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願我如星君如月
夢斷香消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遊
一縷幽怨的簫聲,斜斜地掠過花格木窗,渲染了我意猶未盡的情愫,如水長流。恍惚里,我聆聽著西施用哀慟搗碎流雲的腳步聲,彷彿看到唐琬的淚水綴在白蓮之上,瞬間凝成陸遊的小窗留月。
窗外,烏篷船載著多情的紅男綠女,穿過時間的長河,緩緩泊到蘭亭鵝池裡,采一束天光雲影,迅即晾乾成王羲之恣意洒脫的墨韻,明媚了古往今來所有的世界。
遠處,石拱橋連接著她彎彎的情結,摘一抹白鵝飄然的舞姿,嗅著不知從哪家作坊逸出的女兒紅酒香,沉浸於水鄉的綽約風情里,水袖的翩躚,走不出的仍是她那傘濛濛細雨。
在這秋雨闌珊的季節,我忽地想起了他的《釵頭鳳》,一種淡淡幽幽的美麗便從字裡行間浸溢而出。或許,是古人的情緒浸染所致吧,我也莫名地感傷起來。
不是因為秋雨的涼,不是因為秋雨的愁,只是一種倦倦的思、輕輕的怨,沒來由地,自沉寂已久的心底瞬間鋪天蓋地地襲來。
記不清曾幾何時,我也是如此地倚樓聽風看花落 ;記不清有多少的前塵往事,一如前世的夢幻落在了無人問津的角落。
一直以來,我是心靈寂寞的守更者,習慣在文字里放縱自己的靈魂,寄託淡淡的不羈和無奈的期盼;一直以來,我是自我世界最孤傲的舞者,習慣了和自己的隻影跳著世上最美也是最古老的舞蹈。
八月,秋雨來了,濕了一地的落紅,便想去目睹這江南煙雨的朦朧,看她溫柔而多情的爛漫,看她在風中盡情地飄灑。只是一夜之間,殘夏的酷熱便消逝得無影無蹤,有絲絲的涼意湧上心頭,襲上體膚;又是一夜之間,便見得葉落紛飛,滿地凋殘,轉瞬就平添了幾許飄零與凄涼。
狂風掃落葉,捲起的是生與死的眷戀,那滴滴的傷殘終於在彼此的凝望中變作了蛹化的飛蛾,用自己最絢爛的姿勢撲向熊熊燃燒的火焰,給世人帶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美。生命輪迴,重生的艱辛和新生的驚喜,是無與倫比的執著和堅強,只是,人生又曾如此幾何?
秋雨是多情的,正因為此,才有了古人的「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秋雨是傷感的,正因為此,才有了古人的「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雨,尚未停歇,心思卻如妁紅的楓葉悠然盛開,無限溫柔地綻放在風中,妖冶地燃燒著她的無邊風情。
那時那刻,我在落英繽紛的綺麗與蕭瑟中望穿了秋水,一直在等待伊人從秦時明月漢時風中走來,一直在等待伊人奏響唐人的琴瑟宋人的洞簫。於是,便隨著晶瑩剔透的心事,和那總流連在天幕間的悲情人兒,一起走進那凝結了千載纏綿與悲愴的沈園。
十指緊扣,我用一曲流水清音,輕輕彈出一幕煙雨江南,只聆聽這細雨中的輕語呢喃,任清淚在思念後滴落成淵,任文字在心間曼舞成花。東風破,皓月明,煙雨瀟瀟,似聞當年離索聲,又哪裡去找尋那年的依依倩影?
沈園雖為私人花園,與陸遊、與唐琬,卻無直接關聯,但後人卻已將她看成陸遊的園,看成唐琬的園,看成愛情至上的園,怎不讓人在流連徘徊時生出絲絲悲慟?一闋《釵頭鳳》,引來的是無數有情之人絡繹不絕地前來憑弔千百年前的古老愛情。
然而,當每個身臨其境的人用自己那顆敏感的心感受著他們的心傷時,傾盡所有卻不能留住他們華美的一瞥。只能任所有的夢,都在這滾滾紅塵中浮浮沉沉,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到紹興的第二天,我們去遊覽了沈園。那一日,沈園的天,陰沉沉的,風吹在臉上有絲絲寒意。遠處,淡淡的古樂緩緩地飄來,悠悠揚揚,雖說一聽就知道是電子樂器演奏的,我的心卻依舊感動著。要知道,唐琬逝去後,哪裡又能尋得那撫琴的紅酥手呢?
低低的琴聲,帶來的是幾分冰涼的憂思,幾分潮濕的惆悵。是啊,這裡是沈園啊,如果沒有《釵頭鳳》,如果沒有那出愛情悲劇,沈園似乎也就沒了靈氣,亦不會擁有其他江南園林的那份閑暇和從容。
那段至死不渝的愛情,早已跨越了時空的界限,長年累月地留滯在沈園;而那兩闋感人肺腑的《釵頭鳳》,業已隨著陸遊與唐琬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縈繞在沈園的每個角落,依舊在八百年的風雨里哀哀地唱著,在南宋的歷史畫卷中攝人心魄地展現著。
整個沈園並不大,亦不甚壯觀,園內水榭如雲、花木扶疏,頗具宋代園林特色,就連那些復修的亭台樓閣,竟也在微風中顯得樸拙而溫厚,自有一番獨特的氣質。「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八百年過去了,葫蘆池還在,修整過的池塘里,池水依舊清淺,架於其上的那座青石板小橋,大概就是陸遊曾在《沈園》詩中提過的「傷心橋」了吧?
傷心橋,橋傷心。愛情,也常於寂寞傷心時綻放在內心深處。當年的陸遊或許就因為這份莫名的傷心,一直守在橋下等待著一個最美的時刻,等待那絕代的人兒與他攜手一生的吧。
徘徊,我在橋上徘徊著,試圖尋覓當年沈園舊事中的唐琬遺韻,試圖尋覓當年陸遊與伊人相逢時望向她的驚鴻一瞥,哪怕只找到一枚腳印,哪怕只望見一瞬秋波,也是好的。卻不知,尋尋覓覓,到最後覓得的只有那一抹無法拭去的憂傷罷了。
傷心橋猶在,橋下波紋漣漣,可那照影的麗人何在?我凝視著橋下的池水,也凝視著水中自己的面龐,曾經青春年少的我,如今卻多了幾許風霜與無奈。正如這沈園遺憾了千年之久的夢,那股說不出的失落更不知在多少人身上重複流連。
回眸間,心不禁有些瑟瑟,千年過後,又有誰會想到,這一池清水曾照過美人如許,這水畔曾灑下過笑聲如許?
正胡思亂想著,忽地又有悠緩的旋律傳來,低低地迴響在我的耳畔。這首曲子不是用鋼琴彈奏的,也不是由管弦樂隊演奏的,更不是剛進沈園時聽到的電子樂,仔細聽來,卻是古琴。每一個音符,都在述說無限的愛和思念,流動著刻骨的憂傷,聽來別有深味。
城牆擋不住記憶,沈園芳草萋萋,每邁出一步都會踏痛被青苔長長地覆蓋著的陳年往事。那一年,因唐琬難以見容於婆母,陸母逼迫二十一歲的陸遊停妻再娶;十年後,三十一歲的他在沈園與唐琬重逢,彼此已是各有家室。唐琬送酒款待,陸遊思緒萬千、百感交集,揮筆寫下千古絕唱,卻只惹來兩心惆悵,終鑄成永久的擦肩而過。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 ! 莫!
時光如橋下的東逝之水,一去不復返。舊日沈園不在,折柳飛絮,剪不斷一闋纏綿悱惻的愛情。那一場重逢之後,終換得音杳人渺,一任消逝變得絕美,一任回味變得心動,唯有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然而,在流年裡走過千年的沈園,究竟又浸濕了多少人的心事?
世間萬物,總是等失去了才知道可貴。沈園一別,唐琬咽淚裝歡,抑鬱而終。這八百多年凝結而成的淚水,化作江南的細雨,淋濕了後人的思緒,卻擦不幹世間的眼淚。經年後,陸遊再游沈園,一個早已香消玉殞,一個卻是風燭殘年。再回首,悵然雨中,物是人非,只余傷心橋上跌跌撞撞、搖搖擺擺,人面桃花話凄涼!
本文選自《陸遊:願我如星君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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