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學校如何培養工業設計師?

讓-路易·弗里山(Jean-Louis Fréchin)見到內行人說自己是設計師,見到外行人則自稱創新者。「設計師也會對高科技感興趣,可一般人不大理解這點」,他如此解釋,嘴角帶著一抹招牌淺笑。1986年他考入法國國立高等工業設計學院(ENSCI-Les Ateliers,下稱ENSCI),聽了太多「設計無疆界」之類的話,後來做事,極少被框架限制。「導致現在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了。」他自嘲說。

「我就是一設計怪咖。」他總結道,帶著點過來人的小驕傲。

2月5日,ENSCI一年一度開放日,我在學校見到弗里山。這名54歲的「設計怪咖」是法國科技設計的先驅,在物聯網設備領域建樹頗多,目前在ENSCI兼任數碼創新發展顧問。

「設計怪咖」們的 「誕生地」-ENSCI,是法國唯一一個只專註工業創造與設計的公立學校,同時依附法國文化部和經濟部,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的工業設計院校之一。它在新加坡「紅點設計概念獎」2011到2015年歐美設計學校排行榜上一直名列前三甲(2011年排名第一)。

從來不「打烊」

學校坐落在巴黎11區的Saint-Sabin大街,離巴士底廣場幾步之遙,身處鬧市邊,卻別有一番清靜。48號門牌下掛著ENSCI標牌,紅底白字,小小的,若不加註意,一般人未必會把學校從周圍的居民樓群中辨識出來。

外表普通低調,內里則是另一番天地。一進門,看到的是一片通透的空間,似進入一個三角頂的大廠房,旁邊有專門加工木材、石料、玻璃和塑料的小車間,供學生使用。

這裡是工作坊、是展覽廳,有時也會化身為餐廳或派對舞池。

1995年的一張黑白照片上,學生在一溜七八十米長桌邊吃燒烤,像極了《哈利波特》里霍格沃茨魔法學徒一起吃飯的情景。

一年365天,每天24小時,不關門,學生來去自如。這是1982年建校以來ENSCI一直保留的特殊傳統。「靈感來了,是不會和設計師商量時間的。」教育負責人麗查·波圖拉(Licia Bottura)解釋說。

即便如此,梅麗莎·波迪婭(Melissa Portilla)仍抱怨時間不夠,很多項目沒空實現,感慨「一天怎麼只有24小時。」她走的是雙學位項目,同時在巴黎六大攻讀信息技術。

和這裡的學生聊天,發現除了信息技術和美術專業,他們之中還有工程、化學、文學甚至醫學出身。學校小而精,學生不足300人 ,他們過往學歷不同,年制也有差別,分三年、四年和五年不等。

「設計師的角色便是幫助各行業實現自己的想法,和他者一起想像,使無形變得有形。」負責畢業項目的設計師吉爾·貝雷(Gilles Belley)強調生源多樣性對培養設計師至關重要。

何為設計師?他說:「與他者溝通。」

克洛伊·瑪躍(Chloé Mallot)對四年前入學時的一道面試題仍記憶猶新,她回憶說:「我們幾個人一組,其中一名學生看造型圖,通過語言描述給同伴聽,大家用樂高積木一起重現原造型。」不打手勢,只靠語言。

將一個概念轉變成具象的物體或服務,如何定義它們是關鍵的一步,因此精準的語言是設計師必須掌握的「秘密武器」。ENSCI「設計和科研」項目工作室總監設計師弗朗索瓦·阿桑布爾(Fran?ois Azambourg)在接受法國文藝周刊《Télérama》採訪時說:「思考世界之前,要先知道如何談論這個世界。」尋詞達意對設計有特殊的意義。

如果說ENSCI學生「能言善語」,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入學考試的精心選拔。

寄材料是第一步,隨後便是「極具推理色彩」的面試:150個考生通過第一輪篩選後,分批來學校面試,一天之內參加即興創造、演講、辯論和時事評論等各類小測試。這時考官彷彿化身為偵探,觀察學生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解讀他們的內心世界。1982年設計出這套入學考試模式的讓-瑪麗·勒布(Jean-Marie Lebouc),不僅是教育家,還是一名心理學家和犯罪學者。

比如集體測驗這一關講究分享和共建,「沉默的羔羊」或「兇猛的鯊魚」型考生都極易被淘汰。

ENSCI看重學生性情和人格。這裡的入學考試不按常理出牌,被認為「難於上青天」。如今在國際設計圈內頗有名氣的瑪塔里·克拉塞(Matali Crasset)提到母校,也感慨說:「若知道考試那麼難,說不定我早就放棄備考了。」學校每年會從800個候選人里,挑選出50個「幸運兒」。一旦考入,學校為免費提供所有原材料和設計工具,每年僅收433歐的學費。

弗里山說:「入學考試像塊磁鐵,把敏感、上進、與眾不同且特有創造性的學生都「吸」過來了。」

我思故我在

「二三十年後,機器人會代替記者寫新聞報道么?」——這是華裔女孩王芳思(France Wang)在2014年參加二輪面試拿到的一篇筆試文章里的一句話,她在規定時間內要評論分析這一時事話題。

乍一看,這題材和常人眼裡的「設計」沒直接關係。但王芳思解釋說:「這涉及到你如何看待這個社會,可謂學校考察的重點。」

設計本身是一個寬泛的表述,應如何定義它才合適?2001年從ENSCI畢業,2015年出任華為首席設計師的業界大牛—— 馬修·勒阿奈爾(Mathieu Lehanneur)引用前人的一句話概括道:「不要讓設計師去建橋,而要問他該如何穿越河流。」

1982年學校成立時,80%的工業生產無需設計師參與,設計曾是個新行當。三十年來,隨著社會科技演化,設計觸角不斷延伸,工業設計不再囿於傳統的機械和具體實物。

近年來,ENSCI與越來越多的公共機構合作,為它們提供設計服務,比如「德高望重」的法國國家審計院苦於公眾看不懂他們定期發布的大部頭文件,也會向ENSCI求助。

以「設計怪咖」先生——弗里山為例,他不僅重視有形的「實物」,更專註設計無形的「虛擬服務」,他創立的Nodesign設計所曾為Parrot Zik2.0智能耳機設計過調音App,同時也為地方政府智能城市建設出謀劃策。

弗里山認為,「在法語里,審美(esthétique)指造型的實質,而不完全是美觀的意思。」正如法國工業設計之父羅傑·塔隆(Roger Tallon) 所說的:「設計是實質,但它不排斥形式。」

當我們談論設計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設計關乎功能和審美,但更是一種分析問題的能力,它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健康、交通、飲食和公共服務領域都可成為設計師關注的課題。今年即將畢業的中國學生王子凡對此感觸頗深。

2014年, 他參與學校「數碼疆界」(Territoires Numériques)項目工作室同法國第二大出版商Editis的合作項目——未來課堂策展。他說:「整整一個半月的時間,我們查資料,從各個方面來認識這個課題,比如教育核心是什麼、教育模式怎樣、學生如何聽課。甚至黑板為什麼總是在課堂前面,也會成為組員討論的對象。」

「僅調研,便花了我們整整一個半月的時間。」他特地重複了一遍說。

學校的企業合作項目負責人昆丁·勒蘇爾(Quentin Lesur)用一個詞總結學校——「思考」。若ENSCI有校訓,大概會是17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那句「我思故我在」吧。

說到底,設計跳不出「文化」和「軟實力」這個範疇,法蘭西文化講究衝突和爭辯,在未知事物前,定要深思熟慮,提出輪番問題。 這一文化在ENSCI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比如要設計一個垃圾箱,其它學校會要求學生一周後,帶十來個設計方案到課堂;而在ENSCI,學生首先得弄明白:垃圾箱是什麼,它為什麼這樣。

「在當今社會,最重要的不是解決問題,而是要先弄明白問題在哪兒。」勒蘇爾說。

放肆不羈,與「生」具來

「我們重視概念,但之後我們會去做。我們既是思想家,也是實幹者。」繼續教育項目負責人塞爾維·拉沃(Sylvie Lavaud)強調學校務實的一面。言下之意:若ENSCI是個「理想國」,那也是一個接地氣的「理想國」。

這一點從學校名字上可見一斑。學校全稱為ENSCI-Les Ateliers,atelier在法語中是「項目工作室」的意思,又帶著點法國老手藝作坊的味道。一言概之,學生來ENSCI,是做項目的。這裡不設年級,專業不細化,只有9個項目工作室。每個工作室每期包括12到24人,新生和老生根據興趣,可自由選擇到底要跳進哪個工坊的「大染缸」里。

當然總監設計師不同,每個工作室的設計理念也不同。比如「實用造型」項目工作室(Formes utiles)的總監設計師讓-弗朗索瓦·丹讓(Jean-Fran?ois Dingjian)是美術專業出身,他專註傢具造型設計,強調外部限制對設計的啟發作用。

而郎洛·馬薩路(Laurent Massaloux)主持的「家居試驗」設計工坊(Expérimentations domestiquées),以日常生活環境為「陣地」,強調「試驗性」極強的設計。比如2011年,該工坊曾和法國最大的製藥集團——賽諾菲-安萬特(Sanofi-Aventis)合作,以「如何讓獨居老年人按時吃藥」為課題,為該企業提供設計研究方案。

除了賽諾菲,ENSCI長長的合作名單上包括各類企業和機構,如阿爾卡特-朗訊、愛馬仕、巴黎布朗利河岸博物館和巴黎市政府等。2014年7月,華為成為第一個與ENSCI直接合作的中國公司。這裡75%的教學課題與企業或機構合作,每年合作單位可達30到40家,項目時長6周到17周不等。

學校項目與企業合作,同一般設計所接到訂單不同。勒蘇爾解釋說,「ENSCI賣給企業的不僅是產品,而是研究成果、創新模式、新鮮視野甚至是一种放肆不羈的思考方式。」

1983年2月13日,法國前總統密特朗在索邦大學階梯教室正式宣布ENSCI成立,他說:「成規教條的時代結束了,我們終於迎來創新時代。」

ENSCI放肆不羈,與生具來。

1982年,遠在貝魯特難民營大屠殺事件在全世界引發不小震動,當時正值建校初期,ENSCI老師鼓勵第一屆「實驗生」看電視新聞,尋找設計選題。兩名「聽話」的女生,看了這個消息,決定上前線。她們買了去黎巴嫩的機票,聯繫貝魯特當地住家,偷偷溜進難民營待了五六天。回到法國後,兩人設計了一種工具,讓人們通過收集廢舊用品,輕鬆搭建安身之地。

1999年,弗里山在學校首開「數碼設計」項目工作室(Atelier de design numérique),專註現實和虛擬之間關係,設計數碼產品。但因這一理念太過超前開放,他一度被同行笑話說是一個「搞技術的」。「那時特別艱難,但我們最後成功了。」回想當初,他如此感慨。

設計師和偵探工作方式極像,前者想像未來,實現它;而後者想像過去,證實它。

如今太空游越來越受追捧,在太空失重狀態下,遊客如何輕鬆喝香檳、讀書、聊天?這是奧克塔夫·戴高樂(Octave de Gaulle) 2014年從ENSCI畢業設計項目中給自己出的一道「推理題」,他請教專家學者,反覆試驗,如今設計作品受邀在波爾多裝飾設計藝術博物館展出。

設計是一門在「超前性」和「可操作性」上尋找平衡的藝術,這或許是弗里山在領英上自稱 「visionary designer」的原因。他們是設計師,卻更想預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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