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真的如顧城所說的那樣清靜無為嗎

高中時代才開始看《紅樓夢》,那時候在文科班,班上有一大票跟我一樣不務正業愛看閑書的女孩子,一本小說拿到班上的命運就是從教室的第一排到最後一排傳閱個遍,甚至傳到隔壁班級。最後回到主人手裡時,早已經油膩不堪支離破碎了。宿舍晚上開卧談會時,女生們常常分成兩派,一派擁黛玉,一派擁寶釵。擁黛派黑寶釵心機婊;擁釵派黑黛玉小心眼、作女;為這個還引發過幾場小規模的爭吵。

顧城在評價薛寶釵這一人物時,說她「寶釵屋子一片雪白。她是天然生性空無的人,並在『找』和『執』中參透看破。她一件件事都做的合適,是因為並無所求。林黛玉敬她妒她,除了姻緣之故以外,更主要的是,這是一個她無能為力的世界。」

然而,寶釵真的像顧城說的,是一個清靜無為的老莊式人物嗎?一個才十幾歲的姑娘,要樣貌有樣貌要家室有家室,要才華有才華要見識有見識,家裡打理得僅僅有條,處理人際關係八面玲瓏,就這樣甘心承認人生的無意義嗎?

一、黃金瓔珞和大紅襖

《紅樓夢》第八回講寶釵生病在家呆著,寶玉去看她的時候,他倆互相鑒賞對方的佩玉和金鎖的故事。寶玉初看寶釵是這樣的:「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寶釵穿一身半舊的衣服,而且衣服的顏色都是比較低調的。所以從外面看,她的穿著跟她成熟低調、藏愚守拙的性格是十分相符的。

寶釵的金鎖戴在衣服裡面,從不露出來。寶玉說:「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推辭一句,耐不住寶玉軟磨硬泡,只好「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裡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注意看,雖然外面穿得很低調,但裡面確是穿的大紅的衣服哦。《紅樓夢》出場最常穿大紅衣服的兩個人,一個是寶玉,另一個是王熙鳳,他倆都是愛熱鬧的主兒。而且大紅色本身就有慾望的意思。曹雪芹在這裡是有心暗示寶釵內心其實是有慾望的,並不像她的外表看上去那麼無欲無求,什麼都不愛的樣子。

除了大紅的裡衣,寶釵掛著金鎖的是一串瓔珞。所謂瓔珞,就是菩薩脖子上戴的那一串東西:

《維摩詰經講經文》中有「整百寶之頭冠,動八珍之瓔珞」;《妙法蓮華經》記載用「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真珠(即珍珠)、玫瑰七寶 (七寶的解釋有多種版本) 合成眾華瓔珞」,可見瓔珞應由世間眾寶所成,寓意為「無量光明」。這種裝飾品通常由各種各樣的寶石連綴而成,個頭還挺大。

這是莫高窟的瓔珞裝飾圖案

難怪薛寶釵嫌她這個金鎖沉甸甸的,用一大串「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簇擁著的金鎖,能不沉重么?

正如著名美學家蔣勛先生所說,薛寶釵不是什麼都不要,她有她想要的東西,只是不讓人看出來而已。這個從它穿著上可以透露出來,外表樸素低調,內在還是熱愛繁華富貴的。

這一點不僅體現在寶釵的自己的外表上,還體現在她看到的東西上。還是這一回,與寶玉眼中的寶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寶釵眼中的寶玉——「頭上戴著金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寶釵看寶玉時,只看到寶玉那通身上下的華貴,和系著她姻緣的那一塊美玉。

寶玉看寶釵時,看到的除了一色半新不舊,還看到她寶釵本身的外貌美和性格美;其實讀《紅樓夢》若是仔細的話,就會看到,寶釵嘴裡說的話雖然總是謙遜含蓄低調,但她眼裡看到的東西卻永遠是富貴熱鬧繁華的。

二、熱毒與冷香丸

《紅樓夢》第七回講了薛寶釵的病,不知道請了多少醫生吃了多少葯,都沒有效果。後來多虧了一個癩頭和尚,診斷出她是「從娘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好寶釵身體底子好,才沒什麼大礙。

關於這股熱毒,歷來紅學界的解釋就很多,脂硯齋批評版的《紅樓夢》在「熱毒」後批註:「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於是有人將這股熱毒解釋為愛情,有人解釋為情慾。愛情和情慾都算是「凡心」,當「凡心」太重,讓人無法控制、失去理性時,就變成「毒」了。但是仔細看小說文本我們會發現,整個小說里最理性的人就是寶釵了,聰明豁達如她,情愛或者情慾這樣的東西,遠不足以束縛住她。按蔣勛先生的說法,「熱」實為有所熱衷,至於寶釵熱衷什麼,我們後文再敘。

寶釵的這股熱毒,需要「冷香丸」來治療。這個冷香丸的配方很有趣:「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一天晒乾,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了,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里,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的時候兒,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白牡丹、百合花、白芙蓉、白梅花這四種花都是白色,是冷色,恰是用來治療寶釵的「熱」的。分別要四個季節正當時的花蕊和水,其實也是在暗示寶釵這股熱毒需要遵從自然的規律去調養。而藥引黃柏,是一種比黃連還要苦的葯,這也許是在暗示,寶釵必須經歷一些生活的苦楚,方才能夠能夠悟到這副藥方的含義。

三、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紅樓夢》第十八回元妃回大觀園省親,看著滿眼的繁華,元妃忽然想開一個詩詞party,讓眾姊妹每人作一首大觀園詩。寶玉從小讀書識字是元妃手把手教的,這兩人名為姐弟,情同母子,所以元妃格外重視這個弟弟。別的姊妹都提一首詩,唯獨要求寶玉多寫幾首。賈寶玉平時時間盡花在女孩子身上,哪裡有時間讀書?一時半會想不出別的,寫了到怡紅院的時候,有一句「綠玉春猶卷」。寶釵在一邊看見了,猜著元妃不喜歡「香」啊「玉」啊之類的字眼,忙幫寶玉改成了「綠蠟春猶卷」。寶玉忙問:「『綠蠟』可有出處?」寶釵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

寶釵這樣說,雖然是玩笑話,但是越是玩笑話越能見出真性情。在寶釵的眼裡,像賈寶玉這樣的男孩子註定是要考取功名做官的。而且她還不止一次地勸寶玉留心仕途經濟,可見寶釵本人對仕途經濟是很上心的。大概在她的觀念里,男孩子就應該考取功名,女孩子就應該為男人的仕途經濟做好賢內助。雖然她多次勸導身邊的姐妹們留心針織女紅,還勸黛玉不要看那些閑雜書,但她內心的願望僅僅止於做一個賢內助嗎?

寶玉改了「綠蠟」的典故,立刻向寶姐姐笑道:「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也笑:「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穿黃袍的是賈元春。如果薛家沒有出薛蟠的人命官司的話,薛寶釵也是有可能進宮的。薛寶釵北上進京的目的就是為了候選宮裡的才人職位的,元春當年入宮的時候也是才人。對這個有點了解的話,再看寶釵那一句「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不難聽出寶釵語氣中的艷羨之意吧。寶釵眼中看到的,永遠都是富貴繁華的東西。

看紅樓夢的都知道,薛寶釵一直不愛裝飾,不化妝、不熏香、不戴除了金鎖以外的首飾。唯一一次帶了一串紅麝香珠,就是元妃賞的。很多人看這一段的時候都覺得她是因為自己的珠子和寶玉一樣才戴的,那是沒有仔細讀文本。元妃賞下來的東西,寶玉寶釵各四件——珠子、扇子、鳳尾羅、芙蓉簟,其中珠子和扇子是其他四姐妹也有的。所以寶釵戴的香珠是他們幾個小輩都有的禮物,並不是她和寶玉才有的。而寶釵素來不愛這些裝飾(內心喜不喜歡這些姑且不論,至少在人前她是樹立起不愛裝飾的形象的),然而這次卻戴了元妃賞的珠子。至少可以從這裡看出來,寶釵是很崇拜元妃的。假如你的偶像送了你一串,你想不想天天帶著呢?

三、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為了避免上文使人對寶釵產生綠茶婊的誤解,特地寫了這個部分。薛寶釵這個形象,既不綠茶,也不婊。她有智商、有心計、有才華、有野心,她不是綠茶,是冰山裡包裹著火焰;她善良、正直、時刻為人著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周圍人的認可,完全是一個現代女性的靈魂。只可惜生不逢時,活在那個女性只能靠相夫教子的時代。

古人說:「詩言志。」從一個人寫的詩詞上最看得出她的性情。曹公在寫這些女兒時,很注意這一點。薛寶釵的詩,一定是符合寶釵這個人物的性格、志向和價值觀的。王熙鳳每次出場自帶笑聲,薛寶釵每次出場自帶香味。她吃的是冷香丸,住的是種滿香草的蘅蕪苑,如果讀她寫的詩,會發現詩里「芳」啊「香」啊這樣的字眼是用得最多的。從屈原之後,「芳」、「香」就成了君子人格、美好品德的象徵。寶釵是一個非常重視品德的人,這一點也從她的詩句里透出來。

重視品德,這是儒家文化教給她的。但與此同時,品德與她熱衷的東西並不矛盾。寶釵是熱愛富貴的,但並不是任何手段得來的富貴她都愛,只有通過自身高貴的德行和才幹得來的富貴與認同,才是她所追求的。

嘲笑那些不擇手段鑽營的人,她有《螃蟹詠》;抒發自己志向的,有詠柳絮的《臨江仙》:「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遇到人生失意時,她會堅持初心:「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無論在什麼樣的境遇下,她都保持她自身的品行:「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她的詩詞,永遠有一股積極向上的力量,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我想,這就是一個完整的薛寶釵吧。

不喜歡網上各種關於寶釵心機婊的言論,女性追求她所熱衷的東西,無論是愛情,還是功名,還是富貴,都是她的自由,只要追求的方式正當,就應當得到尊重。稍微有點智商、有點心計、有點追求,就被人罵成心機婊,那些罵人的,只怕是心機都沒有,只剩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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