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3)(崔杼)——沒茶茶會

十方(3)

原創 2018-03-17 崔杼 沒茶茶會

第三卦 疾 得此卦者,如深夜密林,烏雲遮月,惡犬追趕。偶遇洞穴藏身,得以避難。清晨十分,見字於壁:林陵冢墓墳。

馬車出村與護衛隊匯合,車速不斷加快。等車隊上了官道,就開始日夜兼程。喬裝的士兵們輪流休息,吃飯,這其中當然不包括姜歧和十方。他倆的生活舒爽無比,堪稱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本來為鄭歧生準備的兩個美貌婢女,全便宜了他們兩個。除去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這點小小的美中不足,一切都好。

車隊前行不算平靜,亂世之中,狼煙四起,民不聊生。官道上的難民像螞蟥過境,寸草不留。好在沒有組織,力量不夠集中,看見大型車隊就急忙避開,少有的冒進之徒,都悄無聲息地死在刀劍下。

傍晚,車隊停下休息,十方要下車解手,姜歧正在研讀鄭呂帶來的古籍。聽到聲音後抬頭問詢:「要我陪你去嗎?」十方微羞,答:「不用了,疏影陪著我呢。」姜歧將視線移向十方身後的女孩,鵝蛋臉,柳眉,翦水秋瞳,身段婀娜。疏影身體瑟縮了下,矮身沖姜歧福了一福。姜歧將視線移回書本,放人道:「去吧。」

十方挑中了幾棵樹木之間,草叢茂密之地。負責監視和保護之職的疏影姑娘盡職地站在離她不遠處。「你轉過去呀!」十方撒嬌道。疏影轉身,背對著她。

十方屈腿,解褲帶。這孩子穿的是鄭國男子的服飾,長袖,長褲,全靠一根腰帶吊著。十方兩手湊在一起解腰帶,下意識地掃視周圍,竟然看到有個黑影蹲在樹下!

「啊!唔……」一聲尖叫吼到一半,被強自忍了回去——十方並不想此人因她被捉。可惜來不及了,聽到異響的疏影一個利落轉身,後腳蹬地起跳,正踹在那黑影的腦瓜頂上!黑影掙扎著倒下。好俊俏的身手!聞聲而來的護衛們一擁而上,抓住了那個半昏迷的人。十方被人強扶著向馬車走時,忍不住回頭去看,只看見那人垂著頭被士兵五花大綁的拖走。

十方迷糊著被趕入馬車,面對姜歧投來的問詢目光,突然想起「我還沒來得及小解啊!」欲哭無淚,後來不得不在陶罐里草草解決。至於解決過程,嗨,不提也罷!

此次行程是高級機密,無論是鄭歧生過世,還是姜歧代師歸鄭,在祭天大典之前都是絕對保密的訊息。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鄭呂經過一夜審問,確定偷窺者只是想趁十方落單搶奪財物,而非探子之流,就要放走他。用他的原話是「沒必要浪費食物。」

姜歧不同意,因為,十方病了。

十方發燒了,在馮碗——就是那個偷窺者——他居然有名字這真稀奇,畢竟村子裡的小子們大都複姓二狗,別名鐵蛋兒——被抓的當晚,十方突然高燒不退,溫度越升越高,在午夜達到頂端。高燒到神志不清又無法入睡,眼睛裡都結了一層渾黃色的翳,嘴唇裂開小口,手腳滾燙。姜歧用陶碗盛著燒酒,點燃,趁著燃燒的時候用滾燙的燒酒揉搓十方的手心和腳心。每隔一段時間就用濕布擦拭十方的額頭,前胸。然而情況還是越來越糟,距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的時候,十方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聲已經能夠讓靠近馬車探聽消息的鄭呂聽得清楚。

鄭呂的心沉了下去,這麼個燒法,就算燒退了,也可能對腦袋造成極大的損傷。鄭呂騎馬跟在馬車側面,勸道:「小姜先生,十方可能是得了傷寒,我可以派人將她送到前面不遠的村子裡。那裡有大夫,條件略好一些。」又放低聲音勸道:「她本來就跟這件事關係不大,若是不去京邑,在村子裡平安一生,未嘗不是一個好歸宿。」

姜歧一夜不眠不休,滴水未進,此時聲音有些暗啞,道:「她知道那麼多事情,你就敢隨便放她走?還是你早已打算好,派人跟著她,就算沒燒傻,也下點葯毒傻她?」鄭呂沉默片刻,道:「活著,總是好的。」姜歧冷笑了一聲,勾起喉嚨里的干癢,又壓抑不住咳嗽了幾聲。鄭呂嚴肅道:「你病了嗎?她的病若傳染……你也不要怪我不留情面,如果你半死不活的到達京邑,她也活不了。」姜歧冷硬地罵道:「蠢貨!她這病又不是風寒。你把昨天那個小子送進馬車來。」說完就放下了帘子,任鄭呂怎麼威脅勸告都不應聲。鄭呂又不可能真的動手搶人,無奈之下,只能親自把馮碗押上馬車,本人就坐在車駕上守著。

馮碗身上都是傷,混著泥土和血,十分狼狽。被鄭呂扔進車廂里一滾,後背上的脊骨突出成尖銳的兩角,最頂端還磨破了皮,留下蜈蚣狀的血痂。

姜歧從馬車中間的小茶几上拿起一碗酒——剛用來給十方擦手的——遞到半死不活的馮碗面前。馮碗的鼻翼誇張地動了動,「糧食的香氣」,馮碗想。糧食的味道是偉大的,馮碗費力睜開腫得瞧不見人的眼睛,向前爬動幾步,掙扎著把腦袋扎進碗里,兇猛地喝了起來,他幾乎一口氣吸幹了整碗酒。

姜歧收回空酒碗,又拿起一碗酒——剛用來給十方擦腳的——遞到馮碗面前。馮碗剛要喝,姜歧猛地收回手。馮碗撲了個空,抬起頭,整張臉因為飢餓和憤怒猙獰起來,又丑又可怖。

「念,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姜歧冷漠地說。馮碗不理他,不斷地向前爬,奮力伸出胳膊去勾酒碗,甚至想用牙去咬姜歧的腳踝。姜歧一直後退,在後腰抵住茶几時,抬起右腳,一腳將馮碗踹回角落。馮碗的牙磕在地上,碎了半顆,整個嘴唇腫了起來。他呸出一口血,終於意識到與對手的巨大差距,劇烈地喘息著,放棄了掙扎。

姜歧冷漠道:「念,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

馮碗虛弱地重複:「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聲音低得全是氣音。

姜歧並不在意,繼續道:「只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馮碗斷續道:「只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姜歧教,馮碗念,幾句話後,姜歧會餵給陳碗一口酒。在食物的刺激下,從沒有讀過書的馮碗居然背會了《金剛經》!每背一遍,就會得到一塊點心或者一碗酒。背錯就什麼都沒有。大概是對經文愈加熟悉和飽腹感漸強,馮碗的聲音越來越大,語速越來越快。

馬車的一邊,一個水嫩白凈,燒得通紅的少女卧在絲綢間痛苦的呻吟;另一邊,一個渾身傷痕、骨瘦如柴的少年趴在木頭地上重複背誦《金剛經》。兩者之間,一個膚白勝雪的少年,盤腿打坐,全心祈禱。靜動分明,如畫如禪。

黎明時分,十方的燒退了。

「完了,我只能嫁給你了。」十方斜靠在馬車一角,唉聲嘆氣。她病了一場,除了兩頰添了些緋紅,倒看不出憔悴。「你知道什麼叫嫁?」姜歧合目卧在十方右側肋骨的地方,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嫁,女適人也。與娶相對。」十方文縐縐地說,還打算配合動作搖頭晃腦,可稍一轉頭,後腦就一抽一抽的疼。「嘶……」「頭疼就別亂動。」姜歧不耐煩地說,伸出胳膊摟緊她的腰,兩人契合地貼在一起。這姿勢太過舒適,姜歧沒等到十方回話就睡過去了。十方伸出右手,五指張開,在姜歧的面前晃了晃,沒有反應。確定姜歧是真的睡著了後,十方的膽子變得大了起來。

十方低著頭,湊近了看。能看到姜歧墨染般烏黑的睫毛和眼眶下的烏青。姜歧面容昳麗,狀若好女。清醒時總是在嚇人或者謀劃著什麼,他一笑,就有人要倒霉了;不笑,基本上就是生氣憋大招打算群殺。十方總覺得他活得太累。按照十方的想法,一輩子在山水間遊玩縱情,也是快活的一生啊!做什麼非得卷進這亂世中去?可是姜歧就是這樣的人,他就是要走到塔尖上才能快意的人物。如果草草一生,就只能是活著,苟且而已。「你真麻煩。」十方想,「有人只要吃飽穿暖就快活,有人想要身體健康,有人祈求子孫滿堂,有的人要做官,有的人要著書,有的人要吃盡珍饈美味。而你卻想要波瀾壯闊的一生,要封王拜侯,改寫天下格局才能安份。真是又貪心又麻煩。」

十方用手虛懸在空中撫摸姜歧的臉,這是一張初露崢嶸的臉。曾經有知名的相師為姜歧摸過骨,斷言姜歧骨相單薄,活不過七歲。

可是現在姜歧已經十四了,十方的心情好極了,不出聲地笑得眉眼彎彎。以她對面相的了解,姜歧頭骨飽滿,額骨上至百會穴頂,下至中正之部,隱隱有隆起之勢,初現一顆方形的印的雛形,這是尚未成型伏犀骨。有此骨者,從大富大貴,大名大壽之命,可享人間帝王之福。「事在人為,人定勝天。」十方用食指虛點姜歧的額頭,「既然只有這樣你才會快活,那就去做吧!」

因為我此生也不求珍饈佳饌,不求聞達天下,只希望你能得償所願,順遂一生。

馬車裡暖意融融,情意綿綿的時候,鄭呂正陷入痛苦和恐懼中,無法擺脫。他剛見過醒酒了的馮碗,這少年的生命力就像荒原上瘋長的野草,不過就是一頓飽飯,身上的傷居然開始好轉,精神狀態也好的不可思議。他像是流落虎群的幼狼,收起爪子,低下脖頸,露出柔軟的腹部示好,一切為了生存。

總之,鄭呂從馮碗嘴裡得到了當事人親歷版本的馬車異聞完整版。他感覺非常的詭異和恐懼。十方突然的高燒,姜歧早就料到的應對,還有莫名出現的馮碗……這一切都超脫了人力,向不可知的鬼神方向滑去。鄭呂的父親鄭歧生就是歧術第二十三代傳人,以精通占卜聞名天下。傳說歧門的創始人泉御子可以點石成金,撒豆成兵,千里之內,來去自如。然而傳說畢竟是傳說,反正鄭呂是沒有發現他的父親有什麼常人沒有的特點。說難聽一點,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教好。

鄭呂胸口一痛,自嘲地笑了笑。

他騎在馬上,想像著姜歧為十方治病時的場景:佛經,燒酒,傷痕,香氣,血跡,絲綢,女人……他難耐的動了動大腿,覺得皮肉有些癢。腦子裡的念頭一個接著一個,全無邏輯,場景奢靡而禁忌,一時間有些口乾舌燥。而姜歧那張艷麗冷白的臉不知怎麼出現在腦海里,他斂目,粛容,雙手合十盤腿坐著念經,手上繞著兩圈木質佛珠。

慈悲,莊嚴……勾魂奪魄。

鄭呂悚然一驚,心裡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一陣三月春風吹過,恍然意識到背後已然被冷汗打透,原來還是怕的,終究逃不出對非人力可為方面的恐懼。可即便如此害怕,竟也掙不開庸俗慾念的糾纏。

「他根本就是生錯了性別!」「我還真是色膽包天啊!」「我應該盡量減少與他的見面。」鄭呂苦笑著想,頭腦中的念頭從天落地,被理智小心地封印起來。

「傳令下去,全速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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