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呼喚自己的特朗普——當代墨學須力戒「創造性轉化」的衝動|顧如

引言:

本文首先提出觀點:當今墨學不需要「創造性轉化」。然後以儒為鑒,墨家不需要「創造性轉化」。以墨學歷史為鑒,引入儒者、儒家意識參與「創造性轉化」,總是得到悲劇。墨家必須視墨子、墨子書為本位,必須強調墨學的獨特優勢。新墨家必須恢復墨家原有理論陣地。墨家不能聽任某些儒家學者定義的國學界的「政治正確」壓迫。墨家如果沒有唐納德.川普,所以容易因為「非儒」而稱我們「封閉保守」。我們需要的是與儒家真誠的交流,而非邀請與儒者維持表面的一團和氣,或請他們給墨家布置政治任務。不然,墨家討好的只是儒家一家的政治正確,丟掉的卻是整個人類文明和中華民族復興的未來。必須聲明一點,從來沒有什麼所謂「墨學本位主義」傳說,只有忠於《墨子》原典義理、訓詁的謙卑的墨學奉行者。

正文:

當今墨學恐怕需要力戒「創造性轉化」衝動。然而我們終於還是看到了「創造性轉化」這個詞。一個儒家色彩非常明顯的詞。與「創造性轉化」同時使用的,還有「現代性轉化」。也是儒家色彩的辭彙。我們需要先搞明白,為什麼儒學需要「坎陷」、「創造性轉化」、「轉進」等等操作。然後與墨家、墨學的情況相對照,才能做出判斷,墨學是否需要創造性轉化。而不能盲目跟隨。盲目跟隨,則不利於墨學。

顧名思義。「坎陷」也就是說,有些東西我們現在不提了,把這些東西陷到坑裡面去,我們去闡發其他那些東西。「轉化」,轉向和變化。現代性轉化也就是說,原先那些東西過時了,不適用了,我們改一改。創造性轉化也就是說,要想出些個新東西,做出一些改變。「轉進」,也就是原先的學術發展者走錯了,要倒退回去,以退為進。可見提「坎陷」和「轉化」的,或多或少都認為自家學說有些東西不好,或者有些東西不適應了。而提「轉進」的,是認為前人走錯路了,或者前人走的路,當今對自家不利了。這些操作對儒學是必要的,卻也是無效的。為什麼呢?我們不妨回顧一下儒學發展和儒家社會實踐的歷史過程。其實試圖「轉化」儒家的,從孟子就開始了。

孔門產生於春秋末期的魯國救亡運動和平民爭取機會平等運動。魯國當時,頻頻遭到齊國等鄰國侵犯。從孔子之時一直延續到被楚國滅國,一直在救亡。而孔子、孟子等早期儒者絕大多數是當時的三等公民出身。他們積極爭取任官施展抱負的機會。從而孔子發現魯國之所以國弱,是因為不團結。而不團結則是因為貴族們不服從國君。同時孔子等平民試圖獲得被貴族層世代把持的職位,與貴族層產生了激烈衝突。如此孔子們的平民運動和魯國救亡運動,就在尊君集權上面形成了匯合。尊君集權把國家上下團結在一起,令行禁止,調動全部力量救亡。同時尊君又削弱了,乃至消滅了貴族層,由自己取而代之。孔子之後,我們就看不見魯國有貴族存在了。作為替代的是儒家「縉紳」。孔子用君臣父子、尊卑上下,經由倫理構建完成了一套理論。孔門之所以走這條路,與無產文人的固有弱點有關。他們沒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對施與者的依賴性太強。正是《孔子家語》所言:「黃口貪食而易得」。先秦墨家稱他們為乞食者和妾婦之學。由此,所謂儒學也就確立了其基本精神。至少直到朱熹,都把三綱視為儒學的根本,不可易也。

然後孟子學墨,改造儒學,又自稱私淑孔子。這是一次「轉化」。孟子知道尊君集權、君臣父子、為君王造學是儒家根本。引墨入儒,而根本未動。孟子明確指出,楊墨無君父,是禽獸也。

然後荀子出場,反擊孟子等「俗儒」對儒家的背離。也就是要求「轉進」。稱孟子等「術順墨,而精污染」。要求回歸儒家正統。荀子的典型言說是:父教之,母養之,君上即教之、又養之,真是勞苦功高。

這是先秦的情況。而儒學的精神基本由先秦儒家決定了。儒家原典,四書等基本產生於先秦和之後不久的時期。確定於朱熹左右。可想而知,儒家原典全部以集權、尊卑、教化為內核,為施予者造學為其基本色彩。

當儒家基本形成大一統之後,荀子系統的後學,董子以儒學為基礎集各家之大成。這是一次「創造性轉化」,對儒學做出了發展。其背景是與黃老學派的爭鬥處於劣勢。但是荀子、董子這些人被朱熹、陽明等後儒稱作「類法家」。可見其說之性質。

漢朝儒學還遭遇了一次最激進的「轉進」插曲。如果沒有造反就是史上最完美儒生——王莽,要求實踐孔孟的井田制等主張。遭到徹底失敗。其實到這裡,儒家已經失去了對儒學的信心。當然,失去信心導致儒者們求變。

儒者們先是進入道學,將之改造為玄學。何晏、王弼等是他們的代表人物。這不是「創造性轉化」儒家了,而是在「創造性轉化道學」。然而道教領導的起義此起彼伏,道派當時也混亂不堪。玄學也很快走向頹廢。五代十國南北朝的大動亂,對於「平天下」理想的儒家,也是失敗。

唐朝儒家基本無儒學,只有一些零散的試圖重新解經的探索。主要有《資治通鑒》、或王安石變法等儒術。分別是向荀子和孟子擺動。還有韓愈屠佛的衛道。韓愈居然還提出了「儒墨相互為用」。如果儒學不在失敗情緒中,他們是不會低下自己高貴頭顱的。

宋朝時候,程朱理學出現了。他們的特點是向道教學習,「創造性轉化」儒學。朱熹對儒家綱常的的推崇和實踐,盡人皆知。他們還是沒有動儒學的根本。集權、君臣父子、教化。後來最傑出的理學家,嚴嵩之流敗壞了程朱理學的名聲。

明朝時候,陸王心學基本完善。其實陸九淵只比二程晚100年,與朱熹同一代人,在歷史長河中可以算基本同時。他們也產生於漢末以來對儒學的喪失信心。王陽明通過學習佛學,完成了對儒學的「創造性轉化」。

程朱、陸王先後支撐起了儒學的信心。這次對儒學的成功「創造性轉化」是民國以來儒生們的信心來源之一。另一個信心來源在於,心學者們在明朝後期居然出現了一批敢於反思孔子、甚至否定孔子的學者。像反孔的李贄,此人學習了《墨子》。像初有民主精神,開始區分君王與天下的顧炎武。民國以來的儒生據此認為,如果給儒家一些時間,儒家就會自發完成「創造性轉化」。

然而好景不長。到了清朝,儒者們通過回歸原典,基本否定了明末儒者對儒學的背離。清朝儒學以畢沅、孫詒讓、段玉裁等的考據、金石學為主體。

民國儒者被迫放眼望世界。開始認識到必須對儒學進行「坎陷」處理。重複一遍,坎陷就是不提儒家那些被認識到了的糟粕了。

當今港台儒家,大多延續民國儒者的道路。他們與民國儒者一起為儒學爭得不少國際榮譽。但他們的好景也很短。

大陸新儒家出現了。大陸新儒家的口號是什麼呢?正是「轉進」!他們提出轉進,也就是要回歸原典。當今港台儒家聲勢越來越弱。幾年間聲勢迅速減弱,從原先大陸儒家所設宴席上的貴賓,變成陪客。

這是儒學發展基本過程。現在我們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大陸新儒家能輕易戰勝港台儒家;為什麼清儒能夠戰勝程朱、陸王;為什麼荀子能夠戰勝孟子?我們回顧一下前述過程,就會發現這些勝利都產生於「轉進」,也就是回歸儒家原典。那麼為什麼回歸儒家原典,就會導致我們最討厭的儒家派別獲勝?

再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董子能夠得以產生;程朱陸王能夠得以產生;民國儒能夠得以產生?我們回顧一下前述過程,就會發現董子產生於與黃老爭鬥的失敗;程朱陸王產生於儒家實踐的失敗;民國儒產生於與西方文化碰撞的失敗。也就是說,儒學每次得到發展進步,都是因為失敗。失敗之後向對手學習,也就是「創造性轉化」。「創造性轉化」者們,好不容易取得進步,然後又被「轉進」者們提出的回歸原典口號輕易擊敗。為什麼會這樣?

原因太明顯了。只是儒者們不願意捅破。也就是:儒家最糟糕的東西恰恰是儒家原典!每次取得進步,實際上都是通過抽取、曲解儒家經典,將之改造得比較像其他學派的樣子。用這種方法取得的進步。所以我們看到港台儒者們一聽到大陸新儒家高喊「轉進」,他們就慌了陣腳。原因再明顯不過了。因為越是讓我們看著比較好的儒學,越是通過更大幅度地遠離儒家原典獲得的。民國時代的儒者,受西學影響,不同程度認識到儒家有些東西是錯誤的。他們又認為儒家有些東西還是好的。不再提那些不好的東西就行。實際上這些儒者還是天真了。儒家最糟糕的東西恰恰遍布其原典。想坎陷都坎陷不了。真坎陷下去,基本就剩一個坑。那些主張「儒家並非源自孔子」;主張「要讀懂孔子,只能讀《論語》」等等等儒者。內里賣的是什麼葯?也就是試圖減少甚至不要儒家自著經典,如此就能減少那些糟粕語句出現的次數,方便「坎陷」。儒家有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的傳統。港台儒家知道自己如果與「轉進」者們質辯原典,必遭失敗。發起這種辯論,等於把自己開除出儒家!所以他們提出一些「死亡之吻」等無奈的警告,之後也就只能生悶氣了。

其實儒學的發展歷史還有第三個規律,前面的簡述中沒有加入。這第三個規律是,每次儒家都尋求官方出手整理儒學,而每當官方出手整理儒學,儒學就死了。所謂「焚書坑儒」,原來也是儒生髮起的。起於荀子「殺詩書」號召,完成於荀子的學生李斯。雖然「焚書坑儒」說太假,燒掉的大多是墨道兩家(術士)的書。但儒家也在此次劇變中完成了基本統一。我們看漢朝知名儒生全部出自荀子系統、經學。先秦儒學死於焚書坑儒。漢朝儒學死於《白虎通義》,又死於唐朝《五經正義》。朱熹釐定《四書》,《永樂大典》、《四庫全書》,這些實際上都是殺死儒學的關鍵轉折。儒生每次通過官府整理儒學,都同時大規模扼殺、甚至直接暴力取消民間傳本、儒學。現在北大在搞的《儒藏》,還不知道是什麼性質。前段時間搞儒教成立大會了。儒家內部有識之士就指出,儒教意味著孔子的話一句不錯,對頭腦發熱者進行警告。現在也還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麼。因為對儒家人士只能觀其行,不能聽其言。

當今國學界表面上最成功的就是儒家了。既然「創造性轉化」等提法源自儒家,等於號召向儒家的操作技術學習。學習儒術並不全是壞事。儒家經過2500年的實踐,儒術可取的地方並不少。只是儒家之道則絕不可學。這裡先不談儒家的道與術。先結合墨家的實際看一看,墨家是否應該學習儒家,提出「創造性轉化」口號。區區以為不可!

儒家之強在他掌握資源,儒家之弱在於儒家原典。即使提「轉進」而輕易擊敗港台儒家的大陸新儒家,他們也不願意過於自揭其丑。他們只不過希望通過讓人們讀儒家原典,悄悄地把事情給辦了。與儒家的情況恰恰相反。墨家之強恰恰在墨家原典,墨家之弱恰恰是不掌握資源。其實墨學在秦末已經死了,現在才開始蘇醒,才向各種文化眨了眨眼。而讓墨學能夠得以蘇醒的,除了上天如此安排,也在於《墨子》書得以保存。在於《墨子》書所載內容實是華夏民族最博大、最完備的創造之一。說「之一」是我們的謙虛。華夏歷史上能夠稱為「經」的,負責任地說,除了《老子》就是《墨子》。也許再加上《易經》,沒有第四本了。而《易經》經孔門之手,其中也是以集權、尊卑、服從為基本精神。《老子》則必須參照《墨子》、《莊子》、《列子》等古之道術諸子書籍,才能勉強讀懂。而且由於歷代儒者的介入校改,人們很難定出一個老莊列等道家典籍版本。所以雖然道學終究能夠復活,古之道術終究能夠合一。但就目前來說,也就墨家《墨子》得天獨厚,能夠快速找到權威版本,快速依據《墨經》等內部線索基本完成解讀。這是墨家相對其他古之道術諸子優勝的地方。所以,無論哪一路墨學者,都必須認識到,墨家絕不能以墨家的根本——《墨子》書,去換資源。即便我們非常缺乏資源。也絕不能做「仔賣爺田」的事情。

其實,墨學的歷史上已經有兩次「創造性轉化」經驗。一是齊墨之中的告子系統;二是畢孫梁等儒家學者。

21二三子復於子墨子曰:「告子曰:『言義而行甚惡』。請棄之」。子墨子曰:「不可。稱我言以毀我行,愈於亡。有人於此,翟甚不仁,尊天、事鬼、愛人,甚不仁,猶愈於亡也。今告子言談甚辯,言仁義而不吾毀,告子毀,猶愈亡也」。

22二三子復於子墨子曰:「告子勝為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為仁,譬猶跛以為長,隱以為廣,不可久也」。

23告子謂子墨子曰:「我治國為政」。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亂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惡能治國政?子姑亡,子之身亂之矣」。

《墨子》書中正式錄入了對告子,也就是墨家告子系統的批評。告子在墨子晚年弟子中出類拔萃,後來成為稷下學宮早期的領袖。加上淳于髡、宋鈃,基本可以推斷黃老學派的源頭之一正是墨家告子系統。因為所謂黃老學派正產生於稷下學宮。《墨子·經下》專門有幾條是在為告子辯護,《墨子》全書不否認告子是墨家學者。告子對墨學也做過精湛的闡發,也許還有發展。然而對告子的批評還是被保留在《墨子》書里, 被保留在《公孟》篇。第22條「告子勝為仁」,實際也就是在批告子未能堅持純正墨學,而靠向了儒家。墨子評價說「不可久也」。後來告子系統與楊朱合一,產生了黃老學派。《黃帝四經》起首第一句「道生法」就源自墨子親著的《經上》篇。然後黃老學派又與儒學互相創發,結果就是戰國末期的雜家。這個過程驗證了墨子和孟子兩人的判斷。墨子曰「不可久」;孟子曰:「逐墨則歸楊,逐楊則歸」。墨家告子系統確實是被「逐放豚」了。墨家認為,其悲劇的產生,源於對儒學的接納。這是墨學歷史上第一次發生的「創造性轉化」。結果難說完全是悲劇,畢竟進行這種轉化的主持者是真正的墨學者。而且只是不到三分一的墨學者跟隨告子。

墨學的第二次被「創造性轉化」則是徹徹底底的悲劇。這一次轉化的主持者是儒者畢沅、孫詒讓、梁啟超。前面兩位出自清儒主張「轉進」的大師。分別是清儒考據、金石學的冠亞軍。梁啟超之影響力在清末民初則首屈一指。通過前面我們對儒學發展過程的回顧,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問題:抽取、曲解經典逐漸成為了儒者們的習慣。漢儒劉向,也就是奉召整理各家典籍的那位。以有意識修改各家典籍,符合儒家道統為自得。那是有意識為之,而再後面的儒者卻已經成為本能,下意識為之。僅有黃侃等極少數儒者意識到:能讀通就不能驟言通假。所以經過討論、閱讀前人筆記,我們發現畢孫梁對墨家、墨學並沒有惡意。但他們確確實實是在用儒家思維讀《墨子》書。與他們思維不同的字句,他們視而不見。視而不見之後再隨手「校改」之。結果可想而知,墨學變成了儒學的另一個載體。更為悲劇的是,再後來人們發現用墨家承載的那部分儒學,又是不好的了。結果也可想而知,儒者們——包括梁啟超本人,把在儒學裡面「坎陷」下去的東西,統統弄到墨家。然後又一窩蜂地以批墨為能事、樂事,甚至是投名狀。全然不顧他們所批的東西,全部都載於儒家自著經典,而且是明顯地載於儒家自著經典。像孟子的「制民之產」,儒家的大同說,半神狀的聖人說……等等等。全部由墨家代為受過了。儒者們發現自己錯誤,他不是自省,而是找替罪羊。道家也遭此厄運,老子這些人滿嘴的無為變成了法家源頭。全然不顧所謂的法家人士們統統「學於儒」的事實。儒者們發現自己錯誤,他不是自省,而是找替罪羊。這墨學的第二次「創造性轉化」,之所以悲劇,還是因為入儒。結果特別悲劇,是因為這次「創造性轉化」直接就由儒者主持進行了。《墨子》書、墨學只是儒者砧板上的肉。雖然廚師們本想做一道好菜。

第一次轉化,未動我墨家的《墨子》書;第二次轉化,則直接以改動《墨子》書為方法。《大取》曰:「天下無人,子墨子之言也猶在」。《墨子》書被毀,雖然墨子之言也會散見在各個學派的言語之中。然而墨學就不存在了。墨學之名被盜取了。

連什麼是「愛」都不懂的儒者們,怎麼可能讀懂滿紙言「愛」的《墨子》書?儒家所說的「兼愛之,則兼養之」,那是依賴者、也是心智不成熟者之愛。為什麼呢?我們試著易位讀一讀:「愛之,則養之」。結果是:「愛我,則養我」。《經下》「倚者不可正,說在剃」。倚,依賴。剃,先秦專指剃除胎毛。墨家超反感依賴他人,認為依賴者不可救藥,認為依賴者是因為心智不成熟。墨子說:「賴其力者主,不賴其力者不主」。人得能夠自食其力,才能夠自主、主人。但儒者們就用儒家概念的愛去讀墨家兼愛。他們自然將兼愛讀成了「兼養天下人」。而墨家超反感這種「不可常而常之」的「盪口」。他們偏偏又把墨家最反感的東西扣到墨家頭上。莊子批儒家兼愛。儒者們說,莊子搞錯了,主張兼愛的是墨家,莊子是在批墨家。然後每提兼愛,就要引用莊子言。活脫脫的阿Q精神表演!墨家怎麼理解「愛」呢?墨家的原文是:「兼愛之,則兼食之」。是的,不用意外。墨家就是這麼說的,墨家從來沒有說過「愛之則養之」、愛我則養我。而是說,愛我就來吃我的。為什麼?仍然是「賴其力者主,不賴其力者不主」。吃我的,是尊重我的主人地位啊。多數時候,只要代入儒家思維,就讀不懂《墨子》書。相對於墨家、道家、現代各家,儒家思維都屬於外星人一類。但他們偏偏喜歡推己及人。這樣怎麼能夠理解《墨子》書?不理解就算了,然而儒者們還喜歡「校書」!「食之」統統被通假為「養之」,全然不顧上下文邏輯的通暢。因為儒家認為「愛之則養之」,墨家就應該是「愛之則養之」。原文不是那樣?那肯定是原文寫錯了。

這種背景之下,任何對《墨子》書的不尊重、校改之類,都會造成《墨子》書的損毀。損毀《墨子》書比附儒家之後,還被儒家用作批評、嘲笑墨家的資源!所以,只要是對墨家有感情的人,不管是不是墨學者、墨者,都應該堅持一點:絕不要校改、改動《墨子》書。任何校改,善意的也好,非善意的也好,都不要去做。即使我們自己信心滿滿,認為自己已經基本理解《墨子》書,也必須克制自己不要去改動《墨子》書。孫詒讓改《大取》最後一段「鼓栗」「礜石」等字眼,認為太難聽了。墨家那麼好的一個學派,說出來的話怎麼那麼難聽?然後都改了。可這麼一改,偏偏就丟掉了墨家思維的最大特色:慮害。墨家考慮的是什麼對他人、社會有害,然後考慮「兼以易別」或者「害之中取小」。而不是人們該怎麼做才正確,該怎麼做最有利。現在墨學才剛剛開始,為害墨學最甚的,無過於改動墨家原典《墨子》書!

試問:當代墨學的創造性詮釋,是不是意味著要拆解《墨子》書,進行重組?墨子說:「置本不安者,無務豐末」。《墨子》書全文,不單有一些「元」,而且是有機整體。元與元之間的連接,可能正是墨學的精要所在。大量的墨學者已經論證,墨學實呈網狀整體。互相牽連,互相推導,互相論證。且不提前面我們已經說過的,任何試圖改動墨學,「創造性轉化」的企圖,都會導致墨學的扭曲。曲解一篇文章,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將之拆解為碎片,然後分別塗抹各個碎片,然後自行拼湊起來。清末以降儒者讀《墨經六篇》,甚至所有篇目都是採用這種先碎片化,然後自行理解(當然是儒家思維),再行拼湊的方法。這種方法可能源自儒者們讀太多《論語》體例,讀太多《十三經注》。形成了這種碎片化理解、校書習慣,幾乎是他們的本能。我們墨學者必須克制自己,避免再次因為身上的慣性劣習而毀《墨子》書,毀墨學。

《經上》「貞而不撓,說在勝」。墨學想與其他學派、文明對話,需要能夠抗衡各家。「賴其力者主,不賴其力者不主」。包含了墨家最偉大的精神之一:自主!墨學自食何力呢?只能依靠《墨子》書,也依靠新墨家對墨學的豐富。《墨子》書被毀,我們就沒有了支點。而毀《墨子》書者也必將陷入那部分熱衷「創造性轉化」的儒學者的困境:沒辦法面對《墨子》書原文。所以為己為墨學、墨家,我們都需要堅守《墨子》書原文。要豐富墨學,而不是「轉化」「坎陷」墨學。這是不是保守呢?是保守。我們保守的是墨學的根本,墨學的支點。《經下》曰:「「無不讓也」,不可。說在始。說無:讓者酒,未讓始也。不可讓也」。至於新墨家是否對其他學派保守,我想這種無端指責也不用我們多說了。當今新墨家廣泛與全世界各家各派對話,其廣度前所未有,已經形成良好互動。不可能被指稱為「封閉保守」。沒有了「己」,怎麼「愛人若愛己」?墨學者必須為墨學拿回原先屬於我們的墨學和發展空間。墨家如果沒有自己特朗普,就會被儒家定義的國學界的「政治正確」壓制,發不出自己的聲音。因為非儒而稱我們「封閉保守」,討好的只是儒家一家,丟掉的是人類文明。我們需要的是與儒家真誠的交流,而非邀請與儒者維持表面的一團和氣,或請他們給墨家布置政治任務。

結語:

當今墨學需要力戒創造性轉化衝動。筆者曾提出過「原墨學」,還有其他人提出其他一大堆名號的。然而最終都同意了南方在野之說:接受「新墨家」名號,表明我們不排斥其他墨學者,表明我們對過去墨學者的尊重。「新墨家」是由前幾代墨學者提出來的。孫中原老師的作品,早年也是我們的工具書。其中表現出了對墨家的特別維護,這一點讓我們尤其敬佩。其實從《墨子》書中可以推導出,墨家的貴賤觀念。也就是物以需為貴。而墨家又認為「蓬為務則士,為牛廬者夏寒,蓬也」。全書沒有其他更明確的「貴」表達了。也就是說,保護者最貴。墨家要去除社會中的「強執弱,眾劫寡,富侮貧,貴敖賤,詐欺愚」。方今墨學初起,正是「弱寡貧賤愚」這一方。且讓我們狹義一點理解「保護者最貴」,當今最貴的正是保墨學志士啊。其次是起溝通作用者。內部溝通、外部溝通。《經下》「非誹者諄」。非誹在墨家意識里,何嘗不是溝通交流呢?《天志上》「親戚兄弟所知識,其相儆戒,皆曰:『不可不戒矣,不可不慎矣』」。何嘗不是愛人?

華夏傳統言「合和」。墨家言:「共處一室,合同也」。所謂「室」,方也,格也。也就是說,在社會學說領域,遵守相同約束,稱為「合」。《親士》曰「惡有同方不取,而取『不取同』者乎!」。墨家主要的闡述的正是這個「合」。和者,相互唱和、應和。儒家主要倡導這個「和」。可是「和」雖美,需緊密情感支撐,難以常之。墨家也跟著講「和」,很難避免成為「不可常而常之」的「盪口」。舉同而上,是尚同;以「一」同之,是一同。這是墨家。而同一、大同、大一統,則是被墨家批判的儒家主張。那麼新墨家「合」於什麼約束為當呢?筆者認為應該是兩點:共尊、共衛墨子、《墨子》書;「非半弗斫」——原先那裡沒內部裂紋,就不要加以斧斫。墨家在先秦已經墨子與《墨子》書合一,尊墨即尊經,尊經即尊墨,尊墨亦尊經。「天下無人,子墨子之言也猶在」。子墨子之言在哪裡?在《墨子》書。是全書,而不是抽取字句,自行闡發。如此,則墨學永不會掉入儒家的困境之中。天下哪裡有不敢面對自己原典質辯的學派呢?

至於有人擔心墨學嚴守內核,是不是會導致深度不夠,廣度不夠,體量不夠?完全不用擔心。可以說目前所見,國學圈內唯一有深度、廣度與世界文明爭衡的,也就墨學了。因為《墨子》書是確確實實的「經」,是先秦墨者、各個分支共同創作的、高度濃縮的經書!而且我們不需要迴避任何一句《墨子》言。我們完全可以認定《墨子》全書,字字珠璣。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脫口而出、引經據典回應所有話題,包括所有對墨學的攻擊,這本身就是一個明證。至於說到體量,如果指體積,那麼還需要墨學者和墨者們共同努力,招賢納士、共倡墨學。至於「現代性」擔憂,這又是墨學的天然優勢。概當今天下是商業文明的天下。而墨子等早期墨者恰恰出身於工商層。墨學本就是工商層創製的學說。天然有現代性。我們根本不需要「現代性轉化」,需要的只是翻譯成現代文。然後各自發展就行了。至於墨學者們各自的發展空間擔憂。那真是太巧了,這恰恰又是墨學的天然優勢。《墨子》書全書談的全部是社會底線和基本原理。這得益於先秦墨者們的「慮害」思維,和偉大創造。未來墨學的空間可以說無比廣闊。這就像老祖宗給我們買下一塊地,然後這塊地上的所有空間,都是我們的;誰先建一座房子、開墾一塊田地、挖一口井,那地面就永遠留下了他的痕迹。《墨子》書是與儒家經典完全不同性質的東西。儒學、儒家經典,他是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是構建一套東西要你接受、遵守。《墨子》書則恰恰相反,其中記載的是社會底線、基本原則,或者說墨家對人、社會、自然的基本認識。再加上《十策》篇的時用演示。儒學的發展過程,在墨學重現不了。墨學的問題反而在於,有可能發散得太厲害。後人都認不出這是墨家學者、這是墨學。就像我們現在不容易從先秦學者中分離出墨家學者。然而戰國末期的典籍就是記載了墨學者「顯榮天下者眾」,我們卻找不到幾個了。正因為墨學的開放性特點,導致容易發散。儒學一收就死,墨學收一收反而更好一些。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的前提都會是:守土有責!咱不能丟掉祖宗留下這塊地。「始不可讓也」!否則什麼都無從提起。

總之一句話:遵天志者,其天民乎?受墨子教,行墨子道,其墨者乎?守墨子書,說墨子言,其墨學者乎!

新墨家封閉保守貶斥他家的文化觀跟時代不符|《人民日報》海外版

原標題:墨學研究的現代性轉化

文|解啟揚《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16年08月03日 第 11 版)

中華民族,若無優秀傳統文化的延續,將會丟失民族的精神魂魄。優秀傳統文化的復活重生,是墨儒等百家之學共同面對的時代課題。

從廣義學術史和當今文化研究現狀的大視野看,所有理論研究皆歷史,墨學研究不例外。墨學研究比注重墨子思想、文本考訂的《墨子》研究範圍更廣,它涵蓋墨學分科、墨學史研究、墨學研究方法論,特別是墨學的現實轉化和創新研究。孫中原主編的《墨學大辭典》集數十年墨學專攻,全面概括、提升世界範圍的墨學研究成果,被列入國家社科基金2015年後期資助項目,商務印書館2016年7月出版。

辭典通常是解釋詞義的工具書,我通讀《墨學大辭典》以後,這一認知有所改變。

《墨學大辭典》內容遠超一般辭典工具書的範圍,是墨學性質、體系和發展精鍊濃縮的百科全書。它最引人注目的詞條釋文,是墨學研究方法論,探討正確對待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及其現代性轉化的課題。

《墨學大辭典》是新元墨學以辭書形式系統性和大規模的呈現,可說是新元墨學的問世宣言與大膽嘗試。該書英文譯名:A Companion to Mohism,意為現代墨學研究的指南與參考。

新元墨學不等於新墨家。一字之差,對待傳統文化態度有別。新墨家對墨子情有獨鍾,視墨子為本位,認為墨子話語最適合現代中國發展和社會實踐,凸顯承續墨子,貶斥他家。這種傾向封閉保守的文化觀,跟全球化地球村時代顯有抵牾。新元墨學稟賦兼容開放的學術新風和創新方法論特徵,肯定墨學在當今時代的價值、意義、功能和作用,但不排斥世界其他各流派學說,主張以同情理解的情懷,使墨學跟世界多種多元優秀思想文化深度交融,巧借他山石,促進新元墨學的創造性轉化和重生。

國內學術研究發展由上世紀80年代思想傳播研究為主流,到90年代回歸傳統,簇生國學熱。在國學熱的潮流中,面對正確對待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及其現代性轉化的課題,學界觀點百花齊放。有一派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古聖先賢的思想精髓,思想內涵有普適性和開放性特徵,應繼承弘揚。但此派有一顯著特徵:強調某派思想的獨特優勢,貶斥其他學派。另一種觀點認為,古代思想家創造燦爛文化,是當時社會歷史條件的產物。今日中國文化建設,不是傳統的照搬與復活,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重生。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現代化,必須聯接中外,溝通世界,跟全人類積澱數千年的世界優秀文化深度交融。《墨學大辭典》編者明顯屬於後者,即刻意為國人打造綜合兼容的大度多元文化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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