳白露由生的希望,自以為還能救小東西這樣的弱者到最後對世界完全失望,認清人生無路可走的心理變化濃縮到一個星期。由生到死, 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陳白露的,她要睡了。
原野上鮮活的生命—金子
《原野》金子獨白
你們不用叫!(立刻冷冷地)用不著你們母子喊,我來了。
(兩面望望,恨惡地)哼,(冷笑)你們逼我吧,逼我吧!(忽然高聲)我做了!我做了,我偷了人!養了漢!我不願在你們焦家吃這碗厭氣飯,我要找死,你們把我怎麼樣吧?你媽說的,句句對,沒冤枉我,我是偷了人,我從進你們家的門,我就沒想好好過。你爸爸把我押來做兒媳婦,你媽從我一進門就恨上我,罵我、羞我、糟蹋我,沒有把我當人看。我告訴你,大星,你是個沒有用的好人。可是,為著你這個媽,我死也不跟這樣的好人過,我是偷了人。你待我再好,早晚我也要跟你散。我跟你講吧,我不喜歡你,你是個「窩囊廢」,」受氣包」,你只配叫你媽媽哄。你還不配要金子這樣的媳婦。你們打我吧,你們打死我吧!我認了。
可是要說到你媽呀。天底下沒有比你媽再毒的婦人, 再不是人的婆婆, 你看她— —焦花氏 (跑到香案前,掀開紅包袱,拿起扎穿鋼針的木人)大星,你看!這是她做的事。你看,她要害死我!想出這麼個絕子絕孫的法子來害我。你看,你們看吧!今天,我就算死!也要離開你們焦家!
我當年藝考就是讀的這段獨白,拿了第二名。當時真是帶著所有的恨與怨,恨自己,恨焦母,恨大星。金子是一個充滿著野性和原始生命力的女人。在曹禺先生塑造的所有女性形象中,我最愛的女人。
分享一個很有趣的小段子。現當今男女生談戀愛,女生經常問男生「如果我和你媽掉水裡了,你先救誰」?其實這個段子是從《原野》中來的。《原野》里,金子命令大星,她和他媽掉水裡,必須先救自己,並且追問一句「只救她不許救母親」。再接著她要求大星說:「淹死她,淹死我媽。」大星問:「你為什麼要淹死我媽呢?」金子反駁道:「誰淹死她?你媽不是好好在家裡嘛。」
如此強勢又機智。
金子,是原野上生命力極強的一隻野花。「我是野地里生,野地里長,將來也許野地里死」。她珍愛生命,認為人既然只能活一次,就要好好活,活出自己的道兒,自己的樣兒。而這些,嫁給焦大星是無法做到的,那個軟弱的,完全依賴母親的好人大星。
直到她遇到仇虎,這個曾經與她有過婚約的逃犯。儘管他醜陋不堪,但他身上蘊含的生命力,敢想敢做的爽快勁兒,憤世嫉俗的瀟洒以及內心的欲求征服了她。只有仇虎能給她極具想像力的生活前景。
「金子,我要帶你走。」「你要帶我到哪兒?」「老遠的地方……坐火車還得七天七夜,那邊金子鋪的地,房子都會飛……」
金子和仇虎的結合,是兩個被壓抑的強悍生命力的靈與肉雙重結合。他們的感情由慾望變成了愛情。金子向仇虎問出了同樣問過大星的話:「你愛不愛我?」要不要我?」
這次,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她心甘情願的愛他,要他,一起去找「黃金城」,要做他的強盜婆。
金子是曹禺先生筆下唯一一個為了自己的理想和精神追求毅然決然放棄優質的物質生活而走向逃亡旅程的女人,是最具有自然屬性和生命力的女人,是以焦母為代表的封建禮教口中的妖精,是超越了現實物質世界的率真而鮮活的女性形象。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女性爭取平等的歷程中,金子,總會發光的。
- THE END -
本期作者:丸子
空間戲劇責編:丸子
空間戲劇,留個空間,給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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