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詩經·國風·豳風·七月》

人民幣勝聲猶在耳，我去蘇州旅遊了。很多人這幾天的遊玩都是拜70多年的那場勝利所賜，當我從遊玩地回來的時候，我看到聯合國潘基文秘書長跑去了山東曲阜，在金聲玉振的牌坊前留影。我對這新聞抱有好感因為我是一個曲阜人。從儒術被獨尊開始，歷代帝王就要來此地頂禮膜拜，江澤民來過，胡錦濤也來過，福田康夫來過，潘基文也來過了。哪位皇帝金聲玉振四個大字輝煌的記錄著孔子的稱號，如今只剩被遊人拍照合影的空落。

我與朋友從他的公寓一路騎行到太湖中央，一路上皆是清溪綠水蘆葦飛禽，蘇州環境乾淨，令人無比舒心，又遇到湖邊剛打出活蹦亂跳的鮮魚，朋友說回頭做魚。

前一天去逛了留園，在蘇州城河裡坐著馬達嘟嘟嘟嘟的船看了兩岸。我想起來所謂儒家文化，與所謂的孔孟之道。我覺得，如果在這個地方言自己故鄉的壞話，顯得太過不厚道，因為就像北京古老的市民們，應該以皇城為傲，那是他們的祖先跪拜皇帝的地方，也許指不定哪家的門檻前的磚頭被皇帝踩過，就理應把他們供起來，這是世代的榮耀。但是作為一個曲阜人，我並不迷信儒家文化，而孔孟之道這種事情，更多的是留在了山東的白酒廣告里，說山東人特別能喝，讓客人喝飽喝倒，這就是禮儀之邦了，這當然是個玩笑，也許不是。

但是孔子作為至聖先師這種符號存在完完全全是在他死了很久很久之後。子貢等孔子的學生們有一些想法，他們如何能把自己的逼格提高呢，於是他們想到了一個方法，就是說自己的老師是聖人，聖人的學生，那一定是非常接近聖人咯。——我老師叼的很呢。孔子的確一心想當官，但是他拒絕把自己稱聖人，他很謙虛接受別人說他「累累若傷家之犬」，他過的並不怎麼好。

去年九月，因家族事回老家。家中長輩坐在小板凳上講，直到孔府里還有人住的時候，孔府就是地方官，地方上大大小小的案子都歸他們審理，她說孔府到底是幹什麼的呢，那裡邊有位寫狀子的師爺，兩家去打官司，通過他寫狀子，誰給的錢多誰就贏。這真的是一個福澤後世的例子，孔子死後兩千多年，這座大廈仍能養活著這麼一干人等，我們窺斑見豹的去看這金聲玉振牌坊後隱匿的結構，如果說儒家文化有仁在裡邊，那孔子最正宗的這個家庭做的並不好，土地大多被孔府兼并。孔德成後來被土工趕到了台灣島，曲阜人也並不懷念。

留園歷經幾百年，換了三任主人，如今落到黨的手裡。走進留園時候，我沒有產生任何對文化欣賞的情愫，它就像一個標本一樣靜靜的在那裡，等待導遊們的讚美，等候遊人的指點，也等待有人去透過它的別緻，去體驗一下歷史的風雨。

建留園的那位徐老爺，是一個「工作認真負責」的人。皇帝看到他為自己建皇家景觀時候親自上陣指揮甚是感動，於是給他升了官，同行不滿，合夥參了他一本，於是他便告老還鄉建了這留園。園子里不少的景觀體現出園主的審美，導遊美女講有些地方的含義是講表現了朝廷的黑暗體現自己不同流合污的趣味，有些地方講告誡子女養好品格。

這是一個按當今施工也花費巨大的園林，被那位徐老爺在幾百年前蓋起來的時候，想必更是難上加難，他是一個貪官，而且是一個大貪官，只不過在貪官里，他根本還排不上。說第二位園主為了給人說自己錢來的是乾淨的，連名字都給它改了。

這些大大小小的人工傑作，當然是人類社會的結晶。那些精緻的雕琢與巧妙的構思，自然著實令人讚不絕口。但是我不相信能看到優秀的傳統文化，在所有古代宏偉建築群里，都一定是滲透著權力尊嚴財富和地位。故宮裡，你能看到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這是古代皇帝權力的點綴，而今天潘基文跑到曲阜去看孔子，他看到的也只能是這樣，那祭祀孔子的廟宇，說只比太和殿矮一個磚頭——他是有地位的人。除此之外，導遊也會告訴你人類的尊嚴如何被三六九等的劃分，哪裡是女人不可以去的地方，哪裡是下等人不可以去的地方。

整個中國古代文化里最令人討厭的地方，就這樣被展示出來，在你面前，也是在琥珀里，這一丁點都不值得讚美。

七月流火，當我想到這一個個被保護起來供有人玩賞的古迹們時，我想起的一句詩。這是來自於遙遠的詩經的一段，這詩經，甚至是有傳說是孔子他老人家編著。那個時候，這詩里描述的老百姓在想什麼呢，「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饁彼南畝，田畯至喜」。陰曆的七月過了天冷了，沒有禦寒的衣服，怎麼過冬，去田送飯，被田官發現了要分吃。

公元前221年，中國歷史迎來了長城的締造者始皇帝對中原的大統一。這浩大的工程據說曾經被中學語文老師教授說從美國人的飛船里能看到，雖然楊利偉上天之後一直含糊其辭。而僅僅14年之後，秦朝就在一片喧囂中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有人寫了「過秦論」，更多被人熟知的是有名的指鹿為馬，這是權力鬥爭的典故。

「今亡死，舉大計亦死。」這是整個社會的勞動者對這個社會做出的評價，這個社會發展到一個什麼關口上了呢。陳吳等一干人被徵召徭役，徭役之重，死者十之八九，刑法之重，誤了日期就要死。這個社會給了老百姓兩個選擇，橫著死，豎著死。我不相信古人更有反抗精神，只是逼到份兒上，死馬當活馬醫罷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千年之後，崇禎幽怨的上吊。留園，就是建成於明朝，一個罷官的官員之手。而結束大明朝歷史的，是一個大明朝的公務員。有書志記載，明末社會景象如何呢。老百姓賦稅之重令人咋舌，如果不交就動輒大刑，被上刑者不死即殘，很多人交不上農業稅，被迫去當土匪，官府就去徵兵征糧剿匪，再征糧，更多人交不上，再去當匪......「當匪是死，交不上糧也是死。」李自成也難說就是有鴻鵠之志不安心當公務員，但是倘若有人派的任務完不成要命，而底下的人已無命可要。闖王不納糧。——整個明朝就這麼又被掃進了歷史垃圾堆。

說又，那是因為不知道歷史這樣循環了多少次，從千年之前到千年之後，歷史竟然如此相像。太監劉瑾被稱為明朝首富，被判凌遲3357刀：劊子手先從其胸脯割10刀，然後對著他大聲吆喝，怕他昏過去，等醒過來，再割10刀，如此反覆。第二天，劉瑾熬不住氣絕身亡。第三天繼續割屍，直到割足3357刀。後來清朝人入關當了皇帝，那位有名的和珅被抄家之後搜出相當於10年政府收入的財富，從這些簡單的故事裡，我們彷彿能看到這個國家一條條隱匿的河流，留著無數人的血液，源源不斷的從下而上的流動，它們就像一台台抽水機，積累起一個又一個的輝煌，長城，故宮，還有留園。

中國文化作為這個機體血液里的養分，在維持著表面的正義，儘管整個歷史一再反覆，也至少給了一個社會以理想與夢幻。當故事講到尾聲，我仍然再想強調那個老套而又滑稽的故事，就是這位聯合國秘書長所訪問的地方，孔子世家的府邸里，一個不知名誰的師爺，在孔家人嫡系傳人被趕走之前的最後的朝代里，仍然可以以顛倒是非曲直這種延續了可能不知道幾百年的方法去掙錢。這種方式，搞不好和詩經里所描寫的故事毫無二致。

在這座豪華的私家園林里參觀，欣賞這移步換景的精緻景觀，這古韻的優雅就像一幅展開不到盡頭的畫卷，總是會令人想起這片土地上上下前年的歷史，而這些歷史就像一個縮影，濃縮在一個庭院里。你不禁會腦補出那些穿著上等蠶絲織造衣服的達官貴人在欣賞這山水樓閣，他們兩相交互把玩著不知哪兒運來的奇石，他們閉著眼睛聽著戲班唱的小曲兒，卻篤信戲子都是下九流的人因此聽戲要隔著牆壁，他們滿面春光的給你展示著他最珍愛的府邸，夏天酷熱他們告訴你讓苦工從冰窖挖出了私家藏的冰來解暑。

這是一幅意味深長的畫卷，它優雅的像畫，古韻到腐朽，從骨子裡透露出逝去的悲哀，最後一個主人叫它留園，希望它能真的留下，畢竟前兩次易主都是毀於子嗣的無度，他不希望再經歷這個輪迴。這個名字留下了，這個園子也留下了，經歷了日本人佔領，日本人離開，最後被共產黨接管。現在所有的人都可以花一點錢去參觀一次，聽人講解一次那些又被扒回來的故事，讓你面對著這些標本一樣的東西微笑，果真滄海桑田。

二零一五年九月五號，潘基文去了曲阜，二零一五年九月五號，我去了蘇州。二零一五年九月五號，是陰曆的七月，七月流火，天氣轉涼，與詩經里寫的一樣。

2015/9/6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