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個字,道盡《金剛經》主旨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一】

對中國文化影響最大的一部佛經,其實並不是《金剛經》,而是《維摩詰經》。維摩經的影響之所以如此大,與《金剛經》無二的究竟妙法是底子,更重要的是因為它的主角是一位居士,維摩詰居士。維摩詰居士可以說是一位世間佛,佛和光同塵於世間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為無數身在世間的文人士大夫所頂禮膜拜,如同即世間而出世間派的祖師爺。

《維摩詰經》與維摩詰居士的影響和妙處究竟是怎樣的,我們不必多說,而只需要舉一個例子,大家就能體會到了——「詩佛」王維,字摩詰,號摩詰居士,名、字、號,全部出自這裡。

中國歷史上有很多有名的居士,可以稱為大居士的卻並不多,能夠被稱為中國的維摩詰居士的則僅僅只有一位。因為這不只是一個稱號,而是意味著作為一名在家居士,不僅證量要與出家開悟的佛子無異,行跡也要與維摩詰居士一樣超逸。《維摩詰經》對禪宗的影響非常大,這個被稱為中國的維摩詰居士的人,也正是禪門弟子。他便是龐蘊居士,一個同時得法於六祖之後禪宗兩大高峰的石頭希遷禪師和馬祖道一禪師的世俗禪者,一個與大禪德丹霞天然禪師為莫逆之交的大隱於世的高人。

龐蘊居士有很多精彩高妙的故事,比如他是世家出身、家資萬貫,卻在悟道後用船載著全部沉入湘江,然後攜妻子兒女歸耕鄉野,靠編織些竹器賣了度日。又比如他全家都契入禪機,妻子兒女皆極有造詣,尤其是他的女兒靈照。靈照不僅時常與龐蘊居士斗直徹本源的機鋒,臨終時與父親競死更是演出了一場千古妙音。當時,龐蘊居士準備走了,跟靈照說看著點太陽,正午的時候告訴我聲。時間到了,靈照跑進來說日已正午,但有日蝕。龐蘊居士出去看,哪有什麼日蝕,才知道上當了。回屋一看,只見靈照已登上他的禪座,端坐而寂。龐蘊居士笑曰:「我女鋒捷矣!」於是決定再留七日,為女兒操辦後事。

而所有這些,都不是最打動我的。最打動我的,是龐蘊居士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當時他的朋友於頔來看望他,龐蘊居士跟他說完這句話後,便枕著他的膝而逝。這句話,極有味道,每次讀來都是回味無窮:

但願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

好住,世間皆如影響。

【二】

「好住」,就是保重。「世間皆如影響」,世間的一切,都像影子和聲音,如夢如幻,轉瞬即逝。人間萬千滋味,都在這一句里了。千言萬語,萬千叮嚀,也不過一個好住。

如果這是道盡世間滋味的一句,那麼「但願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就是道破究竟實相的一句。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一句話,這12個字,已經道盡了一部《金剛經》的主旨。讀懂悟透了這12個字,《金剛經》已經不用再讀。

《金剛經》全篇貫穿的兩個字,便是「破相」,破一切相,直至無一法可得,然後方顯得一個「空」字。這就是「但願空諸所有」。

我常說這是頓悟法門,根器或工夫不夠,是承受不住的。要像六祖一樣,一聞之下豁然頓悟本心,才可以。若是不然,落在空執上便是十有八九。這樣的人我已經見過很多,他們都忘了,這個「空」,也是一個相,也是需要破的。他們更不知道,大破之後的真空,實際是一種大立,大破與大立必定是一。破與立是分不開的,就像眼中只看到空的人結果立了個空執,所以問題不在破與立,而是大破大立還是小破小立。不要忘了,《金剛經》中讓六祖大悟的那句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便是破一切相,而這「生其心」,敢問是生得一個什麼心?

破與立,一個顯義,一個密義。玄奘大師所以不滿於鳩摩羅什大師所譯《金剛經》輕了這密義,才重新譯了一本。我們所讀到的金剛就是鳩摩羅什大師的本子,玄奘大師的本子,最好也讀一讀,互參之下更易圓融。如果說破相是《金剛經》的正面,這個大立之心,便是《金剛經》的背面。如一隻手的掌心和掌背,合之才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有掌心,就只能被拍死。

龐蘊居士的「慎勿實諸所無」,說的就是這大立處,這無住而所生之心。不實於無,便是有,這有又不是相,所指的又到底是什麼呢?

一個至為平常,而又至為根本的詞,便顯現了出來。

【三】

讓我們從佛魔之辨開始說起。

學修佛法的人,最容易陷入一種認知,便是言說思辨都是虛妄,實證到的才是真實。真的是這樣嗎?

實證到的,並不一定就是真實,甚至可能是反的。佛經中佛陀說法,一般都是有弟子問才說,越是重要的法越要請法才說,《圓覺經》中每個問題甚至是大菩薩三請,佛陀才說。《楞嚴經》也是如此,但是臨到最後的時候,佛陀卻有了一大段無問自說。這是因為這個問題分量尤其得重,之所以無問自說,是因為這個問題恐怕除了佛,沒人提得出來,因為那是只有成佛者才能提得起的問題,也只有成佛者才能對答案有著完整準確地觀照。

這便是「五十陰魔」,是色、受、想、行、識「五陰」每陰分十層的魔境,包含了從初修到成佛會歷經的所有主要魔境。這就是為什麼只有佛可以提起和完整觀照這個問題,不僅在於只有佛完整經歷了這個過程,更在於只有你走到了最後,才能對前面的一切進行準確定位。而這五十陰魔,說魔是對佛而言,對於修行中的人,每重魔境其實都是境界,都很受用,都很高明,都看上去了不得。而實質,卻是恰恰相反,都是阻礙自己進入更深一層的魔障。

這就讓我想到那些鼓吹實證到的才算數的人,有了一點點受用和境界現前便以為自己不得了了,入了魔境暗生自謾而不自知。我曾跟人說,如何保證修行不入歧路邪路?唯一的辦法和法則,就是抱定佛所說「了無可得」四個字,這才是最高和終極的法印。而那些自喜於對某些境界的體會,深陷於對神通的迷戀,神神叨叨而自以為高明,被神秘一拐就跑的人,哪個不是被個有所得困住了?都是魔王眷屬,差了多遠都不知道,還要談證談佛道,大謬矣。

拋開神秘體驗,回到正大光明的證,也是如此。一個對空覺和自性之境有所體會的人,如古德反覆所言,那是一種只可獨自體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體驗,那種體驗直系空性卻又是實實在在的,於是就很容易陷入一種認知:認為此物可得,自性可得,進而天地間確實有這樣一個不受萬法所擾而獨立於萬法的東西。於是,便陷入了神我外道。這就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佛陀立教,就是從對外道的超越開始,就是以「無我」為根本之別,所以他們雖然口口聲聲說佛,實際是站到了佛的對立面。有個詞,叫「附佛外道」。

所以,證是應該的也是必須的,但是只有證是不夠的。你的東西就算是證到的,也未必算數和靠譜。證之外,還需要一個東西,才能保證避免陷入以上種種陷阱。這個東西是什麼呢?便是見地。佛家「八正道」,「正見」居於第一和起始,道理和苦心是在這裡。正見之重要,在於它是指引方向的東西,方向對了才談得上修證,才可能抵達目標;方向錯了,就只能越走越遠、愈行愈離。正見起用的原理,在於它是可以先於實證而抵達更前方的認知的,這又是很多人的思維謬誤和盲點所在,以為有所實證才能談真正見地。如果是這樣,你從一開始修的依憑是什麼?所有的修不都成了盲打瞎撞,即使有所證也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誰的修行又不是先有前知,才有落實呢?你說有佛和古德所說作為參照,那麼你怎麼知道他們說的是對的,你怎麼知道你理會的是對的,總要先有自己的判斷和認可吧?須知覺與智是有如陰陽的兩個並列一體的系統,覺來自實地細微的落實之行,智則來自宏觀統攝的洞察辯證,所以無修不覺,見地可以先行。佛家在覺上走到了究竟,雖然也談智,但一般是指由覺而起之知。我說的智,則是道家和《易經》那樣的明察天道法則的智,才是道、易有其長而可以與佛法並立的看家本領。當然,這兩者是一體兩面的,在究竟的層面兩者必定兼備,哪個也不能獨成。在路上,它們也像人的左腦和右腦,可以相互輔助,相互攙扶著前行。見地之智的作用原理就在這裡,實證需要而不足夠的原因也在這裡。覺智雙運,方為完全和究竟。

那麼見地又是來自哪裡呢?這就觸及到了關鍵。答案,便是我上面說的,那個至為平常而又至為根本的詞。

【四】

這個詞,便是「緣起」。對於佛法,這是人們最熟悉,其實又最陌生的一個詞。

佛家有很多大詞和高妙超絕的詞,空、真如、法身、佛性、如來藏、大圓鏡智等等。學人走得遠了、看得多了,就容易迷,忘記和遮蔽了根本所在。如果要說最能代表佛法最根本的那個詞,能夠統攝佛法所有的那個詞,這個詞只能是緣起,而不是別的。佛陀立教,就是從緣起始、以緣起為中心。佛法之後所有的發揮和綿延,也無不是從這個緣起上出來。不要「走了太遠,卻忘記了為什麼而出發」。

因為緣起,萬法皆是因緣和合,所以才有了無常和無我,才有了空性,所謂空就是緣起之性。萬法在緣起中推展到無量無邊,便是所有佛法的大背景「法界」。萬法皆在緣起中自立自足、不假他物,這就是自在。萬法在緣起中通流不息、生生不已,這就是自然……請問什麼離得開緣起,又有什麼不可以歸於緣起?前面的文章中說到,最能代表佛家境界的詞,是《華嚴經》的「無礙」,無礙的內核,正是緣起,因為緣起才有無礙。「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所生之心,就是這緣起之心,緣起之心就是以空性之體而得全體之用,無所住故空,無所住故全,六祖所謂「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真正的見地,既不是從思辨中來,也不是從實證中來,而是從對緣起的體察感悟中來。準確地說,思辨和實證都是獲得見地的路,但它們要合乎緣起,它們本身就是從緣起中生起的。

緣起是唯一不可懷疑的東西,緣起雖然不能等同因果——緣起之緣同時有因、緣二義,但有時不妨拿來借用,那麼你一旦懷疑緣起,要問個「為什麼」,這為什麼本身則就是因果,請問如何疑?從緣起觀照,你才會知道在實證中體會到的空覺,是因緣和合而來,比如有我在證,有我是因為有肉身,有肉身是因為有肉身所得以存在之物,進而是有天地萬物。也只有能從緣起觀照,才能真正領會和把握「了無可得」,才不會陷入有所得的魔境,因為一切都是因緣和合,一切因緣和合都是無常。佛入滅前囑咐眾弟子云:「因緣所生敗壞之法,若不滅者,無有是處。」緣起中之物皆是虛幻,只有緣起本身是實在。而這實在,也只是「萬法皆幻,唯幻是真」式的實在。

我曾在大陰陽社說過,真正能夠證道的人,並不只有自心內證,更要有一種宇宙觀。佛道之所以能夠走到究竟處和站在最高處,就是得益於這種宇宙觀,或說正是因為他們進入了終極,所以才有了宇宙觀。否則就很容易陷入自我體驗中不能自拔,自斷慧命。有了宇宙觀,便不會再陷在自我體驗的局中,而能夠打破和出來,進入更深一層,與天地萬物同體同性。須知最後的境界一定要是天人合一的,你能看到你的自性也是天地萬物的同一本性,只看到自己,必定是還沒到這一層,還沒走到最後,魔境便是基於此而顯現。而所謂的宇宙觀,就是緣起,宇宙就是在緣起中展開的,人就是寄身在這法界大緣起之中。見地,則就是從這宇宙觀中立起的。

所以入了魔境的人,很容易就會否定緣起。這是什麼意思呢?就如當下有個很活躍、也吸引了一大批信眾的人,便把覺境解釋為不依緣起的自在之物,入了神我外道之途。此人我不夠了解,未必沒有可取處,也未必是發心即邪,所以就不點出來了。有些錯誤見地,也許只是智慧不夠。平常人否定緣起的最常見方式,則是排斥相,因為緣起即是相之緣起。相本來就是如如而通的,相之流通中才有空性,是你自己的心堵了而已,干相何事?就像錢只是個工具,也有什麼髒的,是人心臟而已。所以說,緣起,是辨別正邪最大的試金石。

修行本身,也是離不開緣起的。道家的「借假修真」,佛家的「以幻修幻」,都是起緣起之用,以通緣起之體。此外,經云:「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悟道也是講因緣的,所謂因緣,便是內因和外緣。內因就是你立起的見地和實修的工夫,外緣則需要等待天意,禪宗從無意的一句話、一件事、一個聲音、一個東西悟入的不計其數,這就是緣。外緣我們無法把握,卻可以把握內因,內因越厚,外緣便越易。就像以前說過的那個比喻,氣球吹得越大,便越容易被一個微不足道的東西戳破。天意來時,就是那個時節。天意不來,就把內因再厚實一層。

龐蘊居士的「慎勿實諸所無」,那個不無之物,正是這個緣起。「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再強調一次,緣起才是佛法的最根本,切記切記。

【五】

禪宗有這樣一個公案:

百丈懷海禪師每日上堂,常有一個老人聽法並隨眾散去。有一天,眾人都散去了,這個老人卻依舊站著不去。百丈禪師問:「站在那裡的是什麼人?」老人回答:「我於五百年前曾住此山。有學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我說不落因果。結果墮在野狐身。今請和尚代一轉語。」

百丈禪師說:「你把這個問題再問我一次。」

老人便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

百丈禪師當下答道:「不昧因果。」

老人言下大悟,終於得脫野狐身。

世間最深的,是緣起。人間最大的,是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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