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中的生活:如此,已是十分幸運的事

01

那是個懶洋洋的春日下午,我從睡夢中朦朦朧朧醒來,摁開手機一看,糟糕,小孩下幼兒園的時間快到了。

你問我為何睡得這樣沉,還不是那兩隻蚊子鬧的。

自從生了孩子,四年了,夜裡真沒睡過幾次安穩覺。天冷的時候怕小孩踢被子,天熱開空調的時候怕小孩扒拉衣服凍了肚子,小孩白天玩得太瘋了夜裡又容易說夢話打拳,還有睡前喝多了水要起夜或者尿床——這些都還好說,畢竟女人當了媽,潛意識裡就自帶鬧鐘了,孩子有一丁點不對勁都能馬上覺察並醒來。最怕的就是小孩夜裡生病,那是整宿不敢睡的。

這些都是必須做的,辛苦並幸福著。

最可惡並且毫無幸福感的,就是夜裡遇到看不見打不著又老往孩子身上湊的蚊子!孩子被咬得咿咿呀呀,打個小燈一看,臉上手上起包了,蚊子卻不見影兒。社會進步了,連蚊子也死精死精的,開著小燈守著,它就是不現身。你想著它大概喝飽了走了,關了燈躺下,迷迷糊糊快睡著了,小孩又開始咿咿呀呀了……

大概鬥了五六個來回,才終於逮住了那兩隻可惡的蚊子,可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夜了……

好不容易趕上個小孩啥毛病都沒有的夜晚,偏偏又被蚊子攪了局,像我這麼斯文的人,也真是恨不得大口大口罵髒話了。

白天有白天的事,沒法任性補足覺,午睡在鬧鐘刺耳的聲音中驚醒,那感覺,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了。

我昏昏沉沉從床上爬起,踢踢踏踏走到廳里,手腳麻利地用熱水壺裡的水泡了壺茶,然後走到盥洗台打開水龍頭朝臉上潑冷水。梳完頭換完衣服,看著鏡子里無精打採的自己頂著一對國寶一樣的眼眶,只得又抹了點遮瑕膏。壺裡的茶已經泡濃了,我斟到杯子里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雙手捂住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終於又活過來了!

我鄉下的親戚朋友很不能理解我這種生活狀態,認定我太矯情了。就一個孩子,哪裡就累死你了?我們鄉下人都沒說苦呢,你在大好的城市裡住著,要什麼有什麼,還嚎什麼呢?每次被批判,我都表現出深刻認識錯誤的嘴臉:是的是的,我吃不得苦,太嬌氣太矯情。

背轉身來,我心裡一百八十度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能一樣嗎?

別說我忘本,如果你在一線城市活著,如果你有一個孩子,如果你背著房貸,如果你還有起碼的精神追求,你應該會真心理解我:真的不一樣!

至少,心理壓力是不一樣的。

我是一個出生鄉土的妹子。說實話,鄉下的百姓,不論貧富,都過得比較輕鬆自在的。以前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歲月就別拿來說了。現在的農村,簡直就是上帝的伊甸園。村裡的青壯年都出門打工了,留守的老人們婦女們,不養豬不砍柴了,更有甚者,連青菜都不種了,每天的要務,除了餵飽孩子,就是喝茶打麻將瞎聊天。孩子基本丟給學校了,學得如何,考了幾分,基本不怎麼管的。至於更高的追求,無非就是玩玩手機,跳跳廣場舞了。未來如何,他們不會去想,只要男人們能定時拿錢回來就好了。

心理沒壓力,日子就過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鬆軟。

我們這群人死就死在有了點學識,順應時代趨勢成為農村到城市的拓荒者,在這個毫無依仗的地方,不得不步步思量,總是今天為明天計劃著,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著今天要辦哪些事,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時代和同齡人拋棄了。

特別是關於小孩子,學了點城裡人的時髦,覺得萬萬不能像從前那樣教育了,零食不能隨便吃,性子不能慣著,指甲縫裡抽時間陪伴,力所能及的,該花錢買進步還是要買的。

心裡上了發條,就算身處錦繡繁華地,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

02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那邊傳來。我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是一久未謀面的遠房親戚,說是要出來看病,少不得又敘了幾句閑話。末了,親戚說:檢查身體那幾天在你家落腳,方便嗎?

我客氣應道:方便方便,儘管過來,自己人不用客氣。

掛了電話,我歪著頭使勁腦補了一下,還是沒腦補出那親戚的具體形象。

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這個人山人海快節奏的一線城市,平時事情比較多,工作比較忙,經常周六日都沒得消停,加之大城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較簡單,大家各忙各的,除了一年偶有的幾次朋友相聚,基本和工作以外的親戚沒什麼往來。

常年在外,一年回不了幾次老家,就算回了,也是急匆匆的。我娘家這邊的還好,畢竟是我生長環境里的人,誰是誰我一清二楚。可是我結婚至今總共也不過幾年光景,我夫君那邊的那些叔叔伯伯嬸嬸阿姨,連輩分都分不清,更別提名字了。鄉下人親連著親,還有一大堆纏在一起的叔公叔婆舅公舅婆,真真能把人的頭搞暈。我能在城市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來去自如,卻對鄉下那些扯不清的關係網感到痛苦。

痛苦不是來源於厭惡,而是那種似近還遠、似遠還近的家族情感。偶有回去,鄉下的天地和城市是不一樣的,好山好水好空氣,還有走一步就打一個招呼的鄉親,都是同根同族的,確實讓人心情舒暢欣喜。可另一方面,鄉下的人情氛圍,卻好像再也融不進去。他們往來待客,鬥智斗勇,自有熟稔於心的一招一式,渾然天成,自成天地。而我離開久了,就好像一個看客,看著台上的生旦凈末丑入情入景地唱著戲文,聽得懂,倘若要學,卻遠遠不夠功力。

然而,我也全然不是一個城裡人的樣子,我身上帶著那一方的泥土氣,飲食還是好打小養成的那一口兒,不愛去咖啡廳,遇到急眼的事偶爾也有鄉下人那種粗鄙的潑辣勁兒,和城市的舊物舊景舊習性也隔著一層膜,不說夠不到優雅範兒,就是與那種土生土長的精明的小市民也是不同的。

我不知該怎樣精準地描述這種感覺,反正就是掉進了農村與城市的夾縫裡。

03

匆匆背上背包出門,看看手錶,要是搭公交或者坐地鐵,遲到無疑了。

每次遲到,小孩都要抱怨:媽媽,不是叫你排第一接我的嗎,你怎麼這麼晚!

我只得打哈哈:堵車了堵車了……

遲到的次數多了,小孩子也看出來了:你就是騙人!

為了取得他的諒解,我就給他算賬:你吃的飯誰做的?你穿的衣服誰買的?誰給你讀書?誰陪你入睡?生病了誰照顧你?……忙完你的事,媽媽還要熬夜干自己的活呢……

好在孩子是個明事理的,算完賬就不大怪我了,只是一再強調:明天別再遲到了!

我的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一樣:知道了知道了……

小孩子就不計較了,要是哪個不長眼的大人這個時候觸碰到我的火氣頭,我得跟他/她往死里掐。

有次,我家夫君半夜加班回來,我躺在沙發上幽幽地問他:我的眼睛是不是變渾濁了?

他辣辣地丟了句:叫你早睡不早睡,活該!

我「噌」地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一個箭步衝上去,把他摁倒在地,雙腳抵住他的肩膀,做樣死命掐住他的脖子:知道死字怎麼寫嗎?!

他哈哈大笑:知道了知道了,不敢了!

毋庸置疑,我已被生活逼成了女漢子。

04

遲到就遲到吧,磨練一下小孩的耐性也好。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噔噔噔」往樓下跑。

剛到大門口,好巧一輛計程車載完乘客往外開,我急忙攔住,打開車門一屁股坐上去:「師傅,去A區*幼兒園。」

司機沒有言語,出了大門,我補充道:「出了那個路口往右拐,有個小橋洞可以掉頭,你知道嗎?」

司機沒好氣地回答:「我怎麼知道?你知道不就行了!」

滿腔火藥味!本來就沒睡好,我心裡一下就來氣了,我招惹你了?

但我還是耐住性回道:「你不是計程車司機嗎?」

他氣沖沖地說:「我又不是經常跑這裡!」

聽他說話的口氣,我簡直想罵人了,我花錢搭車還找嗆不成?但作為一個受過點教育的人,我知道我必須壓一壓火氣:「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有話好好說嘛,你幹嘛懟我呀!大家都不容易嘛!」

我坐在後面自顧自地嘆了口氣,翻了個白眼。

司機在後視鏡里看到我不悅的樣子,「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我一般在B區開,很少來這裡。」

我不改一本正經的樣子:「有話好好說不就行了,幹嘛跟吃了炸藥包似的,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嘛!」

也不能怪我不和善,這個社會,有些男人不會因為你是個女的就讓著你,有時人家在別處受了氣沒處發,遇到軟濡的女人,便發將出來,以出胸中鬱積的那口惡氣。柿子撿軟的捏,大多數人天然都有這個惡性,一不留神就流露出來了。女人家天生在形象力度上就處於弱勢,出門不厲害點,有時沒法混。當然了,如果你長得傾國傾城溫婉柔媚就另說了。

計程車按指引拐過橋洞,上了跨江大橋。我打開車窗,看薄淺的陽光鍍著微波漣漣的江水,吹著乍暖還涼的清風,突然有了一種難得的舒爽。

發獃之間,我用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司機用車頭的後視鏡時不時窺視著我,他開車不疾不徐,穩穩噹噹的,看得出是位老司機。我突然有了聊天的興緻,問道:「師傅你是哪裡人?」

他說:「我是*市的。」

我有點奇怪:「你們那裡人出來基本都是做生意的,你怎麼開上計程車了?」

他「呵呵」笑了兩聲:「我是我們那裡出來混得最差的一個。」

我打趣道:「聽說計程車司機一個月掙個兩三萬都不是問題,哪裡差了?」

他從後視鏡里覷了我一眼,有點不爽道:「我給你開,你給我發工資好不好?有時一個月七千塊錢都拿不到。」

我大為驚訝:「不至於吧,上次我問過一個開摩托車的老司機,他說他一天至少能掙三百塊。」

他嘆了口氣:「你以為錢那麼好賺嗎?有幾個走摩的的能掙這麼多?那算是摩的中的土豪了好嗎!」

「滴滴搶了你們不少生意。你們之前的收成還是挺不錯的。」

「自己沒本事做不好,怪不得別人。」

「不是你沒做好,是計程車公司。」

「我要是有本事,就不開計程車了,說到底還是自己不行。」

我不禁扶額大笑:「你這人,真有趣!能這麼清醒地剖析自己,有水平!」

司機打開了話匣子,自顧自說了起來:「像你們這些有條件的家庭,家裡孩子跟個寶似的,整天想著報這個班那個班的,怎樣培養成才。我們這些人的孩子,餓不死能養大就行了。你們拿了工資想著周末去哪裡消遣玩樂,我們天天想的是今天賺到的錢夠不夠明天買飯吃。」

確實,我見過很多家庭的孩子,他們的消遣娛樂就是一部手機,玩抖音、快手,打王者榮耀。不然還能幹嘛呢?爸媽要麼遠在天邊,要麼無心顧及,看不到,也管不了。學習對於他們來說是苦力活,略略應付一下就好,更別提其他更高的追求了。

我問:「你有幾個孩子?」

他說:「我有兩個孩子,一個初中,一個小學。我老婆在一家小超市當售貨員,一個月也掙不了幾個錢。我們所有的努力,僅夠供兩個孩子上學的基本費用。我老父老母常年住在鄉下,知道我們不容易,平時沒什麼事也不大敢煩擾我們,但一打電話都是生病要錢。我們一年除了逢年過節也回不了幾次,偶爾回鄉,也只能儘可能多給幾個錢以表心意。其實給得了多少錢呢?還不夠打針吃藥的。」

司機雲淡風輕地說著,但在後視鏡里,我看到了一雙疲憊的、頗具滄桑感的眼睛。又是一個壓力重重拼死拼活的中年男人……

我說:「有時想想,還不如從前大家都在鄉下種田養豬呢。雖然辛苦,但起碼一家人還在一起。現在大家都往外面跑,處處離不開錢,誰敢回家呢!」

司機爽口笑了兩聲:「回家喝西北風唄!不出來幹活,怎樣回家建房起樓?雖然鄉下的樓不值幾個錢,一年也回不了幾次,但好歹是一個歸宿,不至於老了死無葬身之地。」

我不禁默然無語。雖然我們的生活水平略有差距,但我們都是生活在農村與城市夾縫中的人。回不去的農村,站不穩的城市。在這諾大的城市,住在鋼筋水泥格子間里,一出門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寥寥幾個家人,連個說古道今的人都沒有,總是漂泊無根的感覺。

這位司機估計也是憋了一肚子委屈,好不容易逮著我這麼個可以說話的人,便竹筒倒豆子一樣繼續說道:

「其實我很後悔,如果年少時知道知識的重要性,努力一點,可能現在會好過一點,至少不會除了賣苦力什麼也不會。不過也沒辦法了,當時家裡也沒那個環境,父母沒文化,也不懂教育。其實說到底還是自己的問題,也有一些不像樣的父母生出來鳳凰子。現在知道已經晚了。每次看到我兒子無心學習,我只會說一句:認真讀書啊,不然沒出息!都是虛話,一點實際的指導方法都說不出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苦難就這樣代代遺傳了。」

我安慰道:「你也不必那麼悲觀,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自有他們能吃的飯。」

司機道:「說是這麼說,但是艱難呀。人家有能力的人老了在家裡頤養天年,我老了估計得到街邊賣菜了。我經常很煩躁,一方面開車太累了,另一方面生活壓力太大了。有時真的不想幹了,但一想到老人孩子,哎……」

話題開展得有點沉重,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勸解道:「活著都不容易!其他的不說,聽你說了這麼多,感覺你頭腦清明,是個有擔當的人。看在你這麼實誠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你剛才的不禮貌了。」

司機咧嘴笑了:「你嘴巴挺會哄人。不過說實話,有時候看到那些渾身髒兮兮到處撿垃圾的流浪漢,真的是有種莫名的恐懼。我想如果有一日我自己也變成這樣怎麼辦?想想都怕。還是努力開車吧,雖然掙不了大錢,起碼不會活得連狗都不如。」

我說:「那些人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自找的,自甘墮落的。又不是七老八十,又有手有腳,做什麼混不了一口飯吃,雖然辛苦些,何至於此?當然,有些可能也是受了刺激想不開的……」

話未說完,司機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一手開車,一手接通電話,打開擴音器,一個女人在那邊問道:

「晚上回來吃飯嗎?我今天六點下班,可以回家做飯。」

「回的,回的。」

「那你想吃什麼?豬腳肉還是魚?」

「隨便,隨便,你愛吃什麼買什麼。」

「好,那我看著買了。」

「嗯,好。」

寥寥幾句對話,卻可以看出,倆人感情不錯,是一對相濡以沫的平淡夫妻。

我忍不住打趣道:「多幸福呀,有住家飯吃!」

司機「嘿嘿」笑了兩聲:「這叫幸福嗎?兩公婆不都是這樣?」

我說:「幸福的都是這樣,不幸福的就不是。別說現在很多人晚上都在辦公室加班吃快餐,就算都是這樣吃飯,感覺都不一樣。反正直覺告訴我你倆感情挺好的,哈哈……你倆應該屬於那種細水長流的,不怎麼浪漫,但過日子已經夠了。有些人在一起一輩子,可能連這過日子的溫度都沒有。」

司機道:「還好吧。反正,我就是一個凡夫俗子,幹活累了回到家裡,有一盞燈火等著我,我就很滿足了。」

說話間,目的地到了。司機靠路邊停了車,我打開車門,邊下車邊說:「吐槽完繼續幹活哈,幹完活回家吃豬腳肉!」

司機的心情似乎已然大好,回過頭來向我擺擺手:「再見!」

在這熙熙攘攘的塵世,個個人摸爬打滾的,誰不累呢?有個愛你的人或者你愛的人陪著你,已是十分幸運的事,已足夠我們勇敢地走下去。實際上,生活不易,我們這些夾縫中的人,談風花雪月太奢侈,也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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