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刀上的冷抒情 ——黃巢菊花詩新解
教科書上,農民起義沒有不轟轟烈烈的;起義的領袖,沒有不可歌可泣的;領袖們的事迹,沒有不流芳百世的。
真的嗎?
且拿黃巢來做一回個案分析,重新讀讀他的菊花詩。
其一 題菊花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其二 不第後賦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是黃巢落第時急就的東西。教科書多贊其豪邁不羈,敢於追求平等的權利。這樣講,是出於對農民起義領袖的粉飾美化。如果追究一番,又何嘗看不出這是一個落榜考生的激憤之語呢?其中包含的惱怒、偏執和暴力,正暗喻了黃巢改天換地、重定秩序、重整乾坤的狂妄,幾乎想要孤注一擲。
菊花,作為詩歌的意象,一直都是高潔隱逸的,與世俗格格不入。黃巢居然一反常態,夢想打破自然規律,要在春天裡與桃花爭功邀寵,甚至依靠權勢壓製取代所有的花卉,君臨天下。這樣的菊花,也就不再屬於民間草根了,而搖身變為廟堂的權柄,要靠血腥的暴力來建立和維繫自己的野心。
果然,黃巢這樣寫詩,也是這樣行動的。黃巢造反的動機,並非是像陳勝吳廣那樣活不下去,而是惱羞成怒,於是想取而代之。也就是說,他跟絕大多數的同行一樣,都沒有什麼政治理想,即使有,也只是一塊遮羞布或裹屍布。
黃巢的惡行惡狀如下:
在廣州大肆殺戮,包括外籍商人在內有二十多萬。在長安縱兵屠殺,謂之「洗城」。在陳州,成立人肉作坊,以男女老幼納入巨錘,舂成肉泥,以為糧糗,啖食數十萬人。其駭人聽聞的程度,幾乎是空前絕後。詩人韋莊的《秦婦吟》,即是目擊見證,連篇累牘地描繪了繁華的都城變成了地獄般景象。
農民起義,總是冠名為「革命」,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只要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於是,生命個體淪為革命的祭品,血肉被暴力輾為塵泥,歷史的血腥味,就被謊言機器蒸發了,只剩下幾根來歷不明的骨架,供人猜謎。
農民起義領袖,很多都不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而是遊手好閒好逸惡勞之徒,也就是鄉村的流氓無產者,毫無操守,投機鑽營,而又嗜血成性,有強烈的極權慾望,在理念上與統治者如出一轍,爭來爭去就是那把高高在上的椅子。黃巢販賣私鹽出身,相當於今天走私毒品的亡命之徒,面對巨額的利益誘引,踐法玩命,完全是一個心態扭曲的賭徒歹徒。流氓的一大特徵,便是肉體上強大精神上猥瑣,黃巢的落榜,加重了這種心理疾患,造成致命的慾望落差,加快了他投機舉事的步伐,加重了他報復行兇的陰暗。例如,別人寫詩譏諷他殘暴,他懶得取證調查,直接把全城三千多士人殺光。
更讓人掩卷唏噓的是,無論黃巢們怎樣的荼毒生靈,歷史教科書仍舊歌頌不已,崇尚他們是英雄好漢,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和歷史的方向,而對其屠刀上的呻吟不著一字。箇中奧秘,是否含有一種惺惺相惜、同病相憐的政治基因?中國的歷史,總是以暴力循環為周期,幸福從來都是子虛烏有之事,無論興亡,百姓皆苦:聲音是啞默的,面目是模糊的,生命是輕賤的,靈魂是卑微的。也因此,中國歷史自動生成了一種「血酬定律」:人人「買」血,人人「賣」血,血債血還。中和四年(884)八月,唐僖宗虜獲了黃巢的首級,同時還有黃巢的姬妾嬪妃。皇帝責問她們:「你們都是貴族子女,世代蒙受國家恩典,為什麼還要去侍奉反賊?」一個女子面不改色作答:「以強賊之兇狠,國家的百萬軍隊尚且守不住宗廟,還搬遷到巴蜀之地。現在陛下沒有能力抵抗強賊,反而責備我們這些弱女子,那些王公貴族和將軍元帥,你又打算怎樣地處置他們呢?」幾句話,把皇帝噎得啞口無言,只好馬上下令處死這些所謂失了貞的女子,好象只有死亡才能換回清白,好給男人們挽回一點自尊,給權力蒙上一層遮羞的威嚴。執刑人員不忍心,勸她們飲酒成醉好悄然領死,唯獨那個與皇帝頂嘴的女子拒絕這樣,神色肅然地伸頸死個痛快。這筆記錄,只是官修話語一筆微不足道的血淚陪嫁。然而對於我,卻是時間深處的一次哭泣,人性暗角的一場火災;是民女竇娥的前奏,是才女林昭的過門,是歷史審判台上不可饒恕的罪孽。
偉大的詩篇,都有無奈的慨嘆和深沉的悲憫,因為面對無限的時空,生命的確是卑微的,哪怕你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黃巢的革命詩歌,除開鼓噪功能之外,實無品藻之處。在某種意義上,他綁架了「菊花」這個意象,強加給了一片殺伐之聲。
好就好在,菊花們並不買賬領情:至少,秋天裡的芬芳,用不著提前去賣乖求榮。
甘典江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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