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朝清供
05-03
隆冬風厲,百卉凋殘,晴窗坐對,眼目增明,是歲朝樂事。
清供又稱清玩,由佛前供花發展而來。最早是以香花蔬果替代告朔之牛羊,而後發展成為包括金石、書畫、古器、盆景在內,一切可供案頭賞玩的文雅物品的統稱。如是歲朝,便是為了來年紅紅火火、衣食無憂,在寒冬時節也沾些春意。
不僅僅是任伯年,吳昌碩也偏愛清供畫。清光緒乙未(1895)冬月,蘇州怡園畫社九位同人在園內按園主顧鶴逸的命題,合寫了一幅歲朝圖,由吳昌碩長題。吳昌碩幾乎每年都畫歲朝清供圖——閉門守歲,呵凍作畫自娛。歲朝清供是中國畫家愛畫的畫題。明清以後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畫過不少幅。畫里畫的、實際生活里供的,無非是這幾樣: 天竹果、臘梅花、水仙。有時為了填補空白,畫里加兩個香櫞。「櫞」諧音圓,取其吉利。水仙、臘梅、天竹,是取其顏色鮮麗。
歲朝清供便是瓶梅、水仙,間或散著幾隻佛手、柿子、如意,瓶取平安之意,最適合年節里賞玩;若是一瓶菖蒲、艾草,下面配著粽子、五毒,便是端午清供;或僅是幾根蘿蔔,一棵白菜,些許玉米倭瓜,便是山家清供。清供歸根結底還是看重一個清字,春節越是喧囂喜慶,越是需要一點清淡的趣味。
乾隆年間進士黃鉞,幼孤且貧,宦海沉浮後官至尚書。除夕夜與妻敘話,憶及舊日寒微:「百錢買春,便可足歲,殊有食貧居賤之樂。」因而提筆作畫,描就一幅《歲朝圖》與山妻稚子、幼兒童孫鑒覽,蘿蔔白菜相映成趣,「無忘寒士家風也」。這一幅清供圖,與敬佛、祭祖只怕無關,更像是文人的托物言志、訓誡後生的產物。用意如此,也無怪視金玉珠寶為鄙俗,反而讚賞蘿蔔白菜的鄉野趣味了。鄭板橋路經揚州東郭市上,見有元人李萌《歲朝圖》一幅,愛不釋手,雖「幾於破亂不堪」,但慧眼識真,擲錢買下。重新裝裱後懸掛書齋,歲朝清賞,聊以自娛,並賦七言志意:「一瓶一瓶又一瓶,歲朝圖畫筆如生。莫將片紙嫌殘缺,三百年來愛古情。」歲朝清供,供的便是一番意趣,汪曾祺說歲朝清供,便是一幅舊畫:南宋時的另一位進士林洪,著有《山家清供》兩卷,也是相似的意味。兩卷書收錄了山間瓜果、蔬菜、菌菇,記載如何採摘、烹飪、保存乃至食療藥效。其中對山野飲食、粗茶淡飯的推崇,便有儒家的輕功利,釋家的清靜無為、息心去欲,道家的虛靜自然、天人合一。「清供」二字里的離欲和恭敬,林洪領悟得透徹,又轉而寫進食譜里,大俗大雅,不動聲色。這本散文集以歲朝清供為名,也是這一番清靜之味。這裡有美的景,有鮮活的人,都平實而傳神,連作家自己也是栩栩如生,讀文章有如讀人,從容、曠達、率真。他寫慈姑,寫塘鱧魚,宛然赤足扎在淺湖裡,半里外的農家正飄著炊煙。寫到自己的老師沈從文,待人接物、處世態度、生活經歷無不細緻感人。沈先生去世時,他寫到:一間茅屋,一個老者手捧一個瓦罐,內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題目:「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
若是鮮艷的繁花,就很難說是清供了。
《歲朝清供》是平淡的,但並不寡,一字一句都能讀出意趣,一個作家能通過語言帶給讀者一點淡淡的快樂,一點對生活切實的興趣,還有什麼可求呢?只有經歷了時間的風霜,才能體味到書里最難得的自得其樂、隨遇而安,這才是對歲月恩賜最虔敬的「清供」。清代沈俊繪《歲朝清供圖》,以柏子、梅花為主角,自題詩曰:「柏子香中霽日妍,一瓶清供曉窗前。玉梅破蕊先含笑,春色今年勝舊年。」正是佳節將至,一瓶清供,一本小書,一碟小點,便能靜候歲朝。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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