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說(卷一)木人開口

01

十七歲生日的時候,第一百零七遍看完《木靈經》。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到那遙遠的北方去。

這天,碰巧遇上了慶曆六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大片的雪花將四周大小的山丘裹得嚴實,倒好像個亂葬崗。

我站在雪中,凜冽的北風從我耳畔呼嘯而過,淹沒了母親的哽咽。

我把行囊背上,母親一手給我整齊衣裳,一手緊緊地抓著我。

我把蓑衣穿好,母親為我戴上斗篷,把我裹得密不透風。

母親是捨不得我的,豆大的淚珠掛在她的臉上,我說不出的心痛。

「默兒,從今往後,山高水長也就你一個人,你要照顧好自己……」

「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他,默兒,請你別怪他……你告訴他,這三年來一切都好……」

「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你姐姐,默兒,你告訴她,這輩子娘對不起她……」

「默兒,家裡不要挂念,你也不要回來……」

之後,我再也聽不見母親說什麼,我趕著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我怕我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再次變得柔軟。

我不知道母親在這風雪中還要站多久?

但我想倘若我能消失得快一秒,想必她在那風雪中的時間就能少一秒。

馬兒踏著白雪,箭速疾飛,一如我生命中逝去的這十七載光陰,恍然若夢。

02

我要去的地方,是北方的那座王城。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只是姐姐和母親說的那個他都相繼去了那裡。

那個他是父親,說起來,我已經有好些年沒有見他了。

記憶中,最為清晰的,是他最後一次伶仃大醉。

那晚,他在半醉半醒之間嚎嚎大哭,失魂落魄中他是那樣的邋遢不堪。

那年我9歲,年紀尚小,根本不明白一個男人的心中要有多大的痛苦,才能活成那個樣子。

那一次大醉之後,他走了,離開了這個貧瘠的小山村,再也沒有回來過。

後來聽母親說,那年他36歲。

往後的日子,我看慣了母親站在在小院門口等,也看慣了她獨自悲傷。

母親等回來一份又一份的碎銀兩,偶爾還會有一紙薄薄的書信。

當有書信到來時,母親總是興高采烈的打開,然後失魂落魄的癱坐在地上。

你很難想像那樣的歲月有多磨人,在這極不相符的年歲,她已是兩鬢蒼蒼。

這樣的日子,一晃眼就是5年,可是她等的人還是沒有回來。

最近的2年里,偶爾還是會有銀兩寄來,可是再也沒有書信了——

我知道,那個人已是音信全無。

母親在院門口的日子更多,有時候徹夜不回。

我想起剛讀完《木靈經》的那晚,父親說的宿命。

「默兒,從你翻開這本書的那天起,你的命輪就變了,和我及陳家列祖列宗一樣,你將只有四十載的生命。」

父親或許是出去躲的,可是有誰知道他終究躲沒躲過呢?

03

我自幼淘氣,沒少惹禍。

「陳默,你是這默林陳家這一輩唯一男人啊,陳默。」6歲的時候,父親含著淚對我說。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父親把在河邊玩水我拎回來,在母親的哭泣和勸阻中,狠狠地抽了我一頓。

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天他用的是嫩綠的柳條,那一天大雨滂沱。

那之後,我大病了一場,足足有半年沒下床,家裡請來一個又一個的醫生,鄉醫御醫獸醫,他們都在門外嘆口氣,拿著高額的診金灰溜溜的走了。

那些日子,我常見父親痛苦的自責,而母親每天以淚洗面。

直到有一天,父親抱著一本厚厚的古書進來,「坐起來,從今以後我教你念書。」

他坐在床邊,沉重的捧著那古書,教我認那上面的字。

那是我記憶中,父親最為和藹的一天——他沒有發脾氣罵我也沒捨得打我,他還用那雙粗糙的大手輕撫我的頭。

「陳默,或許這就是命啊,終究是逃不脫也躲不過的……」

傍晚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他沉沉的嘆氣過後,一張滄桑的臉上寫滿了無奈。

「我原本這輩子都不想你碰他的,你不該知道也不該懂……」

「可是——可是這命運……但願有一天你能明白——到那時請你原諒父親。」

那晚,父親喝了很多酒,他糊裡糊塗的坐在門檻上指著天空大吼。

04

或許,和傳言一樣,當我打開那本書的時候,我的命輪就改變了。

我打破無數赤腳醫生的說辭,頑強的活了下來。

我漸漸長大,而且越來越壯,只是父親的話越來越少,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那以後,我常常看見父親在屋子裡燒東西。

他把一個黑漆漆的物件塞到火堆里,沒日沒夜的燒了半年。

然後,他把那個物件拿出來,開始敲。

如此這般我在鎮上的時候見過的——是打鐵,可是父親一打就是三年。

那三年里,父親每個半個月就來給我放一次血,每次半碗。

我好奇,「父親,你這是要做什麼?」

父親擺擺手,示意我什麼別問那麼多。

9歲生日那天,父親終於把那個東西敲完了,他把它遞給我。

那是一把小巧的刀,只有毛筆大小,我甚是喜歡。

父親說,「這是你的木刀,從今以後,你就是一名『傀儡師』了。」

我眼睜睜的看著那把小刀,就像一套小蛇,從我的手心鑽了進去。

那一刻,我看見父親的眉頭微微綻開。

05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傀儡師」。

只記得《木靈經》的首頁有那麼一句:生於養兵,始於育林;待到木動,方可入魂;倘若證道,便可長生。

那些玄乎其玄的東西,我是不懂的。

倒是聽鎮上幾個混江湖的朋友偶然說起過,那本《木靈經》乃是木家重寶,千百年來無數人夢寐以求。

我清楚地記得,每當說起這個的時候,朋友的眼中總會浮現出深深的忌憚。

後來我知道,世間有一個邪乎的木家,平日里他們同豪門公子哥一般,玩木偶雕鳥獸,但世人都知道,他們可以在一瞬間把那木頭變做人、把人變做木頭。他們有很多神奇的本領,比如說撒一把木棍就是一堆雄兵,撿起一根樹枝就能修好掉在地上的頭顱。

而傳言里,這一切的來源就是那一本神書——我回家,又是仔細把《木靈經》翻了個遍,硬是沒看出個所以然。

小時候,我對那些未曾見過的神通,甚是好奇。

父親閑著的時候,我問他,「父親,你會那種變木頭修腦袋的法術么?」。

他搖搖頭,他也不能。

有時候,我實在是按捺不住,就問他,「那你給我講講木家人吧?」

這時候父親總是很生氣,他瞪大眼睛打量我,那目光渾身不自在,「要是你和那些人鬼混,或者你學了他們那些鬼把戲,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於是我知道,在父親的眼中,除了姐姐,木家也是莫大的忌諱。

06

按照《木靈經》中的記載,將木刀融進血肉的手段叫做『養兵』。

按理來說,『養兵』不出三五日,最遲不過半月,養兵人的手心就會生出一個綠色的芽印,那叫『育靈』。

父親說過,一個傀儡師,只有在『育林』之後才能學習傀儡術——只有通過那小小的綠印,才能感知周圍的草木,吸取萬木之靈。

父親和我都從未想過,我能在瞬間完成養兵,父親說已經有幾百年沒有出現過了。

我曾聽母親說起,『養兵』完成的那日父親笑了,那天他說,「或許,他能打破那宿命吧……」

可是,我終究還是那個除了打破罐子再也不能打破其他的人——

一個月後,綠印還是沒有長出來,父親依舊每天都來看我的掌心,只是每次看完他都沉默的走了。

而我也開始變得煩惱,因為在不知不覺間,我的頭上已經長滿了銀絲。

那時候,我知道『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卻不知道白髮就意味著衰老,意味著我已接近死亡;我之所以煩惱,不過是周圍的人把我當怪物罷了。

一直到10歲生日的時候,我依舊沒有那寶貝綠印。

那些日子裡,每個夜晚父親總會來我床邊,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為了給我輸些靈力度命。

變成滿頭白髮的小怪物以後,我在鎮上再也沒有朋友,走在路上的時候,大家都躲得遠遠地,倒也落得個親近。

那時候,鎮上有個小女孩,她長得圓圓的很可愛,大家都叫她『小湯圓』;但沒人願意和她一起玩,因為她常常偷偷的把大家的零食吃光了。

只有她獃獃地、一點也不怕我,或許因為我總有零食分給她,她成了我九歲以後唯一的朋友。

可是,第二年的春天,她也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們一家去了哪裡。

那些煩悶的日子裡,我開始懷疑《木靈經》上記載的那些技藝,而父親也不再過來監督和教導我了。

我開始玩物喪志,每日在默林里追野兔打野雞,或爬樹或摘野果,倒也快活。

如果不是遇到小黑,我想,到如今恐怕連那些普通的「木儡術」,我也不會信以為真。

07

小黑是一塊木頭,這是事實,15歲那年,就已經被我肯定的事實。

除此之外,小黑還證明了兩個東西:一個是世上真有傀儡術,另一個是傀儡術真能做到傳說中的那樣化木為人。

其實,說小黑是我和小湯圓愛的產物,一點也不為過——

正是因為小湯圓的離開,我一時沒有了朋友,每天都煩的要死。

事情是這樣的——

那是一個黃昏,我百無聊賴的在默林瞎晃悠,忽然看見那林子的深處似乎有人影,我以為是小湯圓回來了,跑過去一看是個木樁……

當時,那木樁上血跡斑斑,我想起了農夫那一招守株待兔,也沒在意。

可是後來,不知怎麼的,我越看越覺得她像小湯圓,於是就拔出木刀雕了起來。

此後,我一共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她雕成人形。

這幾乎耗費了我全部心力,我幾乎把《木靈經》里的那一套全都用上了,還偷偷跟著鎮上的木匠學了兩手。

或許是才疏學淺,我始終沒辦法把她雕成小湯圓的模樣。

或圓或扁,或胖或瘦,手中的木刀靈動遊走,卻怎麼也雕不出佳人的面容。

這樣一晃眼就是2年,我每天都來雕這個木頭,硬是把一個小胖子雕成了小瘦子。

期間,我還學會了自言自語,「小湯圓啊,兩年不見了,你還好么?」

我還自顧自的想,或許此時的她,已經修長靈動了,我雕的倒也不錯。

大概是我整日呆在林中,有足夠多的機會接觸這些草木,我的頭髮漸漸轉黑。

十三歲那年,父親走了,我在林中呆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兩年前的一個午後,我一如既往的來到林中。

為了雕小湯圓的面孔,我特地跑到菜市場去看了一上午。

我一如既往的持著木刀四下打量,猶豫著著該如何下手。

事實上,這麼多年未見,我也差不多忘了小湯圓的樣子了,可我怎麼也忘不了那麼一個人……

這時候,我想起了一個小細節不禁覺得臉龐發燙——女孩子的胸脯好像比男孩子要鼓……今這是在菜市場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小秘密。

「你……你幹什麼?不要割老娘的胸——」

那天我正準備下刀,一個幽怨而害怕的女聲在我耳邊響起,把我了一跳。

然後,我眼前的木頭人開始動起來,外層的木屑一層層剝落,化成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見鬼,這尼瑪是什麼情況,我趕緊撒腿就跑。

後來,我給那個從木頭裡蹦出來的人取名叫做小黑。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種手段一般的傀儡師是沒有的,木人開口是謂『入魂』。

我想起了姐姐,想起了父親。

姐姐終究去了王城,想必父親終其一生也沒『入魂』吧?想到這我有些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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