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莫比是一頭生活在松柏巷裡的鯨魚》(上) :孩子眼中的一個不尋常的夏天
故事發生在我八歲的時候,那是二十一世紀剛剛到來的第四年,那年四月發生了非典,七月費德勒衛冕溫網冠軍,十二月喬治·布希被《時代》雜誌選為2004年風雲人物,同時索尼PSP在日本開始發售。
那時候我爸因為沒有評上正教授而悶悶不樂,我媽則因為家裡白天有人打騷擾電話而惴惴不安。我則扮演我的日常角色,我每天八點上學,十四點放學,在十九點以前完成作業,在二十一點以前上床睡覺。在父母看不見的時候,按照字母表順序閱讀父親書架上的藏書。
八歲生日那天,我剛好讀了一千本書:貢布里希、弗洛伊德、海德格爾、大仲馬、王小波、曹雪芹……對於書中的內容,我囫圇吞棗,一知半解,但是在讀到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的時候,我對小奧利弗的想法深以為然。大人都是虛偽的動物,而成年的過程就是一個墮落的過程。故事裡小奧利弗永遠停留在三歲,而我已經在讀到這本小說時已經六歲半了,我讓自己的大好年華白白溜走,錯過了我的黃金時代。
一年前的生日,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我爸送了我一輛奧迪雙鑽的四驅車,第二天我就把那輛車轉送給椅子。我對父親說我想要一台相機。我爸有點不相信,他不認為對一個十歲的男孩來說,相機比四驅車有吸引力。但是一個星期後他給我搞來了一台美能達的膠片相機。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除了睡覺,我再沒有讓那部相機離開我的視線。但是好笑的是父親從未給我過膠片,他讓我放手去拍,當我問他我拍下來的照片去哪了的時候,他告訴相片已經傳到電視台了,總有一天我能在電視上看見自己的拍的照片。
父親對我撒了一個十歲小孩級別的謊話。我沒有戳穿他,也沒有把謊話當真。
那時的我還不曾擁有自己的回憶,也就是說照片也好,日記也好,都是不存在的。我越發閱讀父親的書籍,就越發品味天地的堂奧與個人的渺小。我一邊瘋狂地拍照,一邊瘋狂地遺忘。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在長出鬍鬚的那一天的飲彈自盡。
童年時候的白天總是很漫長,地球公轉像是失靈似的,無論冬至還是夏至,白天都漫長的宛如一生。在印象中,人們總是哈欠連天,彷彿永遠睡不醒一樣。南昌市的所有小學都是下午兩點鐘就放學,除了被培優班選上的學生,下午兩點才意味著一天的正式開始。
我有兩個死黨,他們一個叫「椅子」,一個叫「消炎」,這是我給他們取的外號。他們叫我「陳皮」。我不喜歡這個外號,但我沒法選擇。名字就是一樣奇怪的東西,它是一個人來到世上擁有的第一件東西,事實上卻又從未擁有。我們互相喊著外號,日久天長以至於我已經忘了他們本來的名字。畢業後我想通過網路尋找他們,卻發現我忘了他們叫什麼。
消炎和我們一個班,但是卻比我們大兩歲,這本來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但是他卻依仗年紀與身高以老大自居。然而我和椅子從來沒有服過他,直到他發現了「廣場」,居功至偉,在那之後的一星期里我們一直喊他「老大」,那恐怕是消炎整個小學時代最為輝煌的時刻。可惜一星期後椅子和我就喪失了新鮮感,消炎這個外號又重新喊響,並且再也沒有換過。
「廣場」是無數塊藍色擋板圍起來的一片建築工地,擋板綴連成牆,沒有入口也沒有出過,彷彿一開始就沒有人考慮過進出。消炎在一片冬青樹叢里發現了一個狗洞,我們用磚片和瓦片把洞挖深了一些,形成了一個小孩可以進出的洞口。廣場很大,面積頂的兩個松柏小學,工地上有一棟像被攔腰打斷的的毛坯樓,樓斷裂處就像被啃過的甘蔗,渾身上下都裸露著鋼筋與混凝土,看不出是拆了一半,還是建了一半。不遠處停著一架履帶式挖掘機,一台打漿機和一台灰漿攪拌機。它們孤零零地呆在這裡,好像被成年人棄置的童年玩具。(人們說這是一個香港的商人買下的,買了幾個建築機械放在工地上裝樣子,然後等著地皮升值。)
廣場上莽莽蒼蒼,狄草和狗尾巴草漫過了我們的膝蓋。我們把草莖踩彎,草桿撅折,如同摩西分開大海。草叢裡飛出烏泱泱地一群麻雀,像廁所里的蒼蠅。我們行走在在一片黃綠相間的荒原中,鞋底被草汁染綠。
所有的機械的門都是鎖上的,意料之中,但還是讓人難免失望。我掏出沒有底片的相機拍下空蕩的駕駛室,我思考著蜘蛛是如何在鑽進去駕艙,在在方向盤上結網。
在廣場的中央是一顆老樟樹,東邊有一塊足球場大小的基坑。基坑有五六米深,底部和四周都被混泥土覆蓋,但是馬齒莧與薇甘菊還是在縫隙中生長著。
「說實話,這裡有個水池。」椅子說。「說實話」是椅子的口頭禪。他不知道是從哪裡學到的這個詞,幾乎每句話都要帶上,造句的時候牛頭不對馬嘴。
「笨蛋,這不是水池,這是游泳池。」消炎回答道。
椅子問他,「但是裡面沒有人?」
消炎回答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那邊的房子里也沒人。」
最後我告訴他們這是基坑,是用來建房子的。但是他們都不信,因為沒有人住在底下。我說服不了他們,也沒這個興緻。我們如同完成宗教儀式一般在基坑周圍繞了一圈,然後喪失了對它的興趣。
廣場成為了我們的三個人的秘密。每天放學以後我們就來廣場冒險。我們在草地里抓油葫蘆,摟開野草找兔子。我們還常常把果汁和零食帶來野餐,用烤肉味的薯片渣去喂不知哪來的鴿子。
廣場生機勃勃,每天都帶給我們不一樣的驚喜。我們在廣場上玩耍,就好像自己是這片領土上的國王。但是我們很少靠近基坑,巨大的土坑讓人覺得好像要要被吸入地心。那時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它會成為莫比的家。
莫比是一頭抹香鯨,苗正根紅,怎麼看也不會認錯。那天我們在廣場上玩一種叫「海底探險」的遊戲,靈感來源於凡爾納的小說《海底兩萬里》。具體玩法是我們三個一人頭戴一個紙箱,紙箱上留出兩個洞露出眼睛。然後我們假裝自己身處大海中,我們把狄草說成海藻,把灌木說成珊瑚,把泥土裡的雲母片說成海盜寶藏。這個遊戲玩起來很講究隨機應變,有的時候我們能把挖掘機當成海怪玩一整天。有時候就只能一人手裡握著一根樹枝吊水母。有一次風刮來一隻白色塑料袋,掛在消炎的樹枝上。他就喜出望外,說自己吊到了水母。
那天我們戴上紙箱,照例放學後來廣場。基坑裡傳來大風刮過隧道的聲音。消炎第一個跑過去,然後大喊起來:「是鯨魚!有鯨魚!」
我當時還在琢磨消炎說得是哪門子黑話,我們還從來沒有在遊戲中定義過鯨魚。隨後椅子和我跑了過去,發莫比正躺在裡面。
莫比的皮膚是灰色的,腦袋四方,像一塊切出來的岩石。它只有基坑的一半大,像躺在戒指盒裡戒指。
我摘下紙箱,要看個清楚。消炎攔住我,說:「陳皮你不要命了!快帶上氧氣罩。」於是我又把紙箱戴上。
我認出了這是抹香鯨,但是消炎不同意。因為一個老大不能總是對手下點頭,這樣威嚴何在。於是我回到家,從書架上找出來百科全書的生物卷帶到廣場,我找出抹香鯨的插圖和莫比對照。這次連消炎也沉默了,莫比除了身材嬌小,簡直就像是從插圖裡游出來。
椅子感慨道:「說實話,這是用來埋抹香鯨的。」莫比就躺在基坑裡,但是沒有人來埋它、第二天,它在那。第三天,它還在那。終於我們沒有辦法騙自己,躺在基坑裡的就是一條來歷不明的抹香鯨。
關於抹香鯨的來歷我們曾經絞盡腦汁,但是最後椅子和消炎都放棄了探究莫比的出身,只有我每天還在關注南昌晚報,我相信莫比是從一家水族館的空運飛機上掉下來的。
以老大自居的消炎和我們約法三章:一、不能告訴別人這裡有鯨魚。二、不能帶別人來這裡看鯨魚。三、不能擅自把鯨魚帶走。
我反對消炎,雖然我們以前養過蠶,養過倉鼠,養過流浪貓,但是誰也沒有養過鯨魚。我們應該打電話給警察,給動物園。但是消炎認為如果我們現在就把莫比交出去,我們的名字頂多出現在報紙的角落裡,連照片都沒有。如果我們能把莫比養到一輛公交車那麼大,再把它交出去,那我們就會成為真正的明星。
消炎說的沒錯,莫比是一條貨真價實的抹香鯨,而世界上有抹香鯨做寵物的小學生一隻手就能數過來。椅子也站在消炎那邊,我在投票環節敗下陣來,成為群體暴政的犧牲品,為了維護我們三個人的友誼,我也選擇了站在消炎那邊。那時候我們平均還不到九歲,還沒長大,已經沾染了成人的惡習。如果我看見一個路人丟了五角錢,我會把錢拾起來還給他。如果他丟了五塊錢,我就會把錢踩住,然後趁沒人的時候揣進自己的荷包。
我們把抹香鯨據為己有,還給他取外號叫莫比。事實上,我們三個人分別用不同的名字稱呼它。我喊它莫比,消炎喊它石頭,而椅子喊它火腿。但是不管我們怎麼喊,莫比就是莫比,一頭抹香鯨可能無緣無故的出現,但絕不會無緣無故的消失,起碼那時候的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莫比的到來為我的生活帶來了一抹亮色,和我如同黑白默片的家成為鮮明對比。
我爸最近因為落選教授而懷才不遇,每天愁眉不展,把自己關在書房寫現代詩和抒情散文。但是我從始至終都覺得我媽才是真正的失意者。在我出生以後,她辭去了會計的工作,當起了家庭主婦,每天精打細算,囿於這個三室兩廳的家裡,身上沾滿了柴米油鹽的煙火氣。我的爸媽堪稱現代貌合神離的典範。有一段時間我考慮過讓他們再給我生一個弟弟,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會活的太久。所以我潛進他們的房間,用針把他們所有的保險套都戳破。但是如你們所見,我媽的肚子像白紙一樣平坦,因此我懷疑我爸媽根本沒有性生活,而我則是試管嬰兒的產物。
那是半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吃飯,我媽說白天家裡有騷擾電話。我爸沒做聲,腮幫子塞滿東北大米和空心菜梗。我媽於是把句子的主謂賓狀補的順序調整了一下,又講了一遍,我爸還是沒反應。我不忍心看下去,幫我爸接了腔,問騷擾電話里說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一接電話就掛了。是男的是女的都不知道。你們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我媽像壞了的消防栓往外滋水,「我今天一下什麼也沒幹,凈接這破電話了。後來我接起電話就罵了幾句,我把我會的那幾句罵人的南昌話都用上了,你們猜怎麼著?」
「我們系主任打來的……」我爸說,「他回頭就把這事在辦公室里說了。我說咱們家裡的事,能不能不扯到外面?同事都在拿我開玩笑了,說我家裡有隻河東獅。」
「什麼冬施?」
「河東獅……算了,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我爸又繼續吃飯,他吃飯很有規律,每口都要要嚼十五下才咽下去。我媽則一直念叨著那個騷擾電話,飯菜都沒怎麼動過。
雖然我打心眼裡愛我媽的,但是我心裡還是盤算著,如果我以後要娶老婆,眼睛一定得放亮,起碼得比我爸的亮。
排在我老婆候選人名單的第一個是我的同桌——張梓夏。張梓夏父母都是舞蹈家,她剛會走路就被母親送去舞蹈學校跳舞。她比我高,辮子上扎著一隻鯨魚圖案的發圈,走路總是挺胸抬頭,眼睛裡好像看不見別人。但是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讓我相信長大以後還會有好事,那我只希望能見到十八歲的張梓夏。
雖然消炎曾經和我們約法三章,還拉著我和椅子幼稚地發誓。我們一起念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騙人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我在結尾念了句「才怪。」
於是我告訴了張梓夏廣場和莫比的事情。為了讓故事真實可信,我地描繪聲繪色述了莫比的顏色,體積,滑膩的皮膚和滿身的腥味。張梓夏聽到後出乎我意料的冷靜,她在草稿紙的一角上寫到:「認真聽講。」
我無法承認自己的失敗,又接著問她,你知道鯨魚是怎麼來的嗎?張梓夏看也沒看我一眼,舉手向語文老師報告,「陳宣上課講閑話,打擾我學習。」
好你個張梓夏。
語文老師讓我站了起來,她已經講完了備課內容,正愁接下來要講什麼。語文老師因為長期便秘而有些神經衰弱,她面色發黃,表情狡黠,而我正好撞在她的槍口上。
張梓夏依舊冷落冰霜,瓷器一樣的臉上看不出喜悅或是內疚。
語文老師讓我複述我剛剛講閑話的內容。消炎和椅子都看著我,臉上寫著期望與絕望,他們心裡已經有數了,但仍不願相信。我原封不同把對張梓夏說的又複述了一邊。從廣場到大鯨魚。我自認為我講的不錯,可以說是聲情並茂,栩栩如生。
我話沒說完就被同學的笑聲頻頻打斷,而我一直站著,沒人讓我坐下,我借著高度看到了全班同學的表情,除了消炎和椅子,大家都在笑,只是笑中的意味各不相同。
語文老師指著我胸前的相機問,「你拍下來了嗎?」,我拍下來了,又沒拍下來。我按下了快門,但底片只存在在我的腦海里。
張梓夏也綳不住了,她像一個學習正確發笑的初學者。班上的笑聲涓滴成海匯成一片,連便秘的語文老師也笑出了聲,最後全班的笑聲的都漸漸停止,只有語文老師一個人捧著欲罷不能。語文課在老師的笑聲與下課鈴聲中落下帷幕。其他同學們紛紛走出教室自由活動,而我依舊站在原地,沒有人讓我坐下或者走開。
放學以後,我沒有看見消炎和椅子。我一個人來到廣場,看見消炎和椅子正坐在基坑的邊緣吃無花果,兩隻腳在中晃晃悠悠。我朝挖掘機走去,向他們討無花果吃。消炎站起來,他比我高半個頭,可以用漆黑的鼻孔俯視我。他把無花果扔在地上,用鞋底踩上幾腳,椅子突然跳起來說:「當心點,別踩到我影子!」
我和消炎先是吵架,然後升級成打架。住在松柏巷的那時候我們幾乎天天打架,小孩子語言貧乏但是精力充沛,我們不打架就無法傳達彼此的心意。椅子是個例外,他不和任何人打架,永遠保持中立,或者保持被欺負。
椅子制定了許多規則:比如不能踢人,不能咬人,不能揪頭髮,不能打臉,不能把人按在地上,因為會弄髒衣服。但是一打起來我們都忘了,消炎說,如果他贏了,我就再也不能進廣場。所以這場架我也打的格外拚命。最後還是椅子拉開了我們。消炎雖然打架比我厲害,但是他擔心扯破衣服,因為他一共只有三件短袖。所以消炎束手束腳,被我佔了上風。
消炎不肯承認自己落敗,他轉移話題,細數起我的罪狀,洋洋洒洒,比如背信棄義,見色忘友,虛情假意……消炎車軲轆話一趟一趟,但始終只有一個意思,我沒能遵守他的約法三章。我反駁他,就算拿著大喇叭去菜市場宣傳,也根本沒有人相信這裡有鯨魚。
消炎不信,我們沒錢買喇叭,所以來問笑爺。笑爺是小賣部的老闆。小賣部位於我們三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笑爺從來不笑,因為他臉上大部分和笑有關的肌肉在一場事故中燒毀了。他的臉上有一大塊傷疤,從左眼延伸到下巴,傷疤是粉紅色的,比臉上其他部分顏色淺的多,看上去就像一塊新鮮的豬肉。笑爺的生意不是很好,因為大人很少來買東西,但是孩子們都喜歡來他這裡買零食,因為他給我們折扣。
我們來笑爺這裡買一角錢兩粒的檸檬糖,並且告訴了他大鯨魚的事。他咧開一半的嘴角,胸腔里發出共鳴,像有人在用打氣筒給他的肺葉打氣。他不置可否,而是從玻璃櫥里端出一罐水果糖,取出幾粒分給我們。笑爺說他自己就是個怪胎,一輩子見過許多怪事,早就見怪不怪。
回到家裡,晚飯已經做好了,我爸坐在餐桌前一邊喝啤酒一邊看報紙,我媽則在打毛衣。他們已經很久不說話了,彼此溝通都靠我這個中繼點。比如我媽會當著我爸面對我說:「宣宣啊,都到月底了,你爸怎麼還不給我生活費呢?」,或者我爸莫名其妙地問我:「宣宣,你知道我的條紋領帶去哪了嗎?」
我從來不回應他們,如果我當時在看電視,我就接著看電視;如果我當時在看書,我就接著看書。他們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在對彼此說。我就像夾在地球和太陽之間的月亮,我不發光,我只反光。而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就是那通騷擾電話。
自從那天后,按照我媽描述,騷擾電話每天都打來,而且只挑她一人的時候打來,電話里什麼也不說,只有嘟嘟的信號音。家裡電話聲不絕於耳,我媽疲於奔走在電話與各個房間之間,她被攪得魂不守舍,開始失眠,掉頭髮,變得恍恍惚惚,脾氣也變得很糟糕。不僅是性生活,我爸媽的所有的生活都變得開始不和諧。我爸本著辯證唯物的態度面對騷擾電話——他不相信電話的存在。因為除了我媽,誰也沒聽到過騷擾電話打來。他給我媽推薦一個精神科醫生,那是他的大學校友。
那張名片是壓死駱駝最後的稻草,她覺得自己被看做了胡言亂語神經病。她把名片撕得粉碎,然後兩人進入了寒武紀一般漫長的冷戰時期。好在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那天的晚飯堪稱一部災難電影:米飯夾生,雞蛋炒糊,紅燒肉里的鹽放成了糖。我一口也沒動,反而掏出相機拍照紀念。我媽也吃不下,自從有騷擾電話後她就茶飯不思,只有我爸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把炒糊了的黃瓜炒雞蛋吃個精光。
在餐桌上,我把莫比的事說了出來。他們都沒有笑。我媽對莫比置若罔聞,她用筷子不停鑿著碗底,發出「橐橐」的聲音。我爸伸摸了摸我的頭鼓勵我,他說總有一天電視上會看到我為大鯨魚拍的照片的。
我突然發現大人的可悲之處之處在於他們只能屈尊於現實匍匐前行。
我相信我媽說的一切,那隻電話就像一隻定時炸彈,只有她一個人的時才會爆炸,雖然荒唐但卻有一種真實感。
因為擔心我媽,這幾天放學後我都直接回家,經過廣場時,藍色的擋板把我與那個世界隔離,草莖從門板的縫隙中生長出來漫向人行道。我加快步伐,儘快趕到家。我家有兩道門,一道木門,一道鐵閘門,我媽打開兩道門見我,當她站在閘門後面,豎著的鐵欄分割她的臉。我呆在房間看小說,把《白鯨記》放在英語書里假裝學習,其實我是多此一舉,我媽很少進我房間,只要家裡有個人她就心滿意足。
手裡塞了一隻摺疊刀,我接過摺疊刀時心驚肉跳,消炎安慰我,說:「沒事,嚇唬人的。」
我們鑽過擋板,穿越齊膝的野草,來到廣場中央,四個男孩牽著一條拉布拉多正坐在挖掘機上,他們穿著初中生的校服,每個人都比消炎高。椅子被跳繩捆住雙手,站在他們中間,像高原上的一塊盆地。
消炎告訴我,是椅子經不住他們拷問領著他們來的,現在他們霸佔了廣場,不准我們再來。消炎描述經過時義憤填膺,好像那幫初中生是閻羅托生,撒旦轉世一般無惡不赦。但這樣的話消炎也說過,人們總是把無主之地據為己有,爭先恐後去南極、月球插上本國國旗,然后冠之以先來後到的荒謬邏輯。事實上,真實的邏輯只有一個,有拳頭才有道理。
我們沒有拳頭,我察覺消炎如篩糠一樣顫抖的雙腿,他甚至缺乏握住一把疊刀的勇氣。
那幾個初中生不像壞人,四個人都穿著全套校服,既沒有染髮,也沒有耳洞,地上也沒有煙頭,無法讓人把他們和流氓混混聯繫起來。至於椅子,捆住他的是他的跳繩,我甚至懷疑,他是主動捆住雙手,以換取初中生們的好感。初中生A把椅子放了回來,那條拉布拉多衝著我們狂吠,如果不是被狗鏈拴著,恐怕它已經朝我們衝過來。
「你們哪涼快哪去,從今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地盤。」初中生A朝我們喊道。
消炎沖我喊道,「陳皮,你的刀呢?」
摺疊刀在我的口袋裡躺著,但是我卻撒謊:「刀子丟了,找不到。」
消炎沒有生氣,反而鬆了一口氣似的,他一邊罵我,一邊鳴金收兵。我們正打算撤,卻發現站在我們的身後的許寂。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許寂,他留著圓寸平頭,左耳上有一隻水鑽耳釘,他背著一隻黑色的琴包,穿著印著Yellow Submarine的灰色色T恤,黑色的帆布鞋裡露出藍色的棉襪,襪筒提到腳踝。
和對面一群乳臭未乾的小鬼相比,許寂更像是出沒於網吧和遊戲廳的混混。許寂把手伸進我的口袋,拿出了把嬌小玲瓏的摺疊刀。他單手取出刀刃,放在手裡把玩。謊話被戳破,我羞得滿臉通紅,許寂一句話也沒說,就朝著初中生們走過去。
初中生看起來比我們還緊張,拉布拉多則吠得更加起勁。許寂往前走一步,他們就往後退一步。初中生A的狗鏈突然鬆開,那隻拉布拉多如拉滿弦的箭衝過來,許寂取下背上的琴包,朝迎面而來的狗頭揮舞過去。那隻拉布拉多「嗷嗚」一聲被砸翻在地,它還想翻身起來,卻被許寂用摺疊刀扎穿了喉嚨。拉布拉多沒法再叫,許寂拔出摺疊刀,鮮血如噴泉從傷口湧出來,它把狗的屍體踢到一邊,泥土和草莖被染成了紅色。
初中生A哭著喊著狗的名字,其他人一鬨而散。許寂拖著狗鏈走到A的面前,把狗鏈交到他手裡,他把A的話原封不動重複了一邊:「哪涼快哪去,從今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地盤。」A把狗鏈扔在一邊,逃走了。
許寂把刀刃上的血在青草上擦乾淨,然後折好放回了我的口袋裡。他看了注意到了我脖子上的相機,拿起來看了看,又還給我。椅子的雙手還被捆著,他已經嚇哭了。消炎問許寂的名字,許寂沒回答,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們馬上就會再見的。」
他所言非虛。
我到家的時候《新聞聯播》已經放了一半了,我以為我會挨罵,於是在路上已經編好了一肚子謊話,但是回家後誰也沒有問我晚歸的理由,我走進客廳,看見許寂正坐在沙發上,他握著一隻一次性紙杯,一邊咂著橙汁,一邊清點左手的手指數。
他看見了我,露出微笑,直到又掰著右手數了一邊,接著才開口和我打招呼:「我說了,我們馬上就會見到。」
我問我媽為什麼許寂會在這,她把我趕進房間,理由是這是成年人的談話,小孩子不能聽。我從這套說辭爛熟於心,成人就是萬惡之源,成人電影、成人漫畫、成人用品,不一而足。
那天晚上我一直呆在房間里看小說,我拿起麥克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讀了幾頁,感覺牛頭不對馬嘴。我放下小說,又開始讀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人類既偉大又渺小。房間外傳來吵架聲,緊接著是剁肉餡的聲音,最後又傳來我媽的哭聲。我把書合上,關掉屋裡的燈,肚子很餓但是卻不想吃東西。這個夜晚真是漫長。
許寂說他二十二歲,但我覺得他只有十七歲,他隻身一人來到我家,全部的行李只有一隻吉他包。他喊我媽阿姨,喊我爸叫爸爸,他讓我喊他哥哥,他說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後來許寂和我在廣場喝南昌啤酒,我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他仰起頭,咕咚就是半瓶,然後講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那天晚上情緒最激動的無非是我媽,她要趕許寂走。我媽用自己瘦小的身子扛起了許寂的吉他包扔出了門外。但是她扔不動許寂。許寂依舊坐在單人沙發上,紙杯已經空了,蒼蠅在杯底打轉。
我爸像那隻蒼蠅一樣無助,他坐在雙人沙發上抽著煙,一根接一根。許寂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無法反駁。那些句子沉入他的腦海,像一隻鐵錨勾住海床。二十年前,我爸在南邊的一個小城教書。學校不大,滿打滿算只有十個老師。我爸年輕力壯,精力充沛,教高中所有班級的語文和體育課。那時候的他還沒有啤酒肚,頭髮也很濃密,會寫詩,畫印象畫,打籃球也是好手。他能說三國外語,學校圖書室里的德文的資本論只有他一個人能讀。
我爸年紀輕輕已經當上了年級主任,一時間風頭無兩,如果不出意外,他就是下一屆校長的人選,但是意外偏偏來了,我爸和一個女學生談起了戀愛。那個女學生家裡是農村的,家庭條件很普通,成績也一般,但是人長得很水靈,時常會有外校的學生慕名而來一睹芳容。
那一年姑娘十七歲,和我爸睡了覺,這件事不知道被誰捅了出去。我爸平時口直心快,不通人世,所以樹敵眾多。出事以後大家紛紛與他撇清關係,落井下石,我爸被開除。一星期後,那個女生就被家裡人接回農村,聽說最後嫁給了一個跛腳的剃頭匠。許寂說那個女學生回村時就懷了孕,那個孩子就是他。而我爸則丟了飯碗,他賭氣不再找工作,躲在家裡讀書。後來他考上了博士,遇見我媽,這都是後話。
那天晚上我們家一直雞飛狗跳,我媽好像要把結婚以來所有鬱結在心中的不快都發泄出來,她想摔東西,鍋碗瓢盆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捨不得。於是她走進廚房,拿出下午買的五花肉開始切臊子。廚房裡傳來一陣菜刀砍砧板的橐橐聲。我爸給許寂遞了一支煙,許寂接了過來,然後聽憑我爸把煙點上。
那隻錨已經拔起,勾連著淤泥和水藻重見天日。
「你媽現在怎麼樣了?」
「死了。」
「死了?」
「遺書上有你的名字和地址,我就找來了。」
我爸用食指揉了揉太陽穴,問:「墳在哪?我想去看看她。」
「沒有墳。」
「沒有?」
「我媽是被山火燒死的。那山火燒了三天,連骨頭都燒成灰了。」
許寂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女人的照片,說:「只有這個。」
我爸接過照片,他把玳瑁殼眼睛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眼淚還是落了下來,越過一道道肉梁,不成滴落在地上。後來我爸把這張照片裝在瑪瑙相框裝,擺在放在自己的書桌上。
廚房裡剁肉聲停住了,我媽走了出來,手裡拎著一把明晃晃的不鏽鋼菜刀。她知道她已經輸了,我爸的整個餘生都將活在那個女人的陰影中。他會把他的內疚,悔恨寫進詩歌散文,把生活當做懲罰一樣消磨殆盡。
我媽執意要把許寂趕走,許寂這次沒有多說。他把紙杯捏成一團,蒼蠅被困在裡面震動翅膀。他走出大門,背起琴包,頭也不回就往樓下走。我爸追了出去,他剛踏出外框,門扇就如捕鼠器一般合上。我媽背靠門扇開始哭,我爸在另一邊聽得真切。
我爸把許寂帶去酒吧,他按照酒單順序點酒,來一杯就喝一杯。後半夜,許寂背著爛醉如泥我爸走進一間網吧,開了兩台電腦。他戴上耳機開始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一直到打掃廁所的阿姨來了三次,天才放亮。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學,我媽給我做了雞蛋餅,裡面夾了培根和油條。我為吃到如此豐盛的早餐而惴惴不安。回家後,我發現只有我爸和許寂在家。我爸告訴我,我媽回娘家了。
我們三個很快適應了沒有女人的生活。我爸在冰箱囤滿冰凍包子和餃子,牆上貼滿附近餐館的電話。我和許寂輪流負責洗衣服,刷馬桶,給陽台植物澆水。這樣的生活談不上有趣,甚至有些無聊。我媽離開後,騷擾電話再也沒有打來。有時候我看著家裡的電話,覺得下一秒它就會突然響起。但是它沒有響過,我爸和人聯繫都用手機,而固定電話則是家庭生活的虛偽的另一面。
六月份來了,學校放假了,天氣也越來越熱,冰淇淋如果不在三分鐘內吃完,就會流到滿手都是。沒有空調的地方就意味著生靈塗炭,但是我還是不願呆在家裡。昨天我爸開車把我媽從娘家接回來,她比走的時候瘦了一圈,幾道不深不淺的皺紋爬上她的額頭和眼角。回來以後我媽沒有和許寂吵架,也沒有和他說一句話。兩人把彼此當成空氣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廣場上熱浪翻滾,天空被太陽曬得發白。我們三個爬上樟樹,坐在粗壯的樹枝上。這棵樟樹很大,大概在朱元璋鄱陽湖大戰陳友諒時候,這棵樹就已經長在這了。不知道為什麼這棵樹沒有被鏟車鏟倒,孤零零矗立在空地上。
我花了兩分四十秒消滅一支冰淇淋,吃的腦仁發疼,但是一滴也沒有浪費。
「熱得和地獄一樣,說實話。」椅子說。
消炎說,「地獄一定更熱。」
椅子沒搭理消炎,他爬下樹,鑽進草叢裡,一心低頭尋找著燈籠花的果實,一個只有半個指甲蓋大,但是咬起來酸酸甜甜,果汁四溢,比吃任何零食都帶勁。
椅子走到基坑那,指著莫比大喊起來。我和消炎也都走過去。只見莫比氣息奄奄,垂下的眼皮與皮膚融為一體,它不再擺動尾巴,只是發出對著玻璃嘴吹氣才有的哨音。
「火腿生病了嗎?」椅子問。
消炎回答道,「它要死了,天氣太熱了,太陽要把石頭殺了。」
椅子提議說:「我們找塊大布把坑蓋上吧。」
消炎嘲笑他:「你怎麼不說我們等到晚上呢?」
「莫比不是因為熱才生病的,」我回答說,「是因為缺水。」
「說實話,我們去給它找水喝。」椅子說。
「它不是要喝水。因為它太大了,沒有水就無法支撐自己的體重。」
椅子沒有聽懂。
「打個比方,就是突然往一個人嘴裡灌幾十斤的鉛。」
「怪不得石頭要死了。」
「我們去哪找水呢?」椅子問。
「給消防隊打電話,讓他們開消防車來。」我說。
「不行!」許久不說話的消炎終於開口了,「他們會把石頭帶走的。」
於是我們三個人僵持不下,椅子堅持要給消防隊打電話,但是消炎攔著椅子,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莫比和廣場的秘密。
我又出來一個主意,我們可以從超市買一根很長的水管,接到最近的椅子家,然後朝池子里放水。至於為什麼是椅子家呢,因為椅子最弱,不敢提反對意見。
我們了超市,最長的水管賣九十八快,我們誰都拿不出這筆錢來,於是計劃又擱淺了。
那天我們仨一直在室外晃悠到很晚,誰也沒回家,誰也不想再去廣場。最後消炎說他必須回家給他媽做飯。他走之前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說:「誰要是給消防隊打電話,我就殺了他。」
消炎放下狠話就走了。我看了一眼椅子,我知道他真的擔心會被消炎殺掉。他一直是我們三個人中個子最小隻的那個,膝蓋上總摸著紅藥水,鼻子下掛著清鼻涕,誰看了都想欺負兩下。他的外號叫椅子,不為別的,就因為他長得就像一把椅子。
消炎走後不久我也走了,走之前,我看見椅子朝廣場走去,影子被夕陽拖得老長。
我們三個住在一個叫回字樓的公房裡。回字樓由四幢筒子樓連接而成,在一樓圍出了一片方形的空地,從天上看,就像一個大大的回字。裡面住的都是自來水廠的員工。回字樓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建成的,一幢五層高,中間的空地一天只有半個小時能曬到太陽。站在空地上抬頭望,人們可以看見伸出陽台的晾衣架,上面晾著被單、內衣、襪子、胸罩、泰迪小熊,冬天還有香腸、板鴨、臘肉。
我們在門上敲出一段旋律,直到椅子揉著眼睛來開門。
椅子告訴我們,他昨晚一宿沒睡。他擔心莫比會死掉,於是就趁著父母都睡了的時候,用水桶從家裡提水倒進坑裡。消炎問他倒了幾桶,椅子有些不好意思,他用單手比了一個數字。
消炎罵道:「笨蛋,忙活一個晚上才倒兩桶水。」
椅子說:「因為我倒完第二桶水回來的時候,說實話,發現我擋門的拖鞋不見了。我不敢敲門,就在門口等著,等到到我爸出門上班。」
我問:「他們說什麼了?」
「說實話,他打了我一頓,然後就上班取了。我媽打了我第二頓,然後說要帶我去看病,說我可能得了種晚上睡覺會亂跑的病。」
「夢遊。」我補充道。
「什麼?」消炎問。
「夢——游。你爸媽估計你是夢遊跑出了門。」我對椅子說。
「笨蛋,一幫笨蛋,都是笨蛋。」消炎搖著頭說。我不知道他口裡的笨蛋是誰,反正消炎看誰都不太順眼。
可不要把我和你們兩相提並論,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粉色的鈔票要和笨蛋這個名字劃清界限。
昨天半夜我起床尿尿。我當時半睡半醒,仍不往帶上我的相機。我的耳朵嗡嗡直響,眼屎像鉤子一樣串在眼瞼中間。
路過飯桌時,一張壓在熱水瓶下的粉色紙幣吸引了我的注意,露出粉色的一角。我什麼也沒想,把紙幣抽出來,揣進睡衣口袋裡,尿尿。
在我按下沖水按鈕的那一刻,水流聲把我腦子裡的聲音趕走。我意識到我的口袋裡有了一筆不小的巨款。我想把錢還回去,但是當我回到飯廳的時候,我看見許寂在坐在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吃香蕉。
那是凌晨兩點鐘,他穿著洗的發白的牛仔褲和一件黑色的純棉短袖,肩胛的部分有三四個衣魚咬出的小洞。許寂和我打招呼,問我能不能把相機給他瞧瞧。我把相機給了他,腦子裡一片混亂,害怕他發現我偷錢的事實。我把相機留在他那,和他說了晚安,返回自己房間。我關上門,手裡的鈔票都被汗水浸濕。不一會許寂的腳步聲傳來,然後在我們的門口停住了。他敲了門,我已經做好了把錢交出去的覺悟,但是他只是把相機還給了我,關上了門。
今天早晨許寂看見我什麼也沒說,好像昨晚什麼也沒發生。無論如何我應當對結果表示滿意,因為我得以從中漁利,而且這一百塊錢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凡,否則我們很有可能失去莫比,失去全世界唯三養抹香鯨當寵物的小學生的稱號。我們去超市買了最長的塑料水管,然後用找的兩塊零錢買了冰淇淋。那個冰淇淋我們三個人分著吃了,椅子對吃冰淇淋也有規矩,他規定我們不能咬,只能舔,這樣才能確保公平。但是消炎根本沒有搭理椅子的話,他一口就吃了一半,然後把冰淇淋讓給我們,露出一副「誰要和小屁孩搶零食」的表情。
正午時分,天氣熱得簡直不像話,每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都像一塊烙鐵讓我們敬而遠之。椅子的爸媽都去上班了,這給我們帶來了方便。我們讓椅子把水管的一頭接在他家的水龍頭上,然後消炎和我抬整盤水管朝基坑走去。
水管長度剛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消炎說這是專門莫比訂製的水管。我們在烈日下等了一會,突然我發現我們應該派一個人去讓椅子放水。消炎想讓我去,但我挪不動步子。天地間的一切都變成了一鍋熱粥,兩條腿的人也好,四個輪子的車也好,全都泥足深陷,寸步難行。消炎看支使不動我就用拳頭對我加以威脅。
這是一個「囚徒困境」,我心想。我還記得去年三月份我看的一本關於「博弈論」的書籍,裡面的數學公式既迷人又讓人頭疼。但是我如果選擇和消炎拳腳相向的話,無疑是最糟糕的一種選擇。於是我邁開灌了鉛的腿去找椅子。
當我回來時,水已經開始流了。我和消炎爬上了樟樹,樹蔭里比外面低了兩到三度,讓人感覺煥然一新。
我和消炎坐在樹杈上閑聊,他揪下一片樟樹葉放在唇邊開始吹,音色明亮清震,介於嗩吶和小號之間。
「這是什麼曲子?」我問道。
「亂吹的,哪有曲子。」
我摘下一片葉子,怎麼吹也沒響,頂多只有嗡嗡的氣流聲,聽上去像狗在放屁。
「我怎麼吹不響。」我問。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吸氣和吐氣。」
「那不就跟呼吸一樣?」
「差不多吧,但呼吸人人都會。」
消炎說的不錯,呼吸人人都會,但吹葉我是第一次見。
「誰教你的?」我問道。
「我爸。」消炎說了兩個字,還想再說,剩下的話都咽了。
據我說知,消炎只有媽媽,而且我從來沒見過他媽媽。在我們三形影不離以前,他總是踽踽獨行,沒有人來接送過他上學,他自己給自己開家長會,試卷上的家長簽字最早是笑爺幫他寫,後來則是我他寫的,他媽媽叫「段瓊」,除此以外我一無所知。
我沒有接著問下去,因為我們的對話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一個頭戴大檐帽,身穿天藍色短袖制服的老人站在樹下喊我們。
「警察來了。」消炎說。
他的制服確實是九九式警服的樣式,帽牆上有國徽,國徽周圍纏著一圈松枝。
「不一定吧,」我安慰消炎,「他沒肩章,胳膊上也沒字。」
我兩下了樹,老人問我們鯨魚是哪來的。
「是我們的!我們養的。」消炎說。
「我是保安,我不管鯨魚是誰的,這裡是私人領地,你們不能進來,更不能在這裡養鯨魚,不只是鯨魚,什麼都不能養。」
老保安身體肥胖,下巴上留著一蓬花白的鬍子,身上的制服很不合身,好像是二鍋頭裝進了可樂瓶里。
老保安從褲兜里掏出一本小本子,問我們家庭住址和電話,我和消炎相視一眼,分頭朝兩個方向跑開。老保安一愣,不知道追誰,等到他反應過來,我們兩已經跑沒影了。
那天我在附近繞了好幾圈,確認身後沒人我才回家。家裡沒有人,有一股世界末日的安靜。我從冰箱里拿出冰鎮的白開水,顧不得找杯子,直接對著瓶口喝起來。
我一口氣把1.5升的瓶子喝了半空,然後我意識到保安最後一定會沿著水管找到椅子家。我想提前去告訴椅子,卻害怕撞上老保安。我透過門縫朝外望,走廊變成了狹長的一條線。戶外熱氣騰騰,鴉雀無聲,我卻總覺得保安隨時有可能出現在樓梯上。我回到書房,躺在木質地板上,用腳趾打開電風扇,涼風從腳心灌到頭頂,困意也隨之襲來,我合上眼瞼,如同一隻被拋入馬里亞納海溝的船錨。
我爸喊我醒來時,日光已經變成了燈光,我聽見客廳傳來晚間新聞的聲音。我問我爸今晚是不是吃黃豆燉豬腳,他沒回答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來到飯廳,許寂和我媽已經坐好。我媽雙手交叉擺在胸前,桌子上果然擺著一碗黃豆燉豬腳,只是已經沒了熱氣。
我爸說:「吃飯之前,有些事媽媽要和你們說。」
我坐了下來,眼神沒處擺放,只能任其西東。
我媽說,「昨天我在熱水瓶下面放了一張一百塊,你們誰動了?」我心念一動,腦子開始飛快旋轉。我看向許寂,許寂看著吊燈。我爸默不作聲。
「我記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放在熱水瓶下面了。今天錢就不見了。」
「要不算了吧,你就當是我拿的得了。」我爸說。
我媽直呼我爸名字,「陳逸興,你別唱這個紅臉。這不是為他們好,你是害了他們。」
我媽說話時一直盯著著許寂,她說的是「他們」,卻把「他」字念得很重。
我媽接著說:「今天的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這個害群之馬不能留在家裡。」
我爸一拍桌子,「你說話能不能不陰陽怪氣的,都是孩子,誰能不犯錯?」
「那是你孩子,不是我的孩子。」
「你什麼意思?你再說一遍?」我爸用食指指著我媽。
「別用手指著我,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學生。我什麼意思你心裡清楚,錢是誰拿的大家心裡也清楚。一百塊錢不是大數目,但是誰知道他還有沒有干過別的傷天害理的事呢?」
我爸突然站起來,椅子被他擠到在地,發出一聲巨響,他直呼我媽的全名,連我媽都打了一個冷戰。但是很快她就恢復了神氣,她也站了起來,抓起一隻空碗摔碎在地上,「我告訴你,我早就呆夠了,你和這個家我都忍夠了!先是莫名其妙的電話,然後又冒出了個兒子。他來以後就再也沒有騷擾電話就再也沒有響過,你說不是他打的是誰打的?」
「沒人打,根本就沒有騷擾電話!」
「你是說我在騙人?。」
「我沒說你騙人。你是壓力太大。那個騷擾電話我和宣宣從來沒有聽過。會不會也是你記錯了,連著壓在熱水瓶下的錢。」
「我記錯了?」我媽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邊,然後語氣恢復了堅定,「不可能,我不可能記錯,我特意在熱水瓶下面放了一張一百塊,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就是要看誰會露出馬腳。」我媽看著許寂,眼睛裡都要冒出火來。
「你怎麼能這樣?」我爸說。
「怎麼不能?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他的來歷。」
我爸還想反駁我媽,但是許寂搶在前面,「我能說一句嗎?」許寂看著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昨天晚上,我在飯廳抽煙……」他接著說。
「就是他拿的!」我打斷了許寂的話,指著許寂,「我看見了,昨天晚上,我起床上廁所,我看見許寂在飯廳,就坐在飯桌旁。熱水瓶就在他的手邊,那個時候錢就已經不見了。」
我爸看著許寂,許寂看著我。我爸希望許寂說些什麼反駁,而我則希望許寂成為一個啞巴。
我爸粗魯地用手翻著許寂的口袋,他梳好的頭髮變得凌亂不堪。我爸把撂下的頭髮重新攏起來,並且一次又一次用手去扶玳瑁眼鏡架。他在許寂的褲子和外套口袋裡翻出了一包南京,一隻一次性打火機,一本名叫《砂器》的推理小說的袖珍本,半管口香糖,兩張二十元的紙幣,一張十元的紙幣和幾枚硬幣。
「錢到底是不是你拿的?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我爸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對許寂說。
但是許寂的回應只有沉默,如我所願。
我媽抓到了一根金色的稻草,「看見了,你都看見了?這就是你的好兒子!堂堂一個大學老師,生出來的兒子居然是個小偷,我是你我都沒臉活,我要從窗口跳下去。」
我媽的話如同一記記耳光打在我的臉上,我的臉羞得通紅。許寂轉身走出了飯廳,我爸如同木頭一樣站在原地。過了一會,玄關傳來關門聲。我跑到客房一看,許寂的琴包已經不見了。
「他走了。」我回到飯廳對我爸媽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我爸愣了一會,然後拿上車鑰匙和錢包追了出門。如同上次一般,但這次我媽是勝利者的姿態。
兩個小時後以後我爸一個人回來了,開門屋裡掀進了一股熱浪。我媽讓我爸關門,別浪費空調冷氣。我媽在客廳的尼龍沙發上坐著,一邊看電視劇,一邊打毛衣。我爸什麼也沒說。他先去浴室燒了洗澡水,然後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中間順路經過我的房間看了我一眼。他坐在單人沙發上,和我媽隔著三個人的距離。
去年我家才買的電視,索尼液晶的,29寸,花了我爸兩個月的工資。在此之前我家唯一的多媒體產品是一台德生收音機。我爸不看電視,他也不讓我看,他說電視看多了沒好處。我爸每周看一次電影,一個月看一場話劇或者歌劇。他常常一個人騎著一輛永久自行車出門,有時也帶著我,讓我坐在車座後面。我媽則每天準時出現在鄰居家的客廳里守著滕文驥的《血色浪漫》,一集不差。他們就像合租在一起兩個人,對彼此的生活很了解而漠視。
我爸一邊咂著啤酒,一邊不停看著手機,過了一會,鈴聲響起,他接起來,答應了幾句,又掛了。打來電話的人都是我爸學生和熟人,他們生活在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但是他們今晚都沒有見過那個叫許寂的少年。我爸語氣里不無失望,他想抽煙,口袋裡空空如也。一個月前他開始戒煙,我媽把家裡煙灰缸和存著的幾條煙都送了人。那個晚上他接了五六個電話。最後客廳的掛鐘敲了十二下,我爸洗了熱水澡,把身子泡的像甜菜根一樣紅。他躺在床上,借著床頭燈又看了幾頁《杜工部詩集》,最後他看了一眼手機,沒人打電話來。我媽已經發出了鼾聲。他關燈躺下。那個晚上,許寂一直沒有回來。
第二天,廣場我來到廣場,消炎站在坑邊插著腰,嚼著大大泡泡糖。基坑裡有淺淺的一層水,但是水管已經不見了。我問消炎要泡泡糖吃。
消炎說:「嘴裡的你吃嗎。」
「吃。」
消炎把泡泡糖吐在髒兮兮的掌心,揪了一半給我,我把泡泡糖嚼在嘴裡。泡泡糖已經不那麼甜了,而且有些發硬。
消炎指著基坑說,「保安把水管拿走了。」
我點頭贊同,問題是我們如何把水管奪回來呢?我們在廣場上搜尋,心存僥倖,希望保安能把水管藏在附近。我把毛坯樓上上下下翻個遍。樓有三層,每一層都堆滿了垃圾和廢棄建築材料,陽光從沒有窗框的窗戶照進來,塵埃和細小的飛蟲一覽無餘。我在裡面發現了許許多多奇怪的東西:壞掉的雨傘(黑色的摺疊傘,這種傘真的很容易壞),用過的避孕套(已經干透了),假髮(棕色的齊肩捲髮),模特假人(少了左腿和三根手指),日記(只寫了幾頁,而且筆記潦草),帶血的衛生巾(加長夜用),一隻雜種玳瑁貓(攜帶弓形蟲而且爪子鋒利),充斥著裸體的色情雜誌(和我家的《金瓶梅詞話》不能比),一大串核桃木念珠(已經被摸得包漿)…… 但是這些東西里唯獨沒有我們水管。
我下樓與消炎會和,他摟開廣場上每一片雜草,麻雀和蚯蚓都被他攪得不能安生,還是沒有找到水管。我們突然意識到椅子今天還沒有來。往常椅子往往來的最早,我們商量了一會,決定一起去椅子家。
我們來到椅子家樓下,懶得爬樓,直接喊他的名字。不一會,椅子從窗戶探出腦袋,喊道:「別喊了,我媽不讓我和你們玩了。」椅子說完,人就從窗戶消失了。
我們接著喊,喊到別的住戶開始罵人,他們威脅要下來打我們,要告訴我們家長。但是我們那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除了笑爺的小賣部倒閉和奧特曼被怪獸打敗,其他我們都不在乎。那時候我們整天上躥下跳,徒手抓麻雀,和天上的飛機比賽跑步,我們自信心爆棚,不認為會輸給任何一個站起來就看不見腳趾的成年人。
我們喊了很久,椅子終於下來,像有錢人的小老婆一樣哭訴「你們害我還不夠慘嗎?昨天那個保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我媽。然後我媽給我報了一個書法興趣班,從明天開始我必須每天都去上書法課,而且我再也不能未經同意就吃冰箱的里德芙巧克力了。」
消炎說,「還不是因為你的字太丑。」
「我以後要當大老闆,只要自己的名字寫得好看就行了。」椅子說。
椅子沒有說更多,他對爸媽敬若神明。我們在回去的路上時見到了椅子的媽媽,我在家長會見過她一次。她的髮型在有生之年有跟隨著《新聞聯播》的樣式,一看見她我的腦子裡就開始七點鐘倒計時。那天她拎著一隻菜籃子,穿著有紫陽花的的襯衫和開腳褲。我們擦身而過。她回過頭,認出了我們。
我和消炎拔腿就跑。我說過,那時候我們跑得快極了,沒人能攆上。最後我們跑出兩條街遠,一直跑到肋間肌痙攣,我倆才扶著肚子停下。
我問消炎為什麼跑,他說看我跑,所以他就跑。我說我明明看著你跑我才跑。他說那我們就是一起跑的。
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特別害怕椅子媽。在椅子往日的描述中,他的爸媽簡直就是閻羅轉世,比笑爺笑起來的樣子還嚇人。
我和消炎跑到笑爺的小賣部買橘子汽水。笑爺從冰櫃面上給我們拿了兩瓶,但我們堅持要冰櫃下面的。笑爺說下面的汽水太冰,喝了會拉肚子。但是我們還是堅持。
笑爺給我們拿了汽水。冒著白煙的汽水立刻黏住我們的手指,涼意像一條小蛇鑽進我們的指尖,順著血管遊走全身。消炎和我都沒帶錢,和笑爺先打了白條。
笑爺說:「你們前天吃的紅薯乾的錢還沒付」。
我說:「昨天的冰淇淋錢不是給你了嗎?」
笑爺說:「冰淇淋是冰淇淋,紅薯乾的兩塊五毛錢還沒給哩。」
我和消炎已經用起子把瓶蓋撬開了,「到時候一起給你,明天就給,不然就後天。」
笑爺把眼睛眯起來,我知道他在笑,只是臉上看不出來。
「你會給我我們打折的吧?」消炎問。
「打折。小孩一律七折。」笑爺說。
汽水一元一瓶,對我們來說太貴了。我們一點點咂著汽水,直到汽水被我們的手掌焐熱。消炎沖著笑爺喊道:「笑爺你的汽水是假的,都不冰。」
笑爺說,「別鬧,你都拿在手裡半天了,冰的反而見鬼了。」
一瓶橘子汽水下肚,我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我問笑爺有沒有見過戴大檐帽,穿制服的保安。
笑爺搖了搖頭,他把玻璃瓶收進架子里,說:「很久以前,這裡有個瘋子,但沒有保安。」
消炎補充說:「他還背著一大捆水管,那是我們買的。」
笑爺還是搖搖頭:「如果是背著水管的保安從我店前經過,我肯定會記得的。」
消炎說:「肯定是你看漏了,因為你只有一隻眼睛。」
我踩了消炎一腳,他「嗷」地叫出聲,但仍渾然不覺自己說錯了話。
笑爺並不在在意,他把裝滿空瓶子的飲料架摞在在,他對這種戲謔似乎已經習慣了。
那天我和消炎在回家之前又去了一趟廣場。莫比認出了我們,朝我們搖了搖尾巴。
消炎說莫比長大了一點,我告訴他那是他的錯覺。因為抹香鯨的壽命有七十年,我們要等它長大,除非我們自己也長大。長大這個詞對我們來說太遙不可及。消炎隨地拔起一個狗尾巴草跟我揮手告別。
我回到家時,許寂正躺在沙發上,面前放著他隨身攜帶的那本推理小說。他一隻手撐著腦袋,一隻手翻書。
「你怎麼回來了?」我問道。
「想回來就回來了。」
「爸爸媽媽呢?」我問。
「爸爸還沒回啦,媽媽被一個電話叫出去了。」許寂一邊翻書,一邊打哈欠,我打賭這本推理小說一定無聊至極。
我坐在沙發上,打量著許寂,我不希望他回來,如果他能背著偷錢的罪名一走了之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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