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你了
求求你別說了。
斯蒂芬站在窗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對面那戶人家的草坪,事實上卻什麼也沒看見。
再說下去我就要給你點厲害瞧瞧了。
他的手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食指和中指間夾的那根煙緩慢地燃著,不時掉下一簌灰。
實際上讓他感到憤怒的那個聲音並沒有多麼響亮,在他所在的這間書房裡,隔著那扇緊閉的門,也只不過是能聽到樓下有個女人在說話而已。是個女人的聲音,除此之外,甚至連她聲音裡帶的感情色彩也聽不出來。
但是在斯蒂芬的耳朵里,這樣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聲音簡直就像念咒一樣令人難以忍受,他的耳朵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了那個微弱的聲音,並且在他的眼前自動描繪出了那個女人邊說邊把平底鍋摔在灶台上的景象。
瑞秋。
他在腦海里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事情本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斯蒂芬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在一家規模不大的心理諮詢室里當助理,而瑞秋是那裡的一個臨時接待員,也就是在門口引導客人,接接電話什麼的,她並沒有任何心理衛生方面的知識,只是因為她原來當服務員的那家飯館倒閉了,才臨時找了這麼一份工作。不過斯蒂芬卻是康涅狄格州立大學心理學系畢業的正正經經的心理諮詢師,只差一個月,等拿到了證書,他就不用再做助理了。
他們就這麼認識並且相愛了,當斯蒂芬在另一家大一些的心理諮詢中心找到了工作時,瑞秋就跟著他到了那附近的一家飯館做女招待。等斯蒂芬在當地小有名氣,決定離開諮詢中心,在家裡給病人單獨做心理諮詢的時候,瑞秋就嫁給了他。
在那之後兩人過了五年的幸福生活——要是你問瑞秋的話。「他甚至還為了我忌了煙呢」瑞秋常這麼說。但如果問斯蒂芬,他可能更願意說:嗨,也就那麼回事兒吧。
斯蒂芬的不滿意首先來自於他們沒有孩子。
不是瑞秋不願意生,甚至也不是瑞秋不能生,而是他們兩個的基因「不合適」——反正大夫是這麼說的,在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之後。大夫還說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應該再嘗試要孩子,要知道,從醫學角度講,他們倆的孩子夭折的概率高達百分之八十六點七。
狗屁理由。
斯蒂芬當時心裡是這麼想的,但是事實上他想說的卻是去你媽的瑞秋。
不過隨後他就責備了自己,他心裡明白這事兒不能怪妻子,她也挺可憐的,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剛剛開始學說話就死了。
我愛瑞秋,要是我不愛她我就不會娶她了,我們倆是挺好的一對兒,好到要過一輩子二人世界了。
想到這兒,斯蒂芬從嘴角里擠出了一個微笑。
苦澀的,自嘲一般的笑。
斯蒂芬以為失去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或許也是最後一個)已經是不能更壞的情形了,但是很快他發現事情變得愈發失去控制了。
瑞秋,原本是最溫柔的妻子,給他準備他愛吃的魚子醬,毫無怨言地打掃房間,突然間變得不講理起來。她發火,罵他,好像要把失去孩子的一切責任都怪在他頭上似的。
斯蒂芬本以為這樣的狀況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所好轉,據他對心理創傷恢復方面的研究,這樣的突發性事件引起的性格改變大概在半年到一年後就會基本消失。所以他開始時打算採取包容的態度,他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回歸正軌的,我們又會好的像一對兒小雀兒一樣了。
但是事實卻不是這樣的。
瑞秋一如既往的不可理喻,現在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了,她卻還是在到處找他的茬兒。
就在今天下午,斯蒂芬和他的病人正在會客室里進行第一階段的治療,購物回來的瑞秋連門也不敲就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你又在抽煙了!」她歪著腦袋用仇人一般的目光盯著丈夫,彷彿要用釘子一樣的眼神把他釘穿似的,「我聞到了,在樓下就聞到了!」
「請你先出去好嗎,我的病人還沒有結束治療,」斯蒂芬強壓怒火,在外人面前他想保持一個醫生該有的素質。
「不!」瑞秋尖叫起來,「我不管你在幹什麼!我要你現在就把那該死的煙頭滅掉!現在!」
病人發現此地不宜久留,於是迅速告辭離開了,等到病人剛一關上門,斯蒂芬就忍無可忍地爆發了:
「你以為我是在和哪個美女調情嗎?這是工作!工作你懂嗎?我靠這個養活你!別以為誰都跟你一樣不用上班,整天閑的沒有事做!」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著我又開始抽煙了!我早就聞到了,連我的枕頭上都有這味兒!」
斯蒂芬知道她又開始無理取鬧了,他戒煙已經有六年多了,今天抽的這根是六年來的第一根,而且他知道他沒法拒絕這一根。
他站在窗前,對面那戶人家的孩子剛剛把他爸的車給偷偷開走了,但是斯蒂芬什麼也沒看見。對瑞秋的憤怒已經消退得差不多了,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走掉的那個病人。
該你了。
那個病人得的病其實也沒什麼稀奇的,就是焦慮症的一種,他說他總是能聽到有一個聲音趴在他耳朵邊兒上對他說:
該你了。
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斯蒂芬並沒有反應過來,他只覺得這句話好像在哪兒聽過,他在一灘水似的記憶里搜尋,但是卻只能在渾濁的泥水中遠遠地感覺到那樣東西在記憶深處涌動。
「說說還有些別的什麼癥狀。」
病人抿了一下乾枯的嘴唇,他脖子上的筋不自覺的抽動了一下。
「我老是預先就知道我要幹什麼,有些是特別可怕的事,然後我就一遍一遍的告誡自己不要去做,結果我越是壓制自己就越是忍不住要去做。」他說著,手裡不安地揉搓著襯衫的下擺,那紅灰色條紋的廉價襯衫在他手裡顯得皺皺巴巴的。
這回斯蒂芬想起來了。
該你了。
這三個字從一潭渾水似的記憶中浮了上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那個病人說的什麼對他來說一下子就變得不再重要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趕快找個法子忘掉剛剛記起來的那件事,於是他問道:有煙嗎?
病人似乎有點兒吃驚,但還是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盒同樣皺皺巴巴的劣質煙遞給了大夫。
抽上一根煙,然後你就會忘掉的。
但結果只是讓瑞秋又發了一頓歇斯底里。他還是沒能忘掉任何東西。
門外瑞秋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的了,她總是這樣,絮絮叨叨直到累了,說不動了,也就該停了。
或許我不該對她發那麼大的火,她也是擔心我的身體。
也許我該跟她道歉?
算了。
他想了想她可能做出的反應,覺得最好還是就這麼算了吧。
斯蒂芬把煙扔到了窗外,然後準備下樓去看看晚飯做好了沒有,最好能緩和一下兩人的關係,他不知道自己下次還能不能忍的住這衝動了。
等等,你說衝動?什麼意思?
他愣住了,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會那麼想,什麼衝動?有什麼可忍的?
別去想了,你只是有點兒厭煩了她的無理取鬧,下樓去,和她講和吧,你知道自己其實有多愛她。
於是他把剛才的小意外拋在了腦後,盡量做出一副悠閑自在的神情,然後幾乎是像個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走下了樓梯。
「親愛的你在廚房嗎?」斯蒂芬掃了一眼客廳,發現沒人,於是他走向了廚房,在離門口幾步遠的時候他看見了瑞秋纖細的身影,腰後系著圍裙的藍色帶子,身上穿著的是他最喜歡的那件淡綠色絨衣。
「親愛的,原來你在這兒啊,」他想使自己的語氣盡量歡快些,或許這樣她就不會再糾纏著剛才的事不放了。
瑞秋沒有回頭。
她一定還在對剛才的事耿耿於懷呢,也許我該有所表示,畢竟是我犯錯誤在先。
想到這兒,斯蒂芬朝妻子伸出了手,他想在她肩上摟一下,讓她知道自己對剛才的事很抱歉。
但是他的手僵在了離妻子的臉幾英尺的地方。
瑞秋回頭了,她的臉上掛著淚痕,用漠不關心,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嫌棄的表情看了丈夫一眼:
「離我遠點兒,你個煙鬼!難道你自己聞不到你身上的氣味兒有多讓人噁心嗎?」
斯蒂芬站在那兒,聽了這話覺得簡直難以相信,他感到血液從脖子後面什麼地方蹭蹭的往上涌,他的眼珠彷彿陷進了眼皮後面似的,怒火從他已經開始長皺紋的眼角里噴射出來。
虧我剛才還想跟你道歉呢,你這個婊子就用這樣的態度對待我!
……
該你了。
那個男人從雪地里慢吞吞地爬起來,他那對深綠色的眼睛像潭長滿青苔的沼澤一樣盯著他,把他往裡吸,那男人的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容……
他說該你了。
有那麼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斯蒂芬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幹什麼,他猛地向前沖了兩步,像要撲過去把瑞秋壓在身子底下然後掐死似的架勢,而瑞秋則驚恐地後退了一步,她的腰抵在了廚房的灶台上,身子盡量後仰,瞪大了的眼睛裡滿是恐慌。
但是斯蒂芬突然停下了。
他站在妻子面前,一言不發地站著,他好像有點兒迷惑,他正費勁地思索著,這時瑞秋突然哭了出來。
她委屈的呻吟打斷了斯蒂芬的回憶,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做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要是自己沒有從那個聲音中清醒過來,會發生什麼事呢?難道自己真的會掐死瑞秋嗎?
「寶貝兒,聽著,我沒有要打你(是殺你,腦海里有個冰冷的聲音提醒他),我只是……有點兒生氣,就是這樣。」他伸出手來,想安慰一下受驚的妻子,而瑞秋也沒有躲閃。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不會的,」她斷斷續續地哽咽著說,「我們都該冷靜冷靜,現在走吧,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或許我可以陪著你……」他用盡量柔和的口吻說。
「不!」瑞秋幾乎是喊了出來,她的眼神里又閃過一絲驚慌,「我一個人就行了。」
你不相信我。
婊子。
斯蒂芬心頭的怒火又熊熊燃燒了起來,瑞秋的拒絕明顯就表明了她對他的不信任,她相信剛才他是要打她的!
是殺她。一個聲音懶洋洋地提醒他。
快離開這兒吧,斯蒂芬想,我不能再在她身邊多呆一秒鐘了。
對,快走吧,否則你會殺了她的,那個聲音譏笑著說。
五十分鐘後,斯蒂芬出現在了市郊的一幢灰色建築門前。他剛和下午中途走掉的那個病人通過電話,為剛才的事道歉,並且主動提出要親自到他家裡來完成剩餘的治療部分。
他按響了門鈴,等待有人來開門的時候他還在想自己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我本可以不來的,這不是我的作風,以前發生這類事的時候我都是叫他們再來我家裡一次,上門服務,哼,這可不是我這種人做的事。可是我為什麼要來呢?
門開了,那個頭髮亂蓬蓬的病人出現在了斯蒂芬的眼前,他已經換上了在家裡穿的看上去有點髒兮兮的深色汗衫,那對典型的因長期忍受心理問題折磨而顯得懶散、無神的眼睛在醫生身上掃了一眼,然後就閃進了門後的黑暗裡。
斯蒂芬走進了這幢有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發現周圍的一切都使人感到那麼的壓抑。厚重的帶著窟窿的暗紅色窗帘擋住了大部分光線,沙發外套雖然是華麗的金色和紅色條紋,但那骨架上包裹的海綿卻因為使用的年頭太多而凹陷下去,坐在上面幾乎有些硌得慌。
「我毫不懷疑,」當斯蒂芬坐在沙發上聽到了那大玩意兒發出「吱呀」一聲的時候,他在心裡暗暗地想,「這傢伙的木質骨架一定早就發霉、發爛了!」
但是作為一個有多年行醫經驗的心理醫生,斯蒂芬深切地知道這種病會給人帶來多大的影響,這樣的房子已經很不錯了,他還沒有用木板把窗子釘得嚴嚴實實,這就不錯了。
於是他又開始了上午的談話。病人和先前一樣,帶著那種沉鬱的眼神低著頭,緊張地揉搓著手裡的一小塊衣角。
「現在您可以開始繼續敘述您的癥狀了。」短暫的出於禮貌的客套話說完了以後,斯蒂芬再次提出了那個被打斷的問題。
「我想這個我已經說過了,不是嗎,大夫?」
「再說一遍,上次你講的不夠詳細,我要聽到所有的細節!」話一出口,斯蒂芬就覺得不對勁,自己的語氣是不是有些過重了?剛才那是怎麼了?自己難道生氣了嗎,就為了這麼一點小事?
「好吧,好吧,大夫,既然你這麼要求我,」病人雖然性格比較靦腆,但是此刻也顯出了對他剛才語氣的不滿,「那我就再複述一遍。」
開始的時候斯蒂芬聽得認認真真的,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動作都顯示出了他擁有良好的職業素養,但是很快,他發現自己又在走神兒了。
不,不是走神兒,更確切地說,是被病人的描述吸引了,聽得著了迷。
「……就是這樣,比方說有一回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工人不小心把自己的手給卷進機器里去了,當時沒覺得有什麼異常,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就會一直有這樣一個念頭,好像有人在我耳朵邊兒上說個沒完似的,他說:別把手放進榨汁機里去,別像那個工人一樣把自己的手給絞成肉餡,那樣你就成了廢人了……」
回憶到這兒,病人的喉嚨里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好像極度害怕那個聲音似的。但是很快他又恢復了平靜。
「我當時也想過不要喝果汁,但是我以為我的理智能夠控制得了這一切,所以我就決定繼續早飯喝果汁的習慣,但是我高估了我的理智……」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斯蒂芬,然後又很快垂下了頭,但是從那一瞥中,斯蒂芬卻彷彿看見了另外一個人。那人根本就不是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懦弱的敗家子兒……
「在榨汁的時候,我越是想著不要把手放進去,就越想把手放進去,結果就成了這樣……」他舉起一隻手給醫生看,那隻手的中指和食指上都有針縫過的痕迹。
斯蒂芬看著那隻手,頓時覺得有些眩暈。
該你了。
那對綠色的眼睛含著笑望向他,彷彿已經勝券在握。
「……大夫,你還好嗎?」斯蒂芬猛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低著頭,像睡著了似的癱坐在椅子上,而病人此時已經站了起來,關切地向他伸出了手。
別是那隻……千萬別……
斯蒂芬痛苦地瞧了一眼向他伸過來的那隻手,然後看到了上面的疤痕。
於是他輕輕地呻吟了起來。
「你沒事兒吧?」病人的臉上浮現出了少有的光彩,或許看到自己的醫生生病讓他覺得自己也沒有比正常人的情況壞多少。
他們靜靜地停了一會兒,大概過了幾秒鐘,斯蒂芬彷彿好些了,然而病人沒有想到的是,他抬起頭來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有酒嗎?」
斯蒂芬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僅僅憑藉腦子裡殘存的有限的理智和朦朦朧朧的視覺想找到自己家的房子在哪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晚飯時間剛過,家家都亮起了燈,有些人在院子里開茶話會,吃過晚飯、精力充沛的孩子們在大街上追逐打鬧,其中有一些還穿著溜冰鞋。
但是斯蒂芬並不在意眼前的一切。
他甚至都不介意瑞秋會怎麼想。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喝掉那些酒,如果不做點兒什麼來忘記那個可怕的場景,他不知道自己還撐不撐得下去。
斯蒂芬最後終於撲在自家門上然後支撐不住倒了下去的時候是七點二十六分。
瑞秋聽見了門上的聲響,趕忙從樓上跑了下來,就在推開門的一刻,她丈夫的身體像一具屍體一樣軟綿綿地癱倒在了她的腳上。
「寶貝兒……」這一摔倒把斯蒂芬摔得清醒了一些,他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滿懷愛意的抬頭看著只穿著睡衣的瑞秋,然後緩緩地站了起來,朝妻子伸出了手,想把她抱在懷裡。
但是瑞秋猛地向後退了一步,用嫌棄、厭惡的眼神看著他,狠狠地說:
「斯蒂芬!我真沒想到你竟然只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就撿起了你已經戒掉這麼多年的全部惡習!」
斯蒂芬看著她,在傍晚的光線里看不清他眼睛裡藏著的是什麼。
「我再也無法忍受一個像你這樣邋裡邋遢、沒有節制的廢人了!」瑞秋憤怒地甩了一下衣袖,像是要把斯蒂芬甩掉似的,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哦,上帝啊!你怎麼能這樣做呢?難道你不是早就戒掉了煙和酒嗎?你難道想早早喪命嗎,就因為這兩樣鬼東西……」
瑞秋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失去孩子的痛苦似乎使她提前進入了更年期,她沒完沒了地抱怨著自己的不滿,彷彿要把自己整個掏空似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再加上夜幕的掩飾,她沒看見斯蒂芬臉上可怕的表情。
求求你別說了。一開始的時候斯蒂芬在心裡暗暗的想,要是你再說下去我擔心我會傷害你的。
你會怎樣傷害她呢?另一個聲音挑逗似地問。
斯蒂芬心裡頓時涼了半截。
不,我不會像那個人一樣,我不會對我的妻子做那種病態的事情,那個人是個瘋子,而我不是,我是醫生,哦不!
斯蒂芬儘力想把這個念頭從心裡趕出去,但是就像下午的那個病人描述的一樣:「這種念頭一旦有了,就不會再消失了,哼,除非你根本沒想起來,要不然你就只能照這個念頭說的去做了。」
我再說一次,我是不會,絕對不會,挖掉我妻子的眼睛的!斯蒂芬試圖用強硬的措辭消滅自己腦海里不停叫囂著的那個想法,就像以前他在讀大學的時候的心理學教科書上建議的那樣,但是卻絕望地發現這完全沒有效果。
於是剛才的拒絕變成了哀求:
求求你不要挖掉她的眼睛,我求求你,千萬不要這樣做!
我懇求你,管好你自己的手,不要去動廚房架子上的那把刀。
可是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迅速瞄了一眼廚房,好像已經開始計劃什麼似的。
不要用手!千萬不要用手!
想到這兒,斯蒂芬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那上面的血管突兀地鼓著,看起來很有力氣,足夠做任何事了。他覺得自己有信心能完成這項任務,然後緊接著他又為自己的信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的恐懼。
斯蒂芬緊緊地咬住了嘴唇,他感到自己似乎正在回憶當年自己所看到的全部細節,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彷彿又回到了自己長大的那個小城,回到了自己多年來一直試圖忘卻的那個星期天上午……
那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上午,和往常一樣,對面那幢房子里的男主人在給自家院子除草,院子里新買的摩托車吸引了十二歲的斯蒂芬的注意力,他靠在樓梯扶手上,透過一扇小窗子看著那輛嶄新的,幾乎是閃閃發光的摩托車,一邊有些心驚膽戰地想著要是自己能把它偷偷騎出去玩一會兒該有多好。
小斯蒂芬沉浸在自己風馳電掣的的幻想中,一邊略帶負罪感地看著院子里的男人。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男人手裡的割草機發出的蜂鳴聲戛然而止,他生氣地踹了機器一腳,然後跪下去想看看能否修好它。
斯蒂芬這時本來已經轉身要走了的,那輛摩托他已經看的夠多的了,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會真的傻到去偷摩托車的,但是出於一個十二歲男孩兒的無所事事的好奇心,他還是站在那兒,想看看他能否修好那個機器。
但是就在那個男人跪下去對著機器鼓搗了不到十秒鐘之後,他卻突然站了起來,朝著另一個方向踉踉蹌蹌的走去,那踉踉蹌蹌的樣子,要是讓斯蒂芬說的話,就像電視里的殭屍一樣,可是他平時走路是好好的呀……雖然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是斯蒂芬卻發現他的腳步一點一點地在加快,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他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過來了!
斯蒂芬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他開始擔心是不是自己被他發現了,是不是他要來打自己一頓了,是不是要來控訴這個有偷窺癖的小男孩了。
咚、咚、咚……聲音越來越響,頻率越來越快,斯蒂芬分辨不清那是自己的心跳聲還是那個男人的腳步聲。
突然,斯蒂芬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穿著綠色斜紋裙裝的中年女人,她可能有四十歲,或者三十歲,他發現這個女人才是他的目標,他沖著那個路過的女人快步走去,而那個女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是的,事情發生的太快了,從他站起來,到那個女人倒地,不過也就幾秒的時間。
在他走到離那個女人只有四五米的地方的時候,那個女人發現了他的不對勁,於是扯開嗓子尖叫起來(要是你跑掉就好了,站在那兒光是喊可救不了你),但是這尖叫聲也只持續了不到一秒,因為那個男人在她喊起來的那一刻就從地上跳起來把她撲倒了。
年幼的斯蒂芬驚恐地看著,他想逃,可是眼前發生的一切實在是太突然了,他害怕得忘記了一切。
他從未見過有人做出像那個男人一樣的動作,簡直就像是獅子撲向獵物一樣,或者比那還要兇殘。獅子撲向獵物的動機只不過是因為飢餓,這誰都能理解,可這個男人卻沒有任何合理的動機可言,他的腳步像發了神經的時鐘一樣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事情發生的那不到十秒內,斯蒂芬的眼睛始終緊緊地盯著樓下發生的一切,當那個女人被他狠狠地壓在身下時,有那麼一會兒斯蒂芬以為他就要掐死她了,但是很快,他原本緊繃著的神經似乎絞在了一起……
他看見那個那個男人用膝蓋那女人死死地釘在地上,然後用騰出來的雙手伸向了她的眼睛,緊接著,那女人因恐懼發出的尖叫變成了因疼痛發出的哀嚎。
更加不可抑制,更加凄慘,更讓人感同身受……在那一瞬間斯蒂芬就明白了因恐懼和疼痛而發出的的尖叫之間細微的區別。
他覺得自己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汗毛似乎全都豎了起來。
尖叫聲引來了旁邊幾戶人家的注意,幾個男人從右邊的房子里跑了出來,他們手裡提著修車用的鐵棍。
這回該結束了,斯蒂芬暗自喘了一口氣。
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地上的那個男人對周圍正在趕來抓他的鄰居並沒有表現出什麼興趣,他只是把手指慢慢地從那女人的眼眶裡拔出來,然後突然之間,他抬起了頭,目光正正好好地落在了斯蒂芬的臉上!
斯蒂芬不禁打了個哆嗦,像快要站不住了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那雙深綠色的眼睛裡閃爍著嗜血的光芒,彷彿長滿青苔的泥沼,從沼澤的最深處向上翻滾著鮮紅的、熾熱的鮮血。
他跪在受害者的身上,滿手鮮血,還有從她眼球里擠出來的那些粘糊糊的液體,腳下是白色的大理石鋪成的地面,就是這些地磚讓斯蒂芬以為那場慘劇發生在雪地里,他當時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覺得眼前都是雪花。
然後他笑了,在斯蒂芬的記憶里那是他所能想像出的最最邪惡,最最滿足的一個微笑。就是那個微笑使得斯蒂芬覺得自己彷彿要被那個沼澤地給吸進去了似的。
就在這個精神病人被人們手忙腳亂地從受害者身上拉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一直看著斯蒂芬,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裡去,就在他站起來的一刻,斯蒂芬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嘴唇動了一下。
這個十二歲的男孩兒猛地撲向了窗戶,他的手扒在窗台上,身子儘力向前傾,他的額頭緊緊地貼在窗玻璃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想喊,他想問那個男人,你剛才說的到底是不是……
該你了。
喧鬧聲越來越遠,穿綠裙子的女人已經被人們送上了車,可是斯蒂芬的內心卻仍舊波濤洶湧。
該你了。
他是什麼意思呢?
瑞秋還在罵罵咧咧地說個不停,平日里假裝出來的淑女派頭完全無處可尋,取而代之的是那個給餐館老闆打工的服務生,那個整日周旋在滿身是油的廚師和街頭流浪漢身邊的市井女人。她絮絮叨叨的,像個老太太,完全沒留意身邊的斯蒂芬身上正在發生著的微妙變化。
在與那個聲音抗爭了許久之後(事實上只有一兩分鐘),斯蒂芬終於還是喪失了理智,記憶里的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甚至可以說是帶著前所未有的熾熱注視著他,他的嘴唇緩慢,但卻清清楚楚地吐出了三個字:
該你了!
這三個字簡直像發令槍里射出來的子彈一樣,斯蒂芬立刻從一個站都站不穩的醉鬼變成了一台機器,他在黑暗中像頭野獸一樣撲向了瑞秋,在她喊出聲音之前就用胳膊夾住了她的脖子,並且毫不費力地把她拖出了家門。
「啊!放開我……」瑞秋扯著嗓子沒命地喊了起來,但是這根本無濟於事,一個發狂的人已經在斯蒂芬的內心深處醒來,十幾年前就被送上電椅的那個精神病人又捲土重來了!
發了瘋的斯蒂芬把尖叫著的妻子一路拖到了自家院子里的草坪上,然後用膝蓋頂住了她的腹部。
是的,就像這樣,這樣你的手就能空出來了。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斯蒂芬不由自主地回憶著當年看到的每一個細節,膝蓋彎曲的角度、腳尖點地的位置、還有自己的中指和食指。
沒錯,好孩子,你說的不錯,就是他倆,中指和食指,現在把它們伸出來吧。
斯蒂芬把手按在了妻子的臉上,在黑暗裡誰也看不見她臉上那可愛的雀斑。
別猶豫,我的孩子,像我一樣,像我一樣勇敢地把手指戳進去呀!
「停下來!」瑞秋在他的膝蓋下面扭來扭去地掙扎著,一邊試圖通過大喊大叫來吸引對面那戶人家的注意,他們客廳里的的燈亮著,隱約還能聽到電視機的聲音。
斯蒂芬有些猶豫地把除了食指和中指以外的其他手指都握進了手心裡。他在想像著手指伸進眼眶裡的觸感,那是當年十二歲的他也曾想過的。
現在!該你了!
伴隨著瑞秋撕心裂肺的尖叫,斯蒂芬的手指猛地插進了她的眼眶,他們是那麼深,那麼粘,那麼水淋淋的……
正和當年那個十二歲男孩帶著負罪感所想像的一樣。
人們從各家各戶里跑了出來,斯蒂芬仍保持著自己的姿勢,就像那個綠眼睛的精神病人一樣,等著被架走。又或許是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
他跪在妻子的肚子上,感覺到她的腹部因為疼痛而抽搐,他沒有聽到周圍的狗叫和人們的交談聲,甚至也沒有聽到向他跑過來的那些人的腳步聲,然而令他自己也感到驚奇的是,他卻能清清楚楚的聽見對面那戶人家開著的電視機里傳來的主持人單調乏味的聲音,那個聲音說道:
「親愛的美國公民們大家好,咱們又見面了,現在是晚上七點三十分整……」
接著聲音模糊了一會兒,等到再能聽清的時候,裡面傳來的卻是一個男人用冰冷的嗓音在朗讀一首詩:
「一個孩子向前走,看見什麼,他就變成那樣東西;
一個孩子向前走,看見精神病,他就變成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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