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

1

我是一個鬼卒，在忘川河上呆了五百年的鬼卒，鬼王說，只要我能呆上六百年，就讓我投胎到富貴人家，做一世公子。

我已經不記一世公子的模樣，只是覺得比這在忘川河畔，來回反覆地給來往的人渡船過去，要有味道。

我已經受夠了在忘川河的日子。

忘川河的水，是紅色的，看上去就如盛放的人世的花兒，可這卻是一條能人忘記所有的河。當我載著他們從這頭到那頭，他們就將這世的記憶交於我，然後我把這些記憶裝在一個袋子里，扔到忘川河裡。

他們的記憶就會被抹去。

我已看不清他們的眼神，但就在我取過他們的記憶他們眼神木訥地看著我的時候，記憶和過去也同時被抹去了。

可不是我每次載著他們都是順利的，曾經有無數個不願到達彼岸的人，眼裡望著對岸，拚命嘶吟，把我拖住：「小寧，任我，萬箭射心，淪落蠻荒，也不渡忘川河！」

小寧是我的名字，在每次我度他們去對面時，他們都會和我簽一個協議。

他們讓我從忘川河安心渡過，而我讓他忘記今世。

只是，協議簽是簽了，許多人卻是半路就後起了悔，說小寧如何如何，我不想渡過忘川河。

畢竟，忘川河是一條讓人忘記今世的河，他們不想忘記。

可這不是我所能決定得了的。

我的任務是送他們渡過河去。他們如果不過去，我就拿著協議上的內容，把他們扔下忘川河，送到輪迴界，經萬世輪迴，不得超生。

因為這，許多人還是心愿著和我渡過河去，前世再好，再有難忘的記憶，萬世輪迴，畢竟太苦。

2

「小寧，你送過的人都有幾萬人了，有人問過你，為什麼，你從忘川河過去，就不會忘記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

可就在瞬間，我想到，為什麼，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呢？

我似乎也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我從忘川河來回，為什麼就記得清清楚楚呢？

為了這個問題，我把渡人的船停在一畔，想了十天十夜。

可是我還是沒得到答案。

直到有一天，有個扎著蝴蝶結穿著白衣服的姑娘過來踢了我一腳，她說，你這個鬼卒，真不負責吶，你看，忘川河都停了多少人吶，你再不馱著他們過去，就要人淹忘川河呢。

「看到時候你怎麼和上級交代！」她說話時，兩隻手往上抬著，眼瞪得老大。

我這會兒心情正不好，就沖了她一句：「不要你管！」

「我才不管你！你快讓我去掉記憶，要不我快憋死了！這種想不起來今世做了什麼的滋味，真是難受極了！」

她看來很希望，從忘川河渡過，忘掉記憶，比任何人都要著急。

不過她說得什麼想不起來今世的記憶，是怎麼回事？我原來想問問，但想想，還是算了，把協議書往前一遞說：「好，那你先簽了這個，待會等過了忘川河，你就可以忘掉，永遠地忘掉了！」

「那我簽了！」姑娘把協議書一拿，拿起筆就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

小倩，她的名字是小倩。

「這個名字……」

我目光頓了一下。

我的心顫了一下。

我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可是，這個名字，對我來說，真的在那一剎那，融進了心裡。

難道，我之前遇到過她？不對不對，我哪會遇到這刁蠻的姑娘吶。

「你又在發愣！」就在我沉思的時候，背後被猛地踢了一腳，是小倩。

她撅著嘴，挑著眼睛看著我道：「你也太不稱職了，就不怕鬼王把你開除了！」

鬼王……開除我。

我想想也是，再有一百年我就可以離開這忘川河，去投胎公子人家，怎麼能在這會兒出幺蛾子。

我就把身子拍了拍，領著這幾人，往忘川河過去。

3

忘川河上停了一隻諾大的船，這船由千年的木材製成，可經水淹，可由木打，是我來渡他們的。

我數了數，加上前幾批，這次要渡的人很多。

望了望他們一眼，我例行公事地說：「決定忘記就決定了，如果走到一半，你們說不回去了，協議上可是簽訂好了，要墮輪迴之苦的。」

「放心吧，小鬼卒！」我不知是誰這麼大膽稱呼我小鬼卒，但心中已猜測到幾分，等我回頭一看，果然是她，小倩。

小倩這個鬼丫頭，是趁著她記憶快忘，來賺我的便宜嗎？以為我不敢吼她媽？

不過，她判斷地很對，我在忘川河這麼多年，遇到的事比這多的多了，她稱呼我什麼已不能泛起我心中的浪花了，多數我也只翻了個白眼相視了。

和這些即將丟失掉一生記憶的人來說，我能不忘掉記憶地在這兒渡他們，已經很幸運了，再不讓他們發泄一下，會憋壞的。

「小鬼卒，你都在這兒待了多少年了！」

在船劃至一半時，小倩眨著眼睛，拽著我的袖子也不顧會不會讓我把船劃歪渡錯了地方，就問我。

我望著前方翻滾的忘川水：「五百年了，我在這兒呆了五百年了。」

「五百年了？你都還干著這個？看來，你是做地真差！」小倩憋憋嘴。

我……聽到這兒，我的心一酸。

是啊，都呆了五百年了，我還在做著這個，並還要再做一百年，才能投胎為人。

這麼想想，我還真的很苦啊。

小倩卻覺得很好玩，她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怎麼呢，覺得我說的對呢？也不想幹了！哈，你，你可別起了不幹的心思，這次我過去還得靠你了！」

對，這把他們從忘川河渡過去，還得靠我呢。

我不能說，渡他們一半，我就不渡了。

等渡完這批人，我就問問鬼王，為什麼，讓我在這兒幹了五百年而不休，而其他人，早不做這些枯燥的事了。

不管是我那給鬼王遞水倒茶的小兄弟，還是在奈何橋下搬磚的，現在過地都比我好。

我多少心裡是有不服的。

4

「小寧，快看，有風！有妖風！」

這時不知從誰的嘴裡落了一個聲音下來，我往前一看，面前已渾濁一片，狂風呼嘯，已經看不清船的兩頰。

浪聲滾滾，熱氣飛騰。

我渡人的路被浪給擋住了。

「大家站好，不要亂動！」我看見在船上的人已躁動不安，有的瞪大眼睛，有的張開嘴，呼叫和焦急聲響成一片，我就用大了嗓音，讓他們都不要慌。

有我在，是不會讓他們掉下忘川河的。

「轟轟轟！」

可似乎是我低估了這次風浪的迅猛，它幾乎如一條巨龍，裹脅著天地間最殘暴的風雷雨電就過來了。

霹靂與尖鳴同步。

我用盡把船扶穩，可也盡情擺動。

「我們會不會從此掉下忘川河，墮入兇險的輪迴世界！」

「不要啊，我們不想這樣！我們不想沒過忘川河，就已墮輪迴！」

船上的人焦躁不安。

幾個魁梧的漢子在我後面摩拳擦掌，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意思很明顯，要是我沒把他送回去，估計就要被他們推入忘川河。

這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寧，你可別急，你都在這兒五百年了，這些算不上什麼，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好的！」是小倩。

她的聲音不大，卻是有力。不過，她扭一百八十個彎地安慰我，讓我稍稍有點詫異。

但我想到，她這麼做也難怪，她不是一直吵嚷著怕渡不過河呢。

「好。」我投過去一個眼神。

接著就拿出一塊石頭，這是鬼王給我的石頭，當年他讓守在忘川河畔時就給我了，他說，遇到危險時，拿出它就可以。

任由風來，任由浪涌。

就算再詭異的風浪，也能鎮地住。

我相信鬼王不會騙我。

即便這塊石頭，我從來沒有用過。

「石，那是……」

有個模樣長得老成的老太在我旁邊呼喚，她一臉驚訝，似乎我這是用上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而之前魁梧的漢子，也都往後退了退。

這石頭……

我提起看看，也無什麼不同，我想，周圍的人多是認出了這石頭是鬼王的東西，怕屋及烏，所以才這般呢。

但不過說來，這石頭確實了不起，在我拿出的瞬間，風浪就停住了。

船也不再搖了。

5

「好了，大家可以安心了……」我終於鬆了口氣，但就在說時，突然，手心被一拍，那塊鎮了風浪的石頭，愕然從掌中掉了下去。

這，這……

我回頭一望，發現是小倩把這塊石頭，從我手中拍下去的。

而她這會兒的表情，完全像個木頭一樣。

然後口中念著：三生石，三生石……

三生石上，君等我。

三生石下，我無君。

三生石，三生石……

我不知道她念的三生石是什麼意思，但這會兒，她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她的眼睛，麻木而無神，她的目光，獃滯而茫然。

她的口裡，哆哆嗦嗦地念著那幾個字。

「小倩，小倩……」我叫著她。

她沒有反應。

「小倩，你認識這塊石頭嗎？」我把石頭從地上撿起來，放到她跟前，問道。

她慌的一下，又把這在她嘴裡叫做三生石的石頭給拍了下去，然後看著我的眼睛，目光炯炯地問：「你，你真的忘記了我嗎？」

我……你……小倩，你怎麼呢？

我認識你？

我正在想著，腦袋裡，一陣炸裂。

天旋地轉，我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變成血水，變成濃潭。

我彷彿回到了五百年那個混亂的忘川河，那個狼嚎鬼哭百鬼夜行的忘川河。

「三生石畔，忘川河裡，寧采臣，你忘記了我，我卻沒有忘記你！」

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在我記憶深畔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這是？

小……

我正在想著，我聽到噗通水聲。

和一個美麗的穿著白色衣服的身影。

6

有人說，那是投入忘川河的聲音，有人說，那是不肯忘記過去的聲音。

我說，那是我和小倩的聲音。

小倩在前世沒能和我在一起，今世，寧願墮入輪迴也不選擇忘記。

而那三生石，就是當年我們被拆散時留下的信物。

小倩看到時，想起了所有的記憶。

想起了被塵封住的記憶。

她也是不斷地轉世投胎，但對三生石的記憶，卻是沒有忘。

所以，她想起來了。

但我當時沒想起來。

當年讓我和小倩分開後，鬼王就讓我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只記下一件事，就是在這忘川河裡，不斷地渡人過去。

即便三生石揣在兜里，也久無印象。

只記得一件事，便是渡人，渡人。

渡人渡人，我渡了這麼多人，卻忘記了渡自己。

三生石上結姻緣，忘川河畔卻忘卿。

小倩，別急，我來了，忘川河底，我們會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