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劍·序

極南之地酷暑,越往北走越寒。

大契部落地處北極,再往北走便是千里冰封荒無人煙的極北冰原。今年,整個部落都籠罩在一種人心惶惶的氛圍之中。謠言惑語先零星起於各旗牧民,再逐漸燎原於整個部族。這都緣於今年時值隆冬,卻是寸雪未見。

部落里的人們都堅信,這種時令紊亂來自於天神的憤怒,不僅會降災於自身,還會將整個部落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但是今天,這種日子終於要結束了,因為大薩滿在十幾天之前,聲稱已經找到了禍亂之源。他指責一個自稱葉赫那拉·寶音的女子是從南方遷來的妖女!

南方!蠻夷之地,瘴疫之所!

舉族震驚!

而今天正是將這南方妖女活活燒死的處刑日!在這如此莊重的聖日,理該萬民空巷!

火苗在葉赫那拉·寶音的腳下越燒越旺,她已不再做徒勞地掙扎,抬頭看了眼灰濛濛的天空,還是一如既往的黯淡,只是沒有以前那麼冷了。

天壇之下,是黑壓壓的人群,他們紛紛以羞辱咒罵化作薪柴,在南方妖女的腳下烈火烹油,使這熊熊大火不僅灼人,進而焚心。

祭壇之下的觀眾,幾乎囊括了整個部落的子民。其中不乏穿金戴銀服用毛氅的侯爵貴族,也有自有一股凜冽氣魄拒人千里的武夫騎士,當然最多的還是穿黑灰色布衣的平民百姓。

距離祭壇不遠處,有兩個中年男人並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高聲咒罵,而是在如雷的浪潮中互相交談。

「聽說南郡極熱之地,其人受烈日灼燒而生火毒烈氣,撫樹樹枯,唾鳥鳥墜,當真如此?」

「三年前,我去中原參加萬國朝會的時候,也見過不少南方人,在我印象中,南方男子溫文爾雅,女子淑雅非凡。此等言論多半是無稽之談。」

「只是中原畢竟不是南方,我們部落里去過南方並且能活著回來的只有我們的英雄呼延大王一個人了吧。」

「什麼英雄,不過是懦夫罷了。還自稱是天下第一大劍豪,白瞎了他爹給他取了個這麼威風的名字。」

在離祭壇很遠的地方,有一對不起眼的父女。小女孩還很稚嫩,大概才十歲左右,粉雕玉琢的臉上有一些雀斑,更顯得可愛。

她脆生生的說道:「爹,為什麼南方人都是妖女呢?」

中年男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寵溺說道:「寶妝啊,不要相信別人說的,你長大後自己去南方看看才能下結論。」

小女孩顯然對這回答不滿意,嘟了嘟嘴,說道:「可是爹你不是去過嗎?到底有沒有妖女嘛?」

中年男人看著小女孩紅撲撲的臉蛋,沉吟許久,才說道:「那裡沒有烈日,只有滿山的海棠,那裡也沒有妖女,只有母老虎。」

小女孩頓時來了興緻,追問道:「母老虎?爹,你不是以前總說你是天下第一劍豪嗎?難道你也打不過她們?」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爹呀,當時可被她追著打呢!」

直到暮時,葉赫那拉·寶音的身軀才徹底化作一堆灰燼。在那無端的灰燼中,卻是組成了一個漆黑的骷髏圖案,彷彿猶有陣陣女人的凄厲笑聲,眾人駭然。

這一天深夜,可汗突然暴斃王帳,其弟鐸奕·洪太主即位,滿城夜掛縞素,映亮星穹。

此地不知何處,天空竟是一片血紅,甚至還像破鏡一樣,處處碎裂。龐大的裂縫像蛛網一樣交匯蔓延,令人睹之森然。

地上也是萬里荒涼,放眼望去,皆是飛沙走礫,空無一物。如大漠。又似荒冢。

與這蒼涼遼闊的末日荒景比較,此時坐在一方土丘里的七個人影就顯得渺小不堪。

七人裝束各異,盡皆負傷,如果仔細察去,竟然發現這幾人中間還有一具漆黑髑髏,渾身烈火,撐一把巨劍盤膝而坐,猩紅披風隨風翻揚,獵獵作響。

這具詭異骷髏最先開口,聲音嘶厲如來自幽冥地府,「我曾在末世之時,目睹地獄,不過如是。」

骷髏轉頭看向身旁那身材高大的男子,只見他右眼沒有瞳仁,只有一片金光琉璃,無數金絲游弋其中,璨若三千世界。這金瞳男子沒有轉頭,面不改色說道:「我自未來,也曾目睹地獄,人間各方強者登天而上,化作彩虹,來阻擋那遮天赤潮,只可惜彩虹寸寸崩裂,人類就此滅絕。」

一位儒雅男子輕聲問道:「倘若有人能夠逆天而行,打亂命緯,如何?」

那羅衣女子把玩著手中秀劍,說道:「人家這能力,上一任的持有者可是歪脖老母,從來就沒有算錯過。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之遷流,天上、地下、江海各界之方位,沒有人家去不了看不到的地方。怎麼可能會算錯?」

又有一人身體似是機關木偶,牙齒咯咯作響,脖子扭了兩圈,聲音又近乎從腹中傳來,道:「別廢話了,趕緊走吧,老子已經迫不及待要試試這新葯了!」

光膀子的男人摩挲著手中一根巨大的好似白骨脊椎般的大劍,道:「剛剛酣戰一場,我還沒有換下一口氣來,你還真是不嫌累!」

金瞳男子卻轉過頭看了那女子很久,意味深長說道:「你兒子將來必會稱帝,而你會死。」

先前那儒雅男子看著手中的一枚錦袋,洒脫一笑,道:「待我回到櫟陽,且看平地驚雷。」

這一夜,中原櫟陽城南那萬年不化的冰山,冰雪悄然融化,漫山梨花開遍。

西域迦屍城,滿城炸雷。

世間佛宗至高處大哭靈寺正盤踞於此。

大哭靈寺作為佛宗的至高無上處,進得此門,必先消除所有痴瞋情仇,滿心業障,不管佛教兩派的禪宗和密宗如何苦大仇深,進了這大哭靈寺也必須互相敬拜,不得無禮。這座聖地自歪脖老母創立伊始,便未曾歷經過硝煙戰火,直到這一日,有人掀翻了主寺的蓮花瓦蓋琉璃寶頂。

這位瘋道士一路橫衝直撞,殺盡攔路金剛三十六,取白衣菩薩首級一十九,梵門大陣遇之則碎,明王法身碰之化粉。所過之處,一路血雨腥風,如入無人之境,終至大主寺,最後竟是無人敢攔,一掌掀了琉璃頂。

至此,歪脖老母第十代傳人仰天老母,於沉睡了四十九年以後,再度醒來。

只見天上祥雲密布,一尊巨大如五嶽一般的金色佛頭撥雲而現,九天悉如鍍金,大日隱去,佛頭先是低眉怒目,復而轉為慈悲相,聲若洪鐘,四海可聞,道:「你雖十惡不赦,但只要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

那瘋道士仰天大笑,向那佛頭吐了口口水,道「我聽聞好人成佛尚要歷盡九九八十一難,怎麼我這大惡人成佛,僅僅需要放下屠刀?」

巨佛不復慈悲,轉為猙獰相,道:「緣起即滅,緣生已空,看來你是想下拔舌地獄。」

萬千鬼手破土而出,如飢餓厲鬼般撲向瘋道士。

道士輕蔑一笑,喝道:「不過邪魔外道耳,諸魔退散,破!」

一萬聲哀嚎仿似從九泉之下傳來,那些鬼手突然間就像斷線風箏,沒了生機。

只不過這道士搶下先機以後,接下來的行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撕掉道袍,赤身露體,突然跪下,拜伏在地,朗聲道:「從今日起,我田松蒿願皈依我佛!」

這位幾乎屠盡大哭靈寺上下高僧,以這種前無古人,後也不可能有來者的行動皈依佛門的道士,終得法號摩揭陀。

第二日,迦屍城改名慈悲城,只是除去王宮和大哭靈寺以外,城中所有男子竟人間蒸發!

一座荒山上,滿山樟樹之下,血流成河。

如若猛然抬頭,便會發現幾乎每株樹上都弔掛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屍。

在那山頂上,一個卷著髮髻的佛陀在啃一個饅頭,猶蘸著血。他怔怔看著一副女子畫像,喃喃道:「我欲見真佛,真佛不見我!綠兒,我無法為你報仇,無法為你報仇啊!」說著說著,竟大哭起來。

南方海棠的美名冠絕中原,中州大家吳文英《海棠連理》里一句「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成為絕唱。

有一葉扁舟浮於葵江之上,如蜉蝣渡江。

一位錦衣女子柔聲說道:「大哥,眼下萬國朝會,十四聖人和三皇六帝各大勢力間紛爭不休,中州馬上大亂,你定要量力而為。」

那紅衣男子溫和一笑,隨意說道:「這個腐朽不堪的世界,一定要有一位王。」

「冥王!」

女子聽到這兩個字,微微張口,說了些什麼,但兩岸風聲呼嘯,終是淹沒了女子接下來的言語。

突然,一尊巨大的赤紅髑髏截江出現,擋在那小船之前,大江猶如被利刃切開,頓時為之斷流。與此同時,數千柄大劍在江面上瞬間綻放,分兩行整齊排開,為那江中小舟保駕護航,猶如恭迎天子儀仗的百官。

紅衣男子立於船頭,飄搖若仙人下凡,冷哼一聲:「算你是聖人又如何?」

江上陰森血霧之後,傳來一道朗朗笑聲:「我以畫道超凡入聖,我的畫可以直通黃泉地獄,你焉能與閻王抗衡?」

只是,這一葉扁舟絲毫不改航道,就那麼往前衝去,怡然不懼。

羊入虎口之勢!

正在這電光火石間,江面上那些威儀寶劍驟然改變方向,劍尖齊齊飛向截江冥王,一時間,天崩雲碎,江海倒灌。葵江之上,萬龍吸水。

當第一縷太陽透過黑雲照下時,江面上無波無瀾,無船無劍,只有一具浮屍。

一代畫聖吳道玄的死訊,震驚四海朝野。

以上種種契機,終於使這和平了幾百年的天下,再次暗流涌動,最終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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