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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給兒女帶二胎,怕生病、死不起,自嘲是「老年漂」

生二胎現如今已成一些家庭的選擇。在大多數中國家庭,祖輩通常承擔著照料孫輩的職責。我們談二胎,不能繞開那些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們。他們所付出的辛勞被認為是「理所當然」,恰恰也最容易被忽略。

我們聽幾位老人或他們最親的人,講了他們幫兒女帶二胎的故事。勞碌,孤獨和隱忍,還有晚年不得已經歷的漂泊——他們被捆上的重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

文 | 易方興

編輯 | 楚明

「最開始,我是堅決反對女兒要二胎的」

最開始,我是堅決反對女兒要二胎的。

給他們帶過第一胎後,真的怕了,因為太累了。男方父母年事已高,能給他們帶孩子的只有我。

沒多久,我經常看到別人家兩個寶寶一起散步玩耍,玩得很開心,就想如果因為我的反對,讓女兒失去了有二胎的機會,以後我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恨自己?想著想著,老大慢慢長大了,而且健康快樂,我就慢慢改變了主意,從堅決反對變成鼓勵女兒要二胎。

我跟女兒說,生了二胎,我來帶就是。

女兒在上海工作,生二胎是2016年。我專門從老家趕過去給他們帶孩子。第二胎的小寶寶很不巧,出生沒多久,就得了嚴重的濕疹。從臉上長起,後來逐漸蔓延到胳膊上,癢得孩子不斷抓自己的臉和手。小嬰兒的指甲挺尖的,也不好剪,所以臉常常被抓破。我心疼得啊,醫生說是過敏,但我們也不知道是對什麼過敏。

對小嬰兒來說,過敏源的篩查要從脖子上抽血,媽媽心疼,一直不願意做。直到孩子癢到2歲,能從胳膊上抽血了,一查,才知道,是對雞蛋和奶製品過敏。這才知道為什麼濕疹越來越嚴重,越來越治不好,因為天天都在吃雞蛋和奶啊。

第二胎寶寶濕疹的這兩年,是我最累的兩年。很少能睡到整覺。孩子癢,整晚整晚地哭鬧,常常是早上醒了一看,臉上又多了幾道血痕。這也加重了家庭矛盾,我埋怨女兒沒有好好給孩子剪指甲,女兒埋怨我是不是又偷偷給孩子吃什麼東西了。倆人互相爭吵,心情越來越糟,加上缺少睡眠,我就患上了甲亢。

甲亢這種病,我至今想起來都很害怕。得了甲亢的人見誰都想發脾氣,自己根本控制不了。我越是心疼寶寶,就越是想發脾氣,覺得全世界都與自己為敵。人累的時候,癥狀更加明顯。有時想想,把孩子帶回老家去帶好了,但這永遠只是個想法。因為太麻煩了,要帶回去的嬰兒用品太多了,所以只能留在上海。

有一天,上海突降暴雨,家裡的席夢思床墊正好在外面曬著。我一個人搬不回來,就給女兒打電話,讓她趕緊回來幫忙收墊子,但她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覺得淋濕了沒什麼。我心疼家裡的東西啊,當時情緒就爆發了,坐在陽台上,看著暴雨中濕透的墊子,哭了整整一場大雨的時間。

我和女兒常常為帶孩子的細節問題爭執不休,比如我覺得孩子應該吃點鹽,女兒說按照科學來說不需要吃鹽。她覺得我腦海里的都是一些陳舊的帶娃理念,與新時代有些格格不入,弄得爭吵越來越頻繁。

另一方面,孤獨感越來越重。我們也是人,不是帶娃的機器人。我在上海帶了6年娃,依然無法融入上海這個城市,還是記掛著老家的小城市。老家有朋友,有親人,能說上話,而上海的小區里,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有時問女兒,你知道媽媽最想要的是什麼嗎?我女兒不明白我。其實我想要的很簡單,是能在自己的家裡,做做自己喜歡的事。

小區里還有幾個跟我差不多的帶孩子的老人,我們常常一起打打太極拳,跳跳廣場舞。一起交流時,一個老人感嘆,像我們這樣的老人稱之為「老漂族」,我覺得很貼切。老了還漂泊在外,回不到故鄉,確實是有一些凄涼和孤寂。

我常常設想兩年後,老二上了幼兒園,我就能回老家休息一段時間,過一段真正退休後的日子。我想去旅旅遊,也想去見見故鄉的朋友。

真希望那一天早點到來。

「我們現在是『死不起』」

我們既是孩子的爺爺奶奶,又是孩子的「爸爸媽媽」。

因為二胎生下來沒多久,孩子爸爸媽媽就離婚了。媽媽堅決不要兩個孩子,爸爸也不負責任,把兩個女兒甩給我們兩個老人,你說我們能不管嗎?那時老大才2歲,老二剛剛10個月。

夫妻矛盾比較尖銳,感情也無可挽回,我們作為老輩,也沒想到孩子母親會如此堅決地離開。我兒子跟她是網戀認識的,先懷孕,最後無奈結的婚,我們老人,也只能接受這門婚事,但誰料想,最後的結果是兩個孩子幾乎成了棄嬰。

只能由我們承擔起這份責任。比起別的照顧二胎的老人,我們不光是照顧,而是完全地撫養她們。她們的爸媽就像下了兩個蛋,然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老大上幼兒園時,常常問我,我爸爸媽媽呢?我只能告訴她,你的爸爸媽媽「過期」了。孩子又問,那什麼叫過期呀?我就說,食物過期了能吃嗎?不能吃了。你的爸爸媽媽也是這樣。

每次這種時候,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能讓孩子有一種自己是被爸爸媽媽拋棄的感覺。我常告訴她們,你們的媽媽不是拋棄你,而是她沒有能力養活你們,所以先去養活自己了。

我跟老伴兒現在都60多歲了,帶兩個孩子最大的困難,可能就來自於身體和壽命了。我常常說,我們現在是「死不起」的狀態。我們一死,這兩個孩子怎麼辦呢?

好在她們很乖,也聽話。她們都不願意喊我們爺爺奶奶,而是喊爸爸媽媽。我常說,傻孩子,我是你的奶奶呀,又不是媽媽。她們就說,不,你就是我們的媽媽,老媽媽。她們有這種強烈的需求,需要爸爸媽媽在身邊。所以叫著叫著,我也習慣了。

前幾年,我做完脊椎腫瘤摘除手術,差一點就成了半身癱瘓的人。好在老天眷顧,手術很成功,可能是看有人還需要我,我不能倒下吧。

有一次,我和兩個孫女躺在床上,我說起自己身體不好的時候,老大一下子就哭了,說:「媽媽你千萬不能死,要死的時候一定要忍住」,我心裡知道,她是怕我有一天不在了,自己就徹底沒有了依靠。我說:「死這種事情,怎麼忍得住呢?」老大就哭得更厲害了。我當時心裡就想,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把她們兩個撫養成人,不能讓她們走父母的老路。

我告訴她們,奶奶肯定忍住不死,肯定會看著你們長大成人的。

我是一個比較堅強的人,很少有困難能打倒我,比如去醫院割脊椎里的瘤,我都是一個人去的。帶兩個孩子的時候,我自己還有工作,每天5點起床,忙到夜裡10點,白天給兩個孩子弄飯,病了來回接送她們去醫院。這些我都熬過來了,因為心裡有一種執念,我答應過她們,一定要看到她們長大,自己再苦再累也沒什麼。

現在,老大開始學鋼琴,並且愛上了彈鋼琴,我感到很欣慰。今年暑假,我還想帶兩個孩子去看海,讓她們親眼見一下什麼叫作「秋水共長天一色」。我希望當我們有一天不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她們依靠自己的力量可以活得很好。

如今,小孩上學經常要開家長會。開之前我還想,別的孩子都是父母去,我們的卻是爺爺奶奶去,會不會有些奇怪,但真正去了一看才發現,幾乎一半以上都是爺爺奶奶在帶孩子。

於是我就有些釋然了,看著成績優異也聽話乖巧的兩個小孩,我還是挺自豪的。

從來不喊累的人,帶二胎喊「我好累」

(女兒代述——)

在幫我哥哥帶二胎的這段時間裡,我媽媽常常說「我好累」。

在這之前,她做任何事,我從來沒聽她喊過「累」。不論是在工廠加夜班12個小時,還是照顧我們一大家人的飲食起居,她都是默默去做,完事還會笑著關心我們一下,彷彿自己經歷的勞累沒什麼。

但帶二胎,我媽媽是真的累了。她是一個瘦小但堅強的人,結婚早,今年才48歲。以前是一頭烏黑密集的頭髮,但現在變白了不少。我哥哥在外搞工程,長期加班,工錢還很難按時拿到,我嫂子也要上班,早出晚歸。老大出生後一年,趕上二胎政策,就生了老二。帶兩個娃的工作全部丟給了我媽。

老二出生後,有中度的腿硬化,如果放任不管,很可能造成永久性的損傷。醫生說,治療的同時,要多給嬰兒按摩。我媽媽聽了這話,前半年裡,一有空就給寶寶按腿,每次一按就是幾十分鐘。我暑假放假在家,幾乎一看到我媽,不是在廚房裡做飯,就是在床上給寶寶按摩腿。

在這樣的悉心照料下,半年後,老二的腿終於好了。

媽媽覺得爸爸一個人賺錢不容易,又找了份幼兒園做兼職保潔,打掃打掃幼兒園的院子,再不就是清潔一下食堂。每天6點起床給全家人弄飯,之後白天在幼兒園打工,晚上回到家繼續照顧兩個寶寶。

我心疼媽,給她辦了一張銀行卡,定期把工資打一部分進去。我說,媽我這裡面有錢,你可以用,多休息休息別打工了。但她不用我的錢,說我出門在外,賺錢也不容易,寧願自己去掙辛苦錢。

我們家在當地沒什麼人脈,我媽想靠著在幼兒園做保潔,跟幼兒園老師處理好關係,目的是讓幼兒園老師更留意一些她的孫女們。

我媽現在年紀也大了,常常只能睡四五個小時。其中很大部分睡眠時間分給了夜裡哭鬧的寶寶。

她原本是個很漂亮的人,剛開始帶二胎出去的時候,別人都覺得她是孩子他媽。帶娃時間一長,老得就快了,也沒有多餘精力打扮自己了。她上一次買自己的衣服還是三四年前。

媽媽老了,對我來說,是一件挺傷感的事情。她的背越來越直不起來,幹活時常常扶住自己的腰,並且干一會兒就要坐下來歇一會。

容貌衰老是一方面,精神折磨更難熬。對帶二胎的老輩來說,婆媳關係是個繞不開的話題。有一次,嫂子下班回家後,不幫忙,而是去屋裡玩電腦,而我媽媽忙著帶孩子,沒有熱飯,導致我哥回來後沒有飯吃。我哥當時就火了,跟嫂子吵架,說我嫂子整天不干事,光讓我媽一個人干。最後兩人打起來,鬧得大了,嫂子娘家整個村的人都知道了,還要找人來揍我哥。這件事給了我媽很大壓力,導致她那段時間天天哭,覺得自己委屈,又不敢說。

自那以後,我媽和我嫂子之間就有了隔膜,再也沒法交心了。

即便這樣,我媽對我說,如果以後我有了小孩,婆婆那邊不方便帶的話,她也要幫我帶。她是一個完全奉獻自我的母親。她今年最大的願望是肚子能小一點,因為她的子宮肌瘤又複發了,常常會感到疲憊,婦科病也增多了。

她一直很熱愛生活。她小學沒有畢業,靠著查字典,愛上了看小說,喜歡看《官場現形記》一類的書。她也喜歡做菜,常常自己琢磨新菜品,讓兩個小寶寶更愛吃飯。

而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媽媽能去做一次體檢。這話我從2016年一直說到現在,我媽一直拒絕,不想去。她說特別怕「檢查出什麼病來」。

因為檢查出什麼病來,一方面是要花錢,另一方面兩個孩子就沒人帶了。

「不用帶娃的時候,有一种放假的感覺」

在過去,數著天過日子是因為種地要看天,現如今,數著天過日子是因為想念故鄉。

我的兒子兒媳還是算比較幸運的,雙方老人都健在,手腳也能幹活,帶下一代的事情我們能幫上忙。

他們生一胎和二胎的間隔只有1年多,我們等於同時帶兩個孩子。家裡突然多了兩個孩子,又是在北京生活,經濟壓力一下子變得十分巨大。

兒媳婦奶水不足,必須靠奶粉替代。現在的嬰兒跟我們那時可不一樣,那時只要是奶粉,就泡給嬰兒喝了。現在還要追求國外的大品牌,國產的不喝,兩個嬰兒,喝奶粉都得喝雙份,奶粉200多塊錢一罐,兩個娃1個月要喝10罐奶粉。

而這只是養娃投入極小的一部分,比如還有紙尿褲、棉柔巾之類的,幾塊錢一張,一天用個十幾張很正常。經濟壓力使得兒子兒媳不可能不工作,他們去工作賺錢了,帶娃的事情只能交給我們。

我們來北京,因為普通話說不標準,孩子們也讓我們少跟寶寶講話。我們兩口子感覺有些自卑,在樓下小區里,遇見其他帶娃的鄰居,也有些不敢上前搭話。

以前在老家種地的時候多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累了往田間口一蹲,就有老鄉過來遞根煙,然後聊一會兒天。這邊煙不能抽,也沒人說得上話,出門不敢走遠,幾乎失去了原先所有的解悶兒的渠道。

在北京帶兩個娃,住了3年多,活動的範圍始終不超過小區到菜市場的距離。我常常覺得,我的生活就是一個以小區的家為中心的圓,這個圓很小,我也出不去。

回去跟鄉親們談起時,他們有的還很羨慕,說你去住了大城市,跟兒女們住一起,吃穿不愁,多麼自在。但實際上,我每天能做的只有買菜、做飯、帶娃,兒子兒媳一回來也累,經常就是往電腦前一坐,也不跟我們說話,即便是說,好多內容我們也聽不懂。

我常常感覺自己就是個關係比較親近的但是沒有工資的保姆。

2017年下半年,老二得了肺炎,我每天要坐公交車帶他去醫院打針,於是我第一次有了公交卡,出門的距離比去菜市場遠了不少。好不容易老二打了半個月針肺炎好了,我自己又得了流感,身體一下子垮了。兒子兒媳明面上是讓我好好休息,實際上是怕我傳染給兩個小孩。他們不讓我碰兩個孩子了,吃飯也不能一起吃。我從心底里是體諒他們的,也能接受,但情感上總覺得有些難受。

就著這次感冒的機會,親家來北京替換我。我不知道感冒什麼時候能徹底康復,但我知道,一旦我不能幹活兒帶孩子了,我就是這個家庭的累贅,因為他們還要反過來照顧我。實際上我還挺感謝這次感冒的,我被換了下來,回到了老家,過了3個月自由自在的農村生活,感覺好舒適。一回去,好好睡了幾個晚上之後,感冒自動康復了。

就這之後,我們就和親家商量,雙方老人交替著來帶孩子,每家帶3個月,就換另一家來。這樣挺好,過日子有了盼頭,而不是不停的孤單和重複。

現在我已經帶了2個月的孩子啦,還有1個月就可以被換回去了。我看到有的小孩,一說放假就高興得跳起來了,以前不能理解。但到了我是個60歲老人的時候,終於理解了那種「放假」的感覺。

我以前勸自己說,「兒女在哪兒,家就在哪兒」,但實際上很難真正做到。我永遠知道,自己的老家在河北那個小村,那裡才是我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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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生二胎,沒那麼簡單,老大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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