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國家實驗室面試

上周，我獨自一人背上行囊跑去了那座傳說中的實驗室：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以下簡稱LANL）。LANL是目前世界上最聲名顯赫的實驗室之一。

和武俠小說中的絕頂高手一樣，實驗室坐落在群山之中，整個小鎮才一萬多個人，而實驗室的工作人員總數即達一萬人。LANL是在特殊的背景環境下產生的：二戰時的曼哈頓計劃。為了趕在納粹之前造出原子彈，美國成立了這家已經在歷史上寫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實驗室。實驗室首任主任，著名的物理學家，奧本海默（J. R. Oppenheimer），為實驗室選擇了洛斯阿拉莫斯（以下簡稱LA，不要笑）。

選擇LA的主要原因是奧本海默對LA周邊環境的青睞。LA位於新墨西哥州的北部，距離州政府所在地Sante Fe車程40分鐘，距離州最大城市Albuquerque車程兩個小時。在LA和Sante Fe之間方圓百里之內，都渺無人煙。一方面夠隱蔽，適合像造原子彈這種秘密任務，另一方面交通還算方便，不至於太閉塞。同時呢，LAS這個地方原本就有一個農場學校，是為當地小孩提供教育服務的，至少還有現成的設施可供利用。而且很重要的一點是，LA的自然環境還算不錯。

科學家也是人，尤其是干這麼費腦子又無趣的工作，自然環境很重要。新墨西哥這個州基本上就是一個荒漠，有點像甘肅青海那一片。大家熟悉的《絕命毒師》就是在Albuquerque附近拍攝的。滿眼的土黃色。然而，當車子經過一段盤山公路進入到LAS這個小鎮的時候，我發現居然綠樹蔥蔥，草坪隨處可見。不僅是草坪，附近居然還有一個高爾夫球場！（LAS非常富有，這是另外一個話題）再往上開，可以到達一個國家公園（ Valles Caldera National Preserve），都是原始森林。奧本海默好眼光啊！居然能找到這麼一處絕妙的地方，甚至可以用這麼四個字來形容：世外桃源。

LANL的大多數部門都與核技術有關，非美國公民很難進得去。另外還有小部分與能源有關，包括地球系統科學的相關研究。能源是地球資源的一部分嘛。另外，在LANL的地球系統科學研究主要針對的是大規模的數值模擬。因此，地球系統的研究又是超級計算的一個直接應用，是目前很多人的一個交叉興趣點。當然，在LANL，這些都算基礎研究，都歸在T（Theoretical）部門下面。我之前做的工作主要都是與地球系統的模擬有關，倒真的是幸運有這樣的機會。要是還是做物理相關，恐怕連面試的資格都沒有。人生總是充滿驚奇。

我在LA待了4天，但實際上正式的面試時間只有一天。那一天的安排非常滿。十點鐘我先做一個40分鐘左右的口頭報告，對我以往的工作作一個全面的總結。隨後，與實驗室不同的人聊，相互了解。隨後，與將來可能的同事進行組內交流，交換一些學術上的意見和看法，以及未來可能要做的事情。在隨後，和老美喝點啤酒，換個比較隨意的場合再聊。最後，還有晚餐，進一步交流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想法。這一天下來，信息量巨大，同時非常累，尤其是對我這種還在倒時差的外國孩紙來說。

當然，在面試之前，還有一個視頻或者電話面試。我是在實地面試兩個月之前接受的視頻面試。如果雙方感覺還不錯的話，就會安排到LANL進行現場面試。自然，LANL會承擔面試者的差旅費。

面試過程中，最主要的環節是口頭報告。在這40分鐘內，都是我自已一個人在講。我想講什麼，就能講什麼。有很大的自由度。當然，我也必須要承擔後果。講得好不好直接影響聽眾對我的印象。尤其還是一個英文的口頭報告。這裡有幾點需要特別注意：

• 語言。這是最基本的了。英語說不清楚，工作做得再好也會大打折扣。但也不要沒有信心。因為是外國人，美國人對我們語言的要求不會太高，只要能滿足工作需要就可以了。要說好的前提是一定要多練習。整個報告40分鐘，我練了大概20遍，而且差不多是在一周之內，特別是最後三天，平均一天5遍左右。排練最困難的階段是最開始。因為不知道說什麼、怎麼說，一遍下來花上兩三小時很正常。但隨著經驗的積累，後面會越來越熟練。另外，英語和漢語發音位置不一樣，一定要提前練才能過關啊。像我還有些口吃，不善言辭，就只能通過充分的準備才可以。一句話，「好好準備是成功的媽媽」！
• 邏輯。好的語言能力是講好故事的前提，但真正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好的故事有其內在的邏輯性。為什麼要這麼說？這麼說了之後下來該怎麼接？這麼接有沒有上下矛盾？會不會讓聽眾難以理解？等等。一個好的內在邏輯性，有比較自然的起承轉合，能幫助我更容易、更順暢地把報告講完。
• 態度。好故事不僅需要客觀的邏輯，還需要體現主觀的態度。一個成功的面試報告要體現這麼幾個方面：1）我很厲害（必須啊，你不牛要你幹什麼？）；2）我能為你們產生價值（工作相關性、互補性，要不然再牛也沒意義啊）；3）我人很nice（你有一個同事叫李逵，而你不是宋江，你頭疼不頭疼？）；4）我說的你能聽懂（聽眾聽不下去，以上3點就無從談起）。所以，要自信地講出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同時呢，在自信的同時也要謙和有趣。而且，要深入淺出，盡量用簡單直白的語言。說實話，因為是學術報告，專業性本來就很強，除了幾個同行，一般很少有人能聽得很明白。這種時候就要犧牲一部分準確性和完備性，來突出結論和意義。
• 互動。有了以上3點，基本上就可以了。如果再有互動，就是一個加分項。這一點其實我沒有做好，是後來回顧的時候總結的。當時在報告里我想說明做一件事的起因，是一部美國電影。然後下面有幾個人開始笑。但我沒採取任何措施。我還是按照我的排練，沒有停頓，繼續講下去了。很遺憾啊。很明顯，可能他們都看過這部電影，或者對這個部分很感興趣。更好的做法應該是我先停下來，問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也看過這部電影啊？不錯吧？有時間我們可以交流一下啊哈哈？當然，這需要我們要做一定的隨機應變。

總得來說，我的報告做得還可以。下面問了幾個問題，就結束了。隨後進入下一輪，和非本課題的其他人交流。這個步驟的目的有兩個

• 讓陌生的別人了解你
• 讓你了解陌生的別人

跟我談的有4個人。其中一個是中國人，人非常好，和我講了不少實驗室和學術無關的「內幕」吧，能讓我在不同方面、不同角度對我未來的工作場所有儘可能的、全方位的了解，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事實上，這也是安排我面試的美國教授在面試組裡加入中國人的原因之一。說真的，我很喜歡和佩服美國人這種做事風格，自信和誠實。因為我有足夠的自信，我不怕展示給你壞處，同時也因為我很誠實，我也必須展示給你壞處。與之相比，恐怕很多國內的單位做不到這兩點吧？

另外有兩個人主要和我交流學術，看看未來有沒有相互合作的機會和可能性。沒有什麼特別需要注意的，只要你有自己的真貨色。重點是最後一個人，是整個項目的頭，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領導。當然，LANL的領導其實也是科學家，以至於好像有些人會抱怨LANL的領導沒有什麼領導力。對此，我表示呵呵噠。和學術交流不同，領導問了我一些面試本應該問的問題，比如你的背景是什麼？你對未來十年有什麼規劃？你是想長期待在美國嗎？你覺得自己對該職位的競爭力在什麼地方？這些都是非常常見的問題，即便已經深思熟慮，最好還是多練幾遍。我是沒有練，所以回答的時候還是過於緩慢和慎重。

在這還有一個插曲。當領導問我，你覺得自己的競爭力在什麼地方的時候。因為我沒有特別準備，於是就稍微思考了以下，想先把語言稍微組織一下。剛好讓我來面試的老美也在，因為以前都有合作，對我有一定的了解，就沒等我回答，替我說了一堆。當然，這肯定是好事，也許他怕我回答得不好，畢竟美國的領導也是領導嘛。但回去想了想，總感覺有點不太對。不會讓領導覺得我確實說不好吧？於是我又寫了封信，把原本我想說的寫了幾句話給領導發了過去。還有點擔心會不會領導覺得我太作，推銷自己。結果很快領導就回了，說很好，這種時候就應該像這樣推銷自己（selling yourself）！確實，該謙虛的時候謙虛，不該謙虛的時候就應該果斷上！

因為是不同組，做的東西也不一樣，不太可能交流得很深入。深入的交流，特別是學術交流，是在與課題組內同事的談話中體現的。因為之前就有合作，所以這部分我還好，基本上還算比較順暢。但這一部分在某種程度上講，比口頭報告還要重要。口頭報告畢竟還能準備，還能修飾。不管是語言還是內容，都會有充分的時間去推敲。但在交談的時候，你根本不知道別人會說什麼、問什麼，只能靠平時的積累。是真金還是水貨，是不是真的適合這個職位，在這個環節會一覽無遺。沒辦法，只能在家多用功啊。事實上，一般來講，這一部分討論會放在口頭報告之前。但因為要協調各人的時間，所以有時候順序會有一些差別。

然後我們去酒吧喝酒。都是現釀的啤酒。度數還不低。我一杯沒喝完就已經有點暈了。加上露天的大太陽一曬，潛伏已久的瞌睡蟲開始爬了出來。慢慢地，有點跟不上節奏了。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經常蹦出來幾句廢話，或者簡單地附和幾聲。一想到聊兩個小時之後還有晚飯，天！要扛不住了！當然，這部分聊的基本上都是一些不太正式的話題，老美會跟你說說未來可能要做的事情，看看你的態度，是不是感興趣，等等。如果有一些疑惑，也可以在這個時候說說，畢竟在一個輕鬆愉快的氣氛下嘛。但還是要注意說話的方式吧，委婉有禮貌還是需要的。當然，總是要建立在誠實的基礎上。

晚飯是和老美全家一起吃的。去了LA一家不錯的館子。我要了一份大西洋風味（不知道什麼鬼）三文魚配土豆泥外搭幾根青筍，花了我30幾刀。沒辦法，吃飯絕對是個非常大的失分項。不會做飯，或者老婆不會做飯，還是要慎重考慮啊！這個環節更多的是會聊生活方面。比喝啤酒會更加輕鬆一些。如果有什麼生活方面的問題，就可以在這個場合說說。當然，這個沒有這麼絕對，只是相對來說，不同的場合聊不同的話題會顯得更自然一些。比如，老美的老婆學的是針灸，我們會聊一些中醫的話題，進而聊聊家庭主婦如何回歸工作，還有LA學校好不好，如何養育小孩等等。這頓飯一結束，我立馬回賓館，倒床上就睡。對，就是這麼累！

所以，你看，這其實已經不能說是面試了。我印象中的面試，是面試官看看你的簡歷，問問你幾個問題，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外面還有好多人排著隊呢。這個可以說是全方位的考察了。不僅僅是工作能力，整個人的綜合素質都會在這麼短短的一天中體現出來。一定程度上也說明，LANL在招一個人的時候是非常慎重的。也好，對雙方都負責。

當然，這還沒有完全結束。接下來會有不同的人來約你或者你主動約他們，單聊。我在後面兩天的早飯或午飯時間，就分別和5個不同的人聊。各自買上一杯咖啡，聊一聊各自所做的工作，看看未來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性。當然，也可以聊生活。要利用好這段時間，可以更細緻的了解未來你的合作夥伴，以及他們的工作。當然，也可以在這個時候多打聽一下，了解一些你認為不太適合在公共場合聊的事情。

以上，大概便是我上周去LANL的面試過程。總得來說，收穫非常大。以前LANL更多的是一個比較虛的形象，神秘而遙遠。現在LANL在我心裡是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具體而實在的東西。LANL長什麼樣？脾氣如何？優點是什麼？缺點是什麼？和我到底適不適合？聽起來跟相親差不多嘛。沒錯，其實就是一次工作上的相親。愛情佔據了人生中的1/3，工作佔據了人生中的另外1/3。確實要慎之又慎啊！

沒錯，最後 的1/3是睡覺。當然，有人說，睡覺是愛情的一部分，愛情算2/3；或者，睡覺是工作的一本分，工作算2/3。都可以，as you like。

p.s. 在回國的那天，我拿到了口頭offer。同時和我競爭的，還有3個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