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復魏晉風度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引

如果拋開歷朝歷代的正史,以時代情懷作為憑據來考量一番,我覺得最有味道的兩段歷史莫過於魏晉和民國。魯迅先生給出了最精準的描述——「風度」二字,大抵不及唐宋經濟的繁榮來的實在,也不及秦隋一統天下來的威風,卻是唯一能超越朝代興衰更替的存在。以至於跨越了數千年的今天,我們還能再一次想起這段歷史,也再一次有些感慨不得不說。

魏晉最大的標籤是自由,自由是最大的奢侈品。讀讀世說新語,就會看到很多魏晉時期性情中人的故事。劉伶說自己「惟酒是務,焉知其餘」,乘車攜酒,片鎩任埋,裸身而醉,以天地為屋,以屋為衣。孫登呢布衣蔬食,絕人間事,唯有山間長嘯,無語空歸。嵇康打鐵為業,徵辟不仕,被好友山濤引薦,他還要斷然拒絕,寫一封絕交書明志。一封書信倒不要緊,就引來一場殺身之禍,臨死之前,神色自若,留下一曲絕響廣陵散。

另一個魏晉名士阮籍,慕鄰家少婦亦不加掩飾,為其大哭佯狂,盡哀而還,他看不慣哥哥,則不顧守喪禮法,對他青白眼相加,行車到了沒路的時候,就窮途而哭……這樣的故事不盡數,這樣的狂者也不盡數。文章與葯及酒的關係,魯迅先生已經考證的足夠清楚了。生活中,不必說是這樣的人存在,哪怕任何一件,都會成為癲狂的佐證,流言的源頭。旁人視之荒誕不經,卻唯獨不見一個「真」字。

何謂「風度」?謙謙君子,不可謂不風度,只是這樣的名士,歷史上實在多的不能再多,他們終其一生三省吾身,懷著修齊治平的理想,儘管最後多半只得修身而已,他們自詡飽讀詩書,以偏執方式遵循著聖人教誨,以一生踐行著「封建主義核心價值觀」。如果非要給一個形容詞——有「度」而無風。而魏晉名士似乎比以上的讀書人們要更「可愛」得多,有話當講,有官不做,有酒足飲,處處皆見真性情。

提起魏晉,往往會提起魏晉時代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社會哲學。殊不知,越禮法者,往往才是最遵守禮法的人。遵循舊二十四孝者,其動機來自沽名釣譽成分更多還是真情流露成分更多就值得考量一番了,三年守喪之禮的嚴格禮節常常繁複,長眠地下之人也不願以此繁文縟節束縛子孫。

愚孝的觀念五四以來早已破除,可見孝也並非要依靠「周禮」才是真孝——真情動於心而不動於外。比如說阮籍,他下棋時聽聞母親亡故,坦然無視。一局終了卻大哭不止,吐血歸家。這難道不是他自己的真情?當然,至情至性之人以怎樣的方式並不能推崇,只是想以此說明傳統世俗觀念並非不可破的金科玉律,推而廣之,五四以後儘管已經有天翻地覆的思潮變化,但還有多少我們未曾觸及的觀念領域依舊延續著千百年的固有體系,走不出這種金科玉律。

人終究處於社會之中,而社會性的弊端便在於,以大多數人的想法固化著每個身處其中人的生活。如果說在學校,我還可以暫時天真的以為還能有社會已經有足夠的思想自由度,那麼過年,哪怕聽聽親朋談論,都幾乎將這樣的認識打回原形。生活依舊在每一代人中循環,走向固定而碌碌的軌跡,受著「我應該如此」而不是「我想如此」的條規,甚至,已經帶上了幾句宿命論的悲嘆——最可懼的是,絕大多數身處其中的人也終會失去懷疑生活的勇氣,加入那「大多數」,創造新的傳統,新的教條。

年輕人們並不都反對過去和傳統,所反對的是按照自己的價值觀(或自己以為的社會價值觀)衡量他人的生活,不願意接受不同的存在。這樣說也許不太準確,準確的是,不接受沒有做出成果或者不屬於精英階層的人的不同。人下意識對「不同」的反應有兩種,一種是引起高山仰止的欽佩,另一種則更為常見,引起反感批判和議論紛紛,前者來自已經轉化為世俗觀念體系認同的成果。

走出舒適圈的勵志故事,每個人朋友圈裡都沒少看到。在互聯網浪潮下,被同齡人拋棄的焦慮比比皆是,就連中年人們也都紛紛陷入危機感。於是,我的舅舅前幾年從一個傳統行業高薪崗位跳出來,辭職做互聯網創業。可是,我所聽到的身邊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反對,他們以無比「專業」的風險評估和利益計算,最終打上一個絕對標籤,愚蠢。

但這群發出意見的人,有那些微信里瘋狂轉發馬雲創業史的人,有調侃著先賺他一個億的人,也有自己也曾在北上廣深的城市高喊夢想的人。我並不覺得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得以一下成功,因為利益與風險永遠並存。但是人們忽略的往往是普適價值觀之外的因素——你說是夢想也可以,說是對現實的不甘也可以,或者,僅僅只是「我來人間一趟,我想看看太陽」。

社會一面對勵志故事推崇備至,另一面卻對身邊打破世俗眼光的人嚴苛至極。

一個人有選擇自己一生的權利,選擇安穩的人和選擇不同的人都是無可厚非的人生,這都是基於他們的價值觀所看重的東西做出的選擇。所以當一個人價值觀「恰恰」和世界所期望你做的那樣保持一致(恰恰而不是潛移默化的打磨),應當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該少了多少逆風阻力和質疑。但我不相信,有一千萬種活法,就這樣,大多數人恰恰選擇了大家都說好的那種,都溫和或不溫和地走入這個良夜。

何止如此,閑談是最容易看出世態千般的地方,飯桌言語最容易看出圈子的水平,而只要是人群之中,常常陷入這種價值觀衝突的境地。人們喜愛在言談中對別人的做法強加以自己的價值觀,有的人把咪蒙和Akawawa當做真理,也有人堅持性別平權的大旗,有人覺得結婚生子是所有人的宿命。這樣的衝突甚至不僅存在於我們與跨輩之間,甚至一樣存在於同齡人之間。作為自己人生的主宰,有很多人都期望著「按照自己定義的成功度過一生」,另一方面卻會下意識的剋制自己不現實的想法和理想主義,以現實和生活畫地為牢,把那些超乎常理的事歸結於「精英」的特權。我們這個自以為無限自由無限發達的時代,是不是依然少了一點魏晉的風度?

有很多人心裡有個魏晉夢或是民國夢,這兩個年代分裂而不至於動亂的時代背景下,才會把社會原來的價值體系打碎重構,新舊更替,才能以極大的寬容容許個人充分發展,容許魏晉名士按照自己內心怎麼想便怎麼做,容許真性情的流露。這三百年,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實在像一個異類——前繼兩漢,後接隋唐,卻分裂地最久,數千年根深蒂固儒學文化下,卻獨以老莊哲學興盛於整個社會,在一直以克己復禮為己任的士大夫中,卻出現太多為後世津津樂道的狂者名士。

誰能妄言今天這個時代?當局者迷。反倒是隔得最遠的歷史能得以縱覽全局。當每個人能以自己所定義的生活方式生存於這個社會,而不必遭受異樣的眼光和非議,不必向社會普適價值觀勉為其難地妥協,不必因為想法不同而承擔不應有的壓力,這才能稱得上足夠寬容的時代,這才稱得上我們常常提及的自由的時代,而不僅僅局限於選擇商品時膚淺的自由。

「每個人」,不是「精英階層」。

——————————————————————

推薦閱讀:

讀《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你悟到了什麼?
什麼時候讓你感覺哲學很有用?
如何突破思維定勢?
為什麼奧特曼的人間體總是隱藏自己能變奧特曼的事實?
關於死亡

TAG:歷史 | 社會 | 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