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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玩壞的哲學術語之「平庸的惡」

哲學術語在被哲學家製造出來之時,往往具有嚴格的語境限制,但在流傳中,特別是流傳到民眾中去的時候,其意義大多在某種程度上被歪曲,甚至與原義迥異。這種歪曲,並不具備解釋學意義上「偏見」的合理性,因為歪曲只是字面意義上的含混造成的。比如阿倫特的「平庸的惡」。

阿倫特這個平庸的惡在目前的中國社會批判中出鏡率相當高,但是一直被理解為庸俗的、不明善惡(無知的)的惡,典型如下:

這位知乎用戶的判斷代表了很多人的觀點,他們認為這些人三觀不正而自以為正,即是平庸的惡。這是對平庸的惡最大的誤解。

首先,平庸的惡在阿倫特《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文中首次出現時即明確了一個原則:平庸的惡是在行為人沒有價值判斷下所做的惡。在沒有價值判斷,不思考善惡的情況下作出惡的行為,是平庸的惡最根本的內涵,也是判斷一個行為是否屬於平庸的惡最根本的標準。花錢買手機被偷,父母反而責怪自己,這父母做的不對,不過這種不對,是這位知友做出來的,朋友的父母並不認為他們自己不對,他們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合理的,即使不是善行,至少也不惡。如果行為人認為自己行為是合理的,就已經涉及了他們對這個行為的價值判斷,因此不能算作是平庸的惡。《盲山》電影里,我們認為這些山民真壞,愚昧無知的壞,壞透了,但是在山民自己看來,我花了錢娶了媳婦,合情合理,你們外人搶我的媳婦,你們才叫惡,山民認為自己行為合理,涉及了價值判斷,就不能叫做平庸的惡,只能叫愚昧的惡。同樣的,在電影《盲井》中,礦工在井下殺人井上騙財,他們必然知道這是惡的,涉及了價值判斷,也不能叫做平庸的惡。

因此,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是平庸的惡的一個必要條件為,行為人在行為發生之時是否有價值判斷,如果一個沒有思考善惡去做了一件惡事,就符合平庸的惡的最起碼的認定標準,如果一個人思考了善惡再去做一件惡事,那就不是平庸的惡了。

其次,平庸的惡關乎政治,它只能在惡的環境下產生。它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與其相對的是「極端的惡」,德國納粹決策層策划了這個極端的惡,交代下面的人執行,軍官艾希曼認為完成命令是軍人天職,其他都不值得思考,於是便執行了。嚴格意義上來說,製造惡的主要是納粹決策層,不是艾希曼,艾希曼不過一個工具:一個人因仇恨殺了人,惡的是這個人,不是他手裡的那把刀。平庸的惡只有極端的惡的條件下才能存在,極端的惡是火車頭,平庸的惡是無意識的車廂,它們只是跟著火車頭跑。當今的社會,並沒有多少產生平庸的惡的基礎,因為不存在極端的惡。

最後,平庸的惡之所以惡,惡在兩點,第一,平庸的惡的載體——極端的惡是惡的;第二,行為時不思考善惡是惡的。這種惡是行為人之外的我們的判斷,是正常社會的價值標準,行為人自己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阿倫特平庸的惡這個概念的最終指向,不是要教導人們明辨善惡,也不是告訴人們什麼是善惡,她的目的在於勸說:當極端的惡產生之時,個體應該保留作為人的理性的價值判斷能力,拒絕成為「極端的惡」鏈條上的不思考的小齒輪。

讀了上文,有沒有一種為平庸的惡辯護的感覺?阿倫特這篇《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發表之時,評論家大都認為她是在為艾希曼說話,討伐者甚眾。

事實上,阿倫特平庸的惡的解釋確實稀釋了艾希曼的惡,她把艾希曼行為之惡的根本歸結製造了「極端的惡」的納粹高層,而艾希曼的惡只是不思考便執行而已。事實上,這種說法更多的是哲學家的演繹癖好造成的,在現實中,我很難想像艾希曼的行為沒有經過善惡思考——他要麼認為屠殺是正確合理的(即認同極端的惡)然後欣然受命,要麼認為屠殺是惡的但是還會去做,不管哪一種都是惡,都值得他所受的刑罰。我難以想像阿倫特這樣的預設:在極端的惡之下,有些人能完全卸載了自己思考善惡的本能去皈依那種惡的意識形態。孟子言:「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交於孺子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人在特定場景面前,會自發地進行價值判斷,這是人類遠祖從惡劣環境進化而來的本能,不管是小孩掉井裡,還是種族大屠殺。我的這種說法很自然主義,鄙視常識的學院派當然看不上,但是無論他們所得多天花爛墜,我始終保守地認為,惡的鏈條上的任何一個齒輪,要麼認為自己是善的或者合理的,要麼認為自己是惡的,沒有齒輪是無辜的無意識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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