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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LAI》-姜羅編輯版 6-9章

第六章 下籤

陳平安來到東門,看到那漢子盤腿坐在柵欄門口的樹墩上,懶洋洋曬著初春的日頭,閉著眼睛,哼著小曲,雙手拍打膝蓋。

陳平安蹲在他身邊,對於少年來說,討債的事情,實在難以啟齒。

少年只好安靜望向東邊的寬闊大路,蜿蜒而漫長,像一條粗壯的黃色長蛇。

他習慣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揉搓。

他曾跟隨姚老頭在小鎮周邊翻山越嶺,背著沉甸甸的行囊,裝有柴刀、鋤頭在內各色物件,滿滿當當。在老人的帶領下,會在各處走走停停,陳平安經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咀嚼泥土,細細品嘗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陳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質地。以至於在後來,市面上一些老窯口的破碎瓷片,陳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窯口、甚至是哪位師傅燒出來的東西。

雖然姚老頭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動輒打罵陳平安,曾經有一次,姚老頭嫌棄陳平安悟性太差,簡直就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一氣之下就把他丟在荒郊野嶺,老人獨自返回窯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臨近那座龍窯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那天大雨滂沱,當在泥濘中蹣跚而行的少年,終於遙遙看到一點光亮的時候,倔強少年在獨力討生活後,第一次有想哭的衝動。

可是少年從未埋怨過老人,更不會記恨。

少年家世貧窮,沒有讀過書,但是明白一個書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沒有人是理所應當對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陳平安耐得住性子發獃,邋遢漢子好像覺得多半是沒法子矇混過關了,睜眼笑道:「不就五文錢嘛,男人這麼小氣,以後不會有大出息的。」

陳平安滿臉無奈,「你不就在計較嗎?」

漢子咧嘴,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後變成我這樣的光棍,就別惦記那五文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抬起頭,認真道:「你要是手頭緊,這五文錢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說好,以後一封信一顆銅錢,不能再賴賬的。」

渾身透著一股酸腐味的漢子轉頭,笑眯眯道:「小傢伙,就你這種茅坑臭石頭的脾氣,將來很容易吃大虧的。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吃虧是福?你要是小虧也不願意吃……」

他瞥見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頓,促狹道:「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

陳平安反駁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不要五文錢嗎?難道不算吃小虧?」

漢子有些吃癟,神色惱火,揮手趕人:「滾滾滾,跟你小子聊天真費勁。」

陳平安鬆開手指,丟了泥土,起身後說道:「樹墩子潮氣重……」

漢子抬頭笑罵道:「老子還需要你來教訓?年輕人陽氣壯,屁股上能烙餅!」

漢子轉頭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罵老天爺的喪氣話。

————

塾師齊先生今天不知為何,破天荒早早結束了授業。

學塾後頭有個院子,北面開了一個矮矮的小柴門,能夠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樹下聽故事的時候,被人喊來下棋,宋集薪不太情願,只是那人說是齊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們棋力有無長進.

宋集薪當時挖著耳朵,不厭其煩,說知道了知道了。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一個青衫少年對面,坐北朝南。

齊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觀棋不語。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爺與人下棋,都會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擾到三位「讀書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鎮,沒有什麼所謂的書香門第,所以讀書人,堪稱鳳毛麟角。

按照齊先生訂立下來的老規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執黑先行。

對於下棋,才華橫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選。

對於青衫少年,從第一次捻子落於棋盤,他就執著於勝負二字。

齊先生望向自己的學塾弟子,「你可以執白先行。」

接下來青衫少年落子緩慢,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宋集薪依舊是落子如飛,大開大合,羚羊掛角。

雙方性情,天壤之別。

不過八十餘手,青衫少年就輸得一塌糊塗,垂頭不語,緊抿著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著腮幫,一手雙指捻子,輕輕敲擊石桌,凝視著棋局。

按照齊先生的規矩,雙方對弈,投子無聲認輸即可,絕對不可言「我輸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緩緩投子。

齊先生對弟子吩咐道:「練字去吧,不用收拾殘局,寫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趕緊起身,畢恭畢敬作揖告辭。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輕聲問道:「先生也要離開這裡了?」

雙鬢霜白的儒雅文士點頭道:「一旬之內,就會離開。」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還能為先生送行。」

這位教書先生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開口說道:「無需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後到了小鎮之外,記得不要太過張揚。我身無別物,三本蒙學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你可以一併拿去,經常溫習,需知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若是能讀書破萬卷,更是下筆如有神,此間真意……你以後自然會知曉的。至於三本閑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閑暇時翻閱,也可怡情養性。」

宋集薪滿臉驚訝,有些尷尬,壯著膽子說道:「先生像是在『託孤』,讓我好不適應。」

齊先生滿臉笑意,柔聲道:「沒你說的這麼誇張,人生何處不相逢,以後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這位先生微笑之時,讓人如沐春風。

他突然說道:「你去趙繇那邊看看,就當提前道別。」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這棋局就勞煩先生收拾嘍。」

少年歡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東一顆西一枚,雜亂無序,實則先黑後白,從宋集薪最後落子的那枚黑子開始撿起,順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時,婢女稚圭已經從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門外,並不踏足院子。

他沒有轉頭,沉聲道:「好自為之。」

在泥瓶巷長大的少女,此時滿臉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憐。

溫文爾雅的儒士隱約露出一抹怒容,緩緩轉頭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樣。

天真無邪。

中年讀書人站起身,玉樹臨風,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種!」

少女緩緩收斂臉上的無辜神色,眼神逐漸冷冽,嘴角掛起譏諷笑意。

她好像在說,你能奈我何?

她就這樣與儒士直直對視。

小院內外,彷彿有一雙蟒蛟在對峙。

兩者之間,互視仇寇。

遠處,宋集薪高聲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腳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開柴門,小跑著與教書先生擦身而過,跑出幾步後,她不忘轉身,對那個背影施了個萬福,嗓音婉約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許久過後,儒士嘆了口氣。

春風和煦,竹葉搖曳,如翻書聲。

————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收拾著攤子,唉聲嘆息,相熟的小鎮百姓問起緣由,也只是搖頭晃腦不作答。

最後一位曾經在此算姻緣的新嫁婦人,路過此地,眼見著年輕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澀澀停下腳步,嗓音軟糯,嘴上問著問題,那雙會說話的水潤眼眸,卻在年輕道人的英俊臉龐上使勁徘徊。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女子,視線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風景,然後道士咽了咽口水,說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語,「今日貧道給自己算了一簽,下籤,大凶啊。」

第七章 碗水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鐵鎖井,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鐵鏈,年復一年,垂掛於井口內,何時有此水井有此鐵鎖,又是何人做此無聊事奇怪事,早已無人知曉真相,就連小鎮歲數最大的老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一老一小緩緩走向那口鐵鎖井,小傢伙,是個還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孩子,可是說起這個故事來,口齒清晰,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個才蒙學半年的鄉野小娃娃,此時孩子正仰起頭,大大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輕輕抽了抽鼻子,兩條鼻涕小蛇就縮回去,孩子望著那個一手托著大白碗的說書先生,努努嘴,說道:「我說完了,你也該給我看看你碗里裝著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別急別急,等到了水井邊上坐下來,再給你看個夠。」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許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剛到鐵鎖井旁邊就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我可不會給你撈屍體,要不然就突然打了個雷,剛好把你劈成一塊焦炭,到時候我就拿塊石頭,一點點敲碎……」

老人聽著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帶重複的惡毒晦氣話,實在有些頭疼,趕緊說道:「肯定給你看,對了,你這些話是跟誰學的?」

孩子斬釘截鐵道:「跟我娘唄!」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傑地靈,鍾靈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腳步,皺眉道:「你罵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好話反著說,比如宋集薪!」

老人連忙否認,然後岔開話題,問道:「小鎮上是不是經常發生一些怪事?」

孩子點點頭。

老人問道:「說說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經道:「比如說你拎個大白碗,又不肯讓人放銅錢進去。你還沒說完故事的時候,我娘就說你講得不壞,雲里霧裡,一看就是坑蒙拐騙慣了的,所以讓我給你送幾文錢,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

老人哭笑不得。

原來是先前在老槐樹下說完故事的說書先生,讓這個孩子領著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樂意,老人就說他這大白碗可有大講究,裝著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兒。那孩子天生活潑好動,被爹娘說成是個投胎的時候忘了長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歡跟著劉羨陽那幫浪蕩子四處瞎逛,但是為了釣上一條黃鱔或是泥鰍,這小屁孩也能夠在太陽底下暴晒半個時辰,一動不動,耐心驚人。

所以當老人說那白碗里裝著什麼,孩子立即就咬餌上鉤。

哪怕老人一開始提了個古怪要求,說要試試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沒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了,反正給人提幾下也不會掉塊肉。

但是讓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發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卯足勁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沒能把他成功提起來,孩子最後斜瞥了眼老人的細胳膊細腿,搖了搖頭,心想同樣是瘦杆子,陳平安那個窮光蛋的力氣,就比這個老頭子大多了。只是想著自己還沒瞧見白碗裡頭的光景,彷彿天生早早開竅的孩子,就忍著沒說一些會讓老人下不來台的言語,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一帶,論吵架罵街,尤其是陰陽怪氣說話,這個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讀書人宋集薪,第一則是這個孩子他娘。

老人來到水井旁,但是沒有去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磚堆砌,

無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來。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對著井口,往後一蹦,屁股剛好坐在井口上。

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這要是一個不留神,那個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這口古井的歷史淵源,收屍都難。

老人緩緩向前幾步,眯起眼,俯身審視著那條鐵鎖,一端捆綁死結於水井軲轆底部。

「風水勝地,甲於一洲。」

老人環顧四周,百感交集,心想道:「又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後會花落誰家?」

老人伸出空閑的左手,凝視手心。

掌心紋路,斑駁複雜。

但是出現了一條嶄新紋路,正在緩緩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來的縫隙。

神人觀掌,如看山河。

只不過這位老人,當下只是在看自身罷了。

老人皺起眉頭,驚嘆道:「不過短短半天,就已是這般慘淡光景,那幾位豈不是?」

孩子已經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老人,大聲催促道:「你到底給不給我看白碗?!」

老人無奈道:「你趕緊下來,趕緊下來,我這就給你看大白碗。」

孩子將信將疑,最後還是跳下井口。

老人猶豫片刻,臉色肅穆,「小娃兒,你我有緣,給你看看這碗的玄妙,也無不可,但是看過之後,你不許對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親,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讓你見識見識,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兒戳脊梁骨,也不給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開始吧。」

老人鄭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邊,一低頭,發現兔崽子這次換成雙腳岔開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後悔自己招惹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娃兒了。

老人收斂雜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開始微微傾斜,幅度幾乎微不可查。

孩子感覺自己等了挺久,也沒見頭頂那個白碗有絲毫動靜,老頭子也始終保持那個姿勢。

就在孩子的兩條鼻涕蟲快要掛到嘴邊,耐心耗盡的前一刻。

只見手指粗細的一股水流,從白碗中傾瀉而出,墜入水井深處,無聲無息。

孩子呲牙,就要破口大罵。

他突然閉上嘴巴,有些驚訝,片刻後,孩子的臉色已經從震驚變成茫然,再然後,孩子開始恐懼,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來,老人用那隻白碗倒入水井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從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覺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見鬼了。

————

廊橋西邊,偶爾有成群結隊的鯉魚,在她視線里游曳而過,數目不等,紅青兩色皆有。

一些個小鎮上了歲數的老人,在老槐樹底下閑聊的時候,經常說在雷雨天氣里,他們經過廊橋的時候,都曾看到橋底下游出過一尾金燦燦的鯉魚。

只是有老人說那條金色鱗片的鯉魚,大小不過手掌長短,也有人說那條奇怪鯉魚,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長,簡直就是快成精了。

眾說紛紜,老人們爭來爭去,以至於聽故事的孩子們誰也不願意當真。

此時,小女孩凝視著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雙手托著腮幫,目不轉睛。

白髮老人蹲坐在她身邊,輕聲笑道:「小姐,如果盧家沒有說謊,這份大機緣已經落入別人口袋了。」

小女孩轉過頭,咧嘴笑道:「猿爺爺,說不定有兩條的!」

於是她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滑稽光景。

小女孩很快意識到這一點,趕緊伸手捂住嘴巴。

老人忍住笑意,解釋道:「還未走江的蛟龍之屬,最講究劃分地盤,不允許同類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聲,重新轉過頭後,雙手托著腮幫發獃,喃喃道:「萬一有呢。」

在小女孩這邊始終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嚴長輩的神色,伸手輕輕按住女孩的腦袋,沉聲道:「小姐,切記,這『萬一』二字,委實是我輩頭號死敵,決不可心存僥倖!小姐你雖是金枝玉葉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隻手,使勁揮動,嬌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爺爺,我的耳朵要起繭子啦。」

老人說道:「小姐,我去盯著那邊的動靜了,對方雖然是咱們正陽山檯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罷,省得髒了小姐的耳朵。」

她只是揮手趕人。

他只好無奈離去。

這位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雙手垂膝,走路之時,後背微駝,如負重而行。

岸邊的女孩,突然使勁揉了揉眼睛。

她發現小溪里的水位,分明開始緩緩上漲,肉眼可見!

若是在小鎮之外,例如在正陽山,或是在家鄉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條小溪流水瞬間乾涸,她也不會有半點驚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說在這裡天然封禁一切玄術、神通和道法嗎?而且越是修為高深,反噬越是厲害嗎?猿爺爺就說過,哪怕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在這裡待得時間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薩過江的艱難處境,很難真正阻止誰動手爭奪……」

她最後晃了晃腦袋,懶得再想這個謎題了。

小女孩轉頭望去,看著猿爺爺的高大背影。

她歡快想著,等到這裡徹底開禁之後,她就請求猿爺爺將那座名叫披雲山的山峰搬走。

帶回家鄉後,當做她的小花圃。

第八章 稗草

陳平安回到院子後,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於是陳平安坐到門檻上,開始想像自己在拉坯,雙手懸空,很快草鞋少年就進入忘我狀態。少年勤勉是一方面,此舉能夠扛餓,也很重要,所以陳平安養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習慣。燒瓷一事,最講天意,因為開窯之前,誰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終是否契合心意,只能聽天由命。不過在燒窯之前,拉坯無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過陳平安被姚老頭認為資質差,多是做些練泥的體力活,陳平安就只能在旁邊仔細觀摩,然後自己練泥,自己拉坯,尋找手感。

隔壁院子響起柴門推開的聲響,原來是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從學塾返回,英俊少年一個衝刺,輕鬆跨上矮牆,蹲下後,鬆開手掌,全是指甲蓋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樣,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這種不值錢的石頭,大小不一,在小鎮溪灘里隨處可見,其中以一種如同滲滿雞血的鮮紅石頭,最為討喜,學塾齊先生就為弟子趙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覺得挺有眼緣,好幾次想要拿東西跟那傢伙換,對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丟出一顆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陳平安的胸口,後者無動於衷。

再丟,這一次丟中了草鞋少年的額頭,陳平安仍是巋然不動。

宋集薪對此見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顆,先後都摔了出去,雖說宋集薪有意讓陳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沒有直接砸陳平安的手臂、十指,因為宋集薪覺得這樣就是勝之不武了。

宋集薪丟完石子,拍了怕手掌。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頭,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狀。

跳-刀這門技藝,在小鎮老窯匠當中,並不算誰的獨門絕活,但老姚頭的跳-刀手法,不管誰看到了,都會伸出大拇指。

老姚頭收了幾個徒弟,始終沒辦法讓老人真正滿意,到了劉羨陽這裡,才認為找到了個可以繼承衣缽的人。以前劉羨陽練習的時候,陳平安只要手頭沒事,就會蹲在一旁使勁盯著。

劉羨陽最好面子,也只知道陳平安口風緊,就經常拿老姚的秘傳口訣來震懾後者,例如「想要刀的線路走得穩,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穩,歸根結底,是心穩。」

不過當陳平安追問什麼叫心穩,劉羨陽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乏味,就跳下牆頭進入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牆邊,若是她不踮腳,就剛好露出上半張臉龐,即便如此,已經隱約可見少女是個美人胚子。

她想了想,輕輕踮起腳跟,視線落在貧寒少年四周,最後在地上找到了兩顆心儀的石子,一顆色澤猩紅且剔透,一顆雪白瑩潤,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丟掉不要的。

她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怯生生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幫我把那兩顆石子撿起來,我挺喜歡的。」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手上動作並未停歇,依然很穩,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後的枝頭第一抹綠芽兒,極美。

只是少年已經低下頭了,錯過了這幕動人景象。

她嘴角翹起,一雙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極細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曳。

等到陳平安停下手頭事情,詢問到底是哪兩顆石子的時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復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軟得像是雨後春泥。

陳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撿起那兩顆石子,走到牆邊,她剛抬起手,草鞋少年就已經將石子放在牆頭上。

她拿起兩枚石子,緊緊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尋覓此物,便是大海撈針,十年難遇。

有緣人哪怕無心,卻好似爛大街的破爛貨,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陳平安笑問道:「就不怕鼻涕蟲堵在你們門口罵半天?」

她沒有承認自家公子偷拿別人東西,但好像也沒臉皮否認事實,就笑著不說話。

泥瓶巷住著個一對母子,兩人的罵架功夫,小鎮無敵手,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夠與他們過過招。其中孩子特別頑劣,常年掛著兩條鼻涕蟲,喜歡去溪灘里摸魚、撿石子,抓來的魚都養在一隻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積在水缸旁邊。宋集薪偏偏喜歡招惹這個小刺頭,隔三岔五就去順手牽羊幾顆石子,一天兩天看不出,可是經不住宋集薪經常摸走,一旦被孩子確認自己少了寶貝,就會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貓似的,能夠在院門外罵一個時辰,他娘親也從不勸,反而還會可勁兒煽風點火,專門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幾次把宋集薪給氣得牙痒痒,差點就要拎著板凳出門干架,婢女稚圭好說歹說,才勸阻下來。

驀然間,一個尖銳嗓子響起,「宋集薪宋集薪,快來捉姦,你家婢女跟陳平安正眉來眼去,明擺著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說不定今晚她就翻牆去敲陳平安的門了!趕緊滾出來,嘖嘖嘖,陳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們的臉蛋了,你是沒看到,陳平安笑得賊噁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沒有露面,在屋裡直接喊道:「這算什麼,我昨晚還看到陳平安跟你娘親拉拉扯扯,被我撞見後,陳平安才把爪子從你娘衣領里使勁『拔』出來,這也怪你娘親,她那兒呀,實在太壯觀太飽滿了,可憐陳平安累得滿頭是汗……」

小巷裡有人狠狠踹著宋集薪院門,憤怒道:「宋集薪,出來,單挑!你輸了,你把稚圭送給我當丫鬟,每天給我喂飯鋪床洗腳!我輸了,就把陳平安給你當下人雜役,咋樣?就問你敢不敢,反正誰不敢就是縮頭烏龜!」

屋內宋集薪懶洋洋道:「一邊涼快去!你爹我翻了翻黃曆,今天不適宜打兒子,顧粲,算你運氣好!」

屋外的孩子使勁捶門,「稚圭,你跟著這麼個孬種少爺,多憋屈啊,你還是跟劉羨陽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個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轉身走向屋子。

屋內,宋集薪正在仔細擦拭一隻翠綠葫蘆,是年代不詳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產」之一,宋集薪起先並不上心,後來無意間發現每逢雷雨天,葫蘆內便嗡嗡作響,可是宋集薪拔掉蓋子後,不管如何揮動搖晃,也不見有任何東西滑出,往裡頭灌水、裝沙子,倒出來還是水和沙子,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宋集薪實在沒轍了,加上有次被門外顧粲的潑辣娘親,一口一個有娘生沒爹養的私生子,給罵得心煩意亂,宋集薪就拿刀對著葫蘆一頓劈砍,結果讓少年瞠目結舌,刀刃已經翻卷,葫蘆依舊完好無損,一絲一毫的痕迹都沒有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燒掉的一封信上寫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銀銅錢,保證你們主僕二人衣食無憂,閑暇時候,可以搜羅一些見之心喜的古董,權當陶冶性情。小鎮雖小,粗糧可以養胃,書籍可以養氣,景緻可以養目,寂寥可以養心。今日起,盡人事聽天命,潛龍在淵,日後必有福報。」

宋集薪雖然怨恨那個男人,但是有錢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風淳樸的小鎮上,想要大手大腳都很難,這麼多年來,宋集薪還真就喜歡上了收破爛的行當,滿滿當當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綠葫蘆這樣的偏門玩意兒。只不過宋集薪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一大箱子,五花八門,三十餘件物件,這隻葫蘆最為貴重,然後是一隻銹跡斑斑的紫金鈴鐺,搖晃起來,明明看見懸錘在撞擊內壁,本該發出清脆聲響,卻是無聲無息,讓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驚奇。最後是一把落款為的「山魈」的古樸茶壺,其餘物件,宋集薪喜歡得粗淺,稱不上一見鍾情。

名叫顧粲的孩子站在門外,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沒過多久,罵聲戛然而止。

然後陳平安看到那個傢伙猛然推開自己院門,滿臉驚慌,拴上門閂後,蹲在門旁,不斷給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邊。

陳平安不明就裡,但是貓著腰跑到孩子身邊,蹲下後輕聲問道:「顧粲,你做什麼?又惹你娘發火了?」

孩子使勁抽了抽鼻子,壓低嗓音道:「陳平安,我跟你說,剛才我碰到個怪人,他手裡那隻白碗,能夠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這麼點大的碗,我親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個時辰!那傢伙剛才路過咱們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好像停了下來,該不是看到我了吧?慘了慘了……」

孩子雙手比划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後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嚇死宋集薪他爹了。」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那個槐樹下的說書先生?」

孩子使勁點頭,「可不是,老頭手上力氣沒幾斤,連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瘮人啊,瘮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我這次是真沒騙你!我可以發誓,如果騙你,就讓宋集薪不得好死!」

陳平安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孩子立即閉嘴。

門外有一陣腳步聲,漸漸響起,漸漸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亂擦了一把臉,臉色發白,顯而易見,這個名叫顧粲的鼻涕蟲,是真的被嚇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問道:「陳平安,那傢伙不會是去我家了吧?咋辦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著陳平安這句話,猛然起身,又頹然坐下,哭喪著臉道:「陳平安,我腿軟走不動路啊。」

陳平安站起身,彎腰扯住孩子的後領口,一手提拎著孩子,一手打開門閂,走出院子。

孩子家離這不遠,也就百來步路程,果不其然,顧粲看到那個老頭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親竟然還給那老頭子拿了一條凳子。

那一刻,孩子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所以他選擇躲在陳平安身後,讓高個子的頂上去。

陳平安也沒有讓這孩子失望,有意無意護在他身前。

當熊孩子顧粲握住陳平安的袖口,沒來由就立即滿腔豪氣了。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隻白碗,憑空消失不見。

顧粲立即又腿軟了,整個人躲在陳平安身後,戰戰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靜的鄉野村婦,又看了眼眉頭緊皺的草鞋少年,最後對縮頭縮腦的孩子說道:「小娃兒,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養著什麼?」

孩子在陳平安身後喊道:「還能有啥,我從溪里摸上來的魚蝦螃蟹,還有田裡釣上來的泥鰍黃鱔!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好了,別客氣……」

孩子的嗓音越來越低,顯然底氣不足。

婦人捋了捋鬢角髮絲,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平安。」

陳平安領會她的意思,揉了揉顧粲的腦袋,然後轉身離去。

婦人眼神深處,對這個草鞋少年,隱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棄雜念,轉頭對老人問道:「這位遠道而來的仙師,對於這份機緣,是要買,還是搶?」

老人搖頭笑道:「買?我可買不起。搶?我也搶不走。」

婦人也搖頭,「以前是如此,以後未必了。」

原本意態閑適的老人聽聞此言,如遭雷擊,猛然揮袖,五指掐動如飛。

老人喟然長嘆道:「何至於此啊!」

婦人臉色冷漠,譏笑道:「仙長以為這座小鎮,能有幾個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個天大決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現。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婦人雖然故作鎮定,其實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顧粲招手道:「小娃兒,過來瞅瞅。」

孩子望向娘親,她點了點頭,充滿鼓勵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後,老人朝碗中水面輕輕吹了一口氣,漣漪陣陣。

老人笑道:「張嘴。」

與此同時,老人隨手一抹,便從孩子身上不知何處摸出一片槐葉。

雙指虛捻,並未實握。

孩子下意識啊了一聲。

老人屈指一彈,這片蒼翠欲滴的槐葉沒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當場,然後發現好像自己嘴中沒有任何異樣。

老人不給他詢問的機會,指了指掌心所託的白碗,「仔細看看有什麼。」

顧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極其微小的黑點,然後漸漸變成一條稍稍醒目的黑線,最終緩緩壯大,好像變成了一條土黃色的小泥鰍,在白碗水面的漣漪中,歡快翻滾。

腦子一團漿糊的孩子靈光乍現,驚呼道:「我記得它!是我從陳平安那邊……」

婦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兒子臉上,怒容道:「閉嘴!」

老人對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輩修士,為證長生,大逆不道。這點爭奪,不算什麼。不用如此緊張,該是你兒子的,逃不掉,不該是那個少年的,也守不住。」

這個叫顧粲的孩子,體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當這位身負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傳秘術,對其摸骨稱重,自然就拎不動顧粲了。

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則三歲小兒,持金過市,不是自找死路嗎?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卻冰冷,緩緩道:「當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親自坐鎮,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蟬,牙齒打顫。

婦人如釋重負。

老人重新換上那副慈祥和藹的臉龐,「孩子,這隻碗,裝著整條江水,如今還養著一條小蛟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開宗』之祖,雖是下宗……總之,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真君和開宗這四個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會比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這樣不對!它是陳平安的!」

婦人惱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訓這個豬油蒙心的蠢兒子。

老人擺擺手,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有此心腸,並非全是壞事。」

孩子低下頭,用手背擦拭淚水,以及鼻涕。

婦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同道中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頭後,他的娘親,和莫名其妙就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路師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轉過頭,陳平安離開的時候,沒有忘記關上院門。

————

小鎮就像是一塊莊稼地,趕上了大年份,豐收的季節。

不過有些人,只是夾雜在稻穀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過一眼,就再無第二眼。

例如孤孤單單走在泥瓶巷裡的草鞋少年。

第九章 天雨雖寬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其中年輕男人頭戴高冠,腰懸綠佩,比起小鎮首富盧氏的子孫,更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女子年齡不好辨認,乍一看,少女的模樣,肌膚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掛在屋檐邊上的冰錐子。又一看,三十歲的風情,丹鳳眼眸,身姿妖嬈,從頭到腳,有著一股傾瀉直下的風流,走起路來,腰肢擰轉,有著小鎮女子絕沒有的韻味。

女子左顧右盼,滿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觸摸黃泥牆壁,實在察覺不出蛛絲馬跡,好奇問道:「苻南華,這裡真是你說的隱蔽福地之一?為何我家老祖之前給出的堪輿形勢圖上,對這條巷弄並未著重標註?」

年輕男人答非所問:「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報答我?」

女子側過身,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身後,襯托得她胸口風光,愈發飽滿豐碩,她半真半假柔聲笑道:「任君採擷,如何?」

年輕男人不曾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沒了章法,何況來此「訪親尋友」,擔負著整個家族百年興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腸,也絕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小鎮,與眼前女子來一場露水鴛鴦姻緣。

所以他很快轉移話題,用手指向小巷深處,笑道:「蔡仙子,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不得不再重複一遍,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條泥瓶巷有兩戶人家,一對主僕,一對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選其一,押注的本錢,便是你們雲霞山的特產雲根石,每年送給我們老龍城十塊。」

女子點頭,笑意嫵媚,「當然可以呀。」

年輕男人緩緩前行,繼續說道:「接下來,你一旦在此獲得家族預期之外的機緣,那件物品必須交由你我雙方祖師鑒定,給出一個公道價格,之後你們雲霞山拿出一半的等價雲根石,蔡金簡,你可有異議?或者說,你能否確定,你在此時此地答應此事後,能夠在利益得手、落袋為安了的事後,也能夠說服你們雲霞山的那幾位祖師爺們,點頭認可這項賭約?」

女子已經變了臉色,肅穆端莊,與先前判若兩人,像是淪落風塵的青樓花魁,搖身一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這位被稱為雲霞山蔡金簡的女子,沉斬釘截鐵道:「可以!」

年輕男人眯起眼,臉色晦暗,停下腳步,正視身高不輸自己的女子,「醜話說在前頭,你我今日能夠結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見鍾情,意氣相投,只是老龍城與雲霞山數百年來,歷代祖師長輩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萬一我們搞砸了,惹來那幫老頭子們的雷霆震怒,別說我苻南華,或是你蔡金簡,就算是我們的父母師父,也一樣擔待不起!」

蔡金簡笑道:「所以在小鎮這段時日,我們一定要坦誠相見,精誠合作,對吧?」

苻南華在這條陰暗巷弄,也盡顯英俊風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華轉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後,壓低嗓音道:「咱倆還需小心那兩人才是,畢竟他們不是正陽山,稱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門正派,而且聽說那兩個傢伙,本來就路子極野,不太講規矩。」

高挑女子眯起那雙會說話的丹鳳眸子,像是在嬌滴滴說著,所以我蔡金簡才會選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華輕聲道:「走吧,雖說此地有聖賢鎮壓、平衡各方勢力,但是還是小心為妙,陰溝裡翻船就不好了。總之,你我能否鯉魚跳龍門,在此一舉。」

這位名動一方的天之驕子,道心愈發堅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殺!」

他望向小巷深處,看到一位清瘦少年從遙遙對面走來。

是第二次見面了。

兩人繼續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對落在凡間的神仙眷侶。

高挑女子也看到了那位少年,打趣道:「門那邊,小巷裡,兩次碰著了,你說這個少年會不會?」

她話只說了一半,苻南華當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鎮六百戶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養的奴婢雜役,將近五千人,小鎮再藏龍卧虎,也是,何況這麼多年來,那些個有根骨有福運有淵源的好胚子,早就給暗中瓜分殆盡了,我們這次之所以能夠『撿漏』,無非是那些心思難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賣漏而已。」

女子也是自嘲一笑,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顏。

猶豫一下,仍是說道:「我不知你祖師如何傳授天機,我爹倒是跟我說過一番言語,進入此地後,若是有人讓你心生寒意,必須主動退避,敬而遠之,決不可輕易忤逆挑釁,畢竟此地藏龍卧虎,深不可測。心生惡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鎮探幽尋寶的對手了。至於讓你心生親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祿厚重之人,並且有望轉為自己的機緣,到時候只要別輕易殺人,不要壞了那幾條雷打不動的老規矩,除此之外,是買是騙,還是強取豪奪,就看……」

蔡金簡嘴角翹起,「就看我們的心情了。」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苻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帶上紮根本地的趙氏子孫,雖說我臨行前也學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華打斷女子話語,搖頭道:「那些個大姓門戶,跟外邊一直有著藕斷絲連的秘密渠道,能夠在聖人眼皮子底下,傳遞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而不被視為越過雷池,一代代積累下來,底蘊深厚,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們老龍城和雲霞山仍是略遜一籌,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終究不美,容易橫生枝節,貽誤大事。等下你要是不願說話,我來代勞便是。」

她笑道:「沒關係,說些拗口話罷了,我還不至於如此嬌氣。」

苻南華一笑置之,蔡金簡也未多說什麼。

歸根結底,半路結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

更何況,對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證道的人眼中,祖孫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麼?

苻南華笑容恬淡,雍容華貴,如人間頭等豪閥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機,將他爹秘傳自己的「心法」說給蔡金簡聽,理由其實很簡單。

相較先前同行之人的其餘兩個,木訥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華在踏入小鎮柵欄城門的第一步,就對身邊盟友女子,雲霞山的蔡金簡,心生殺意!

苻南華下意識伸手握住腰間那枚綠佩。

老龍布雨,巧奪天工。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蔡金簡想了想,閉上眼睛,片刻後睜眼說道:「宋集薪,顧粲……我選顧粲好了。」

苻南華挑了一下眉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視野中,當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處,就要開鎖推門而入。

苻南華帶著蔡金簡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們又見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從顧粲家出來的陳平安,聽到聲音後,轉過身,點頭問道:「有事嗎?」

苻南華用嫻熟流暢的小鎮方言土話說道:「這裡是叫泥瓶巷吧,想問你這邊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宋集薪的人,還有一個叫顧粲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們家與宋集薪父親是世交,我身邊這位姐姐,姓蔡,是顧粲他娘親的娘家人,所以我們兩個結伴而行,剛好都在一條巷子里,你說巧不巧,感覺什麼都湊一起了,真是無巧不成書。」

苻南華笑意從容,哪怕是與市井底層的草鞋少年說話,身材修長的他為了照顧少年,微微彎腰,始終保持這個姿態與少年說話,既不顯得矯揉做作,讓人覺得居心不良,更會讓旁人覺得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

仰著腦袋的少年嗯了一聲,笑容靦腆,輕聲道:「是很巧。」

苻南華笑意更濃,溫聲道:「那麼這兩家人是住在?」

不曾想少年搖頭道:「我前不久還是一口龍窯的學徒,在小鎮外邊住了很多年,剛搬來這兒,還不熟悉街坊鄰居,你要不要問問別人?」

苻南華笑了笑,沒有急於說話,似乎在醞釀措辭。

高挑女子笑道:「小弟弟,說謊可不好,你覺得我們像是壞人嗎?退一萬步說,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能做什麼壞事?」

陳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簡恢復平時的言語,對苻南華說問道:「這孩子是不是想要報酬?」

苻南華臉色如常,「不像。」

高挑女子眉眼間露出一抹隱藏極淺淡的煩躁,「實在不行,我們挨家挨戶問過去,一樣能找到人。」

苻南華對她擺擺手,耐著性子對少年循循善誘:「幫我們一個小忙,我就送你一樣東西,如何?」

少年撓撓頭,身形單薄,眼神清澈。

苻南華猛然站直身體。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少年,蹲在不遠處的牆頭上,正在打量他們。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著一位少女,露出上半張臉龐,清清秀秀,乾乾淨淨,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華心思大定。

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聲問道:「你們找人?」

苻南華和蔡金簡只得仰起頭,前者說道:「對,我找你。我身邊這位姐姐,要找顧粲,你能幫忙嗎?」

少年皺眉道:「你認識我?」

苻南華笑道:「我當然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宋大人。」

宋集薪開門見山問道:「幫你找鼻涕蟲顧粲,可以,好處是什麼?」

苻南華二話不說摘下腰間綠佩,高高拋給站在矮牆上的少年,「歸你了。」

宋集薪入手後,微微心驚,臉色也無異樣,低頭對婢女稚圭說道:「你去吧。」

她點了點頭,出了院子,當少女安靜站在狹窄巷弄中,整條泥瓶巷就像剎那間鮮亮起來了。

苻南華對草鞋少年笑道:「小傢伙,送你一句話,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然後他率先走向少女那邊。

高挑女子沒有挪步,眼神玩味,對少年低聲問道:「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她眼神熠熠,沒來由來了興緻,不等少年回答,就開懷笑道:「其實就是告訴你,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這位公子,只要從他指甲縫裡摳出一點來,也足以讓你在這輩子里,在『山下』活得無比滋潤。不過運氣好的是,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曉得今天錯過了什麼,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腸子。」

苻南華聽在耳朵里,覺得她是在對牛彈琴。

小鎮之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陰陽之隔還要巨大。

蔡金簡倒退著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記住哦。」

少年一直沒有什麼神色變化,只是驀然大聲道:「小心身後的……」

蔡金簡猛然身體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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