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回北上廣

誠如尼采所說,一個人若是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有人煞有介事的用emoji表情記錄了春節長假的心態變化:從興奮溢於言表的笑容,到拒人千里之外的愁苦,只不過用了區區十天上下,在日曆上連兩整行都填不滿。

在電影史上的神奇之年——1994年——昆汀·塔倫蒂諾帶著《低俗小說》參加斯德哥爾摩電影節,他遇到了同樣前來參展的香港導演王家衛和他的《重慶森林》,用昆汀自己的話來講,他「完全被震撼住了」,甚至「如果沒有這部電影,世界上不會有人去聽Califorunia Dreaming這首歌」。

在被昆汀不吝溢美之詞的這部華語電影中,日本籍演員金城武用並不標準的粵語道出了那段著名的罐頭獨白:鳳梨罐頭的保質期是一個月,所以我告訴自己,當我買滿30罐的時候,她如果還不回來,這段感情就會過期。

所以每一份真摯的感情都會過期,那麼萌生於北上廣的每一輪思鄉之情,也都會在抵達保質期之後,迅速變質。

就像在臨近春節的最後半個月,朋友圈裡充斥著對於滴滴的控訴,人們不再能夠接受「打不到車」的生活,假裝忘記這種好日子在三五年前根本就還不存在。

即便如此,一度刷屏的抱怨批評都在聲音的主人們在返鄉之後多半都會發現,對於滴滴的吹毛求疵顯得矯情而多餘,一個從上海回到許昌的姑娘發現,在互聯網滲透極其有限的家鄉,自從她蹬著Christian Louboutin的漆皮高跟長靴走出火車站伊始,一切經驗準則就都不管用了,她眼睜睜的看著計程車司機沿途拉了兩撥乘客,她在后座被擠成一隻驚恐不安的貓兒,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聲量還不及她在會議室里對待乙方的十分之一——發出抗議之後,換來的是吸煙司機的吼聲——「不樂意就現在下車,我都不收你錢」——和陌生乘客的嬉笑。

逃離北上廣的舒暢才下眉頭,逃回北上廣的鬱結又上心頭。

傳統的保守主義——如果中國仍然存在這樣的圖譜——總是對於宗祠結構的斷層感到憂心忡忡,無論這種割裂是來自馬克思主義的政黨,還是來自經濟力量的騰籠換鳥。

野夫就在《鄉關何處》里不無悲傷的說道:「城市化和移民,剪短了無數人的記憶,他們是沒有且不需要尋覓歸途的人。故鄉於很多人來說,是必須要扔掉的裹腳布;彷彿不這樣遺忘,他們便難以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如果文科式的抒情仍然帶有些許武斷色彩,那麼數據化的結論則更加令人結舌:截止於2015年,中國流動家庭在全國的佔比已經逼近20%,以北上廣為代表的一線城市(及部分沿海城市)扮演的是人口抽水機的角色,像是山東、黑龍江這樣的省份,在未來四十年內將有40%-60%的勞動力人口會被北上廣抽掉,成為新世代回憶中的凋零故土。

縱使是嚴苛而極端的戶籍制度,也無法完全阻礙向遠而生的流動慾望。

北上廣當然並不是無原則的歡迎這種蜂擁而至的仰慕,控制人口屬於地方政府的核心政績之一,而如何不顯露骨卻又實有收效的驅趕那些負凈值來客,則是檢驗執政能力的一項標準。

毫無疑問的是,上海要比北京幸運,抑或是說,北京要比上海不幸。在2015年,被稱作是「魔都」的城市自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首次出現人口負增長,連寬頻山這樣的本地社區都意識到硬碟數量開始減少而洋溢出揚眉吐氣的氣氛,反而是北京頂著遮天蔽日的霧霾氣候,窮盡房控、業控、學控幾乎所有手段,還是僅僅能夠實現拉低增速的目標。

北京悖論甚至入圍了尤瓦爾·赫拉利的選題,這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竄紅的年輕的歷史學家在新作《未來簡史》中提到人類陷入雙重競賽的難解問題,一邊是不能停滯的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一邊是現有資源難以支撐的中產階級規模擴張,就像北京的國際學校可以斥資數百萬美元用圓頂帳篷將整個校園籠罩起來隔絕戶外的空氣,但是大多數普通居民連空氣凈化器的選購也要計算能夠負擔的價格。

我的一個朋友在書評里是這樣寫的:「環境污染從來難以忽視,冒著風險的抗議也不少見,但是鮮有用腳投票的現象發生,富人留在北京,是因為他們可以使用資本保護自己,窮人留在北京,是因為這裡的脫貧機會最多,顯然交房租要比保護環境更為重要。」

於是事情總是演化成卡爾·榮格所指的「銜尾蛇」,有始無終,循環交替。

大概也是因為終於厭倦重複表達的緣故,在這一年的春節期間,對於三四線城市的移動互聯網觀察內容幾無蹤影,據說快手都已經鎖定了納斯達克的上市進程,再去對邊陲小鎮里的科技生態產生獵奇,已經沒有多少市場可言。

儘管互聯網已經在最大程度上熨平了地理上的剪刀差——支付寶的一名員工說他在返鄉過年期間甚至被讀初中的侄子要求「能不能走後門給他送一張敬業福」——但是更加深邃的鴻溝,體現在從社交禮儀到價值判斷的巨大斷崖之下。

在以經濟基礎換去人格獨立之後,中國的年輕人愈來愈抗拒血緣決定的情感,而嚮往主動選擇的關係,與其付出難以想像的說服成本尋求一致,不如自製漏斗挑選最大公約數。

於是塞進行李箱里,往往有著第二張面容,它是每年只會拿出來使用一兩次的、卻絕對不可遺忘丟失的獨特道具,高度符合永駐於長輩親朋記憶中的溫順形象,只有在掏出手機的時刻,第一張面容才會在比特的世界裡滿血復活,在親手構建的社交網路中卸下防線,像個段子手那樣張口吐槽閉嘴點贊。

你不知趣的在年夜飯的觥籌交錯之間提及特朗普和黑天鵝,話茬馬上被一個有關「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古老笑話給接了過去,你就像那個武陵人,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答案面前不知所措。

用黑格爾的話來說——人類文明的進化,正是基於將興趣投射到廣域事物當中的過程——北上廣的虛榮之處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在咖啡館裡動輒聽到幾十個億的項目話題固然滑稽,在高峰期擠著地鐵去追看一場戲劇也常被朋友嘲諷,被加班需求折磨得一晚上喝掉九杯速溶咖啡更是無數次讓人火大,但是只有在時光漫長到無所適從的春節長假里,看著幾年過去也不曾發生變化的街道和院落,身處風暴中心的殘酷生活突然就變得清晰和親切起來。

莫過於說,有著可以想像的未來,就是最大的幸事,感知到潮水之後,就再也回不去沼澤。

過去幾天,蹲守於機場和火車站的攝影記者捕捉到了太多疲憊不堪卻堅定不移的表情,就和他們十幾天前出現在此地時的神色一樣,只是方向正好相反。

而在每一張疲憊的臉上,都寫著逃回北上廣的興奮,如果不出意外,這份興奮要麼在一年之後抵達它的保質期,要麼會因接到和父母健康相關的電話而提前變質。

你要知道的是,沒有掙扎,就不叫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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