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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

01

一個傷心的人離開了他的故土,踏上了尋訪存在的意義的旅程。

走之前,他變賣了自己所有的家產,帶上手機、充電寶、一千塊錢現金和幾件薄衣。

他甚至都不用行李箱,只一個黑色的帆布包就可以裝囊全部家當。

他去的第一個城市叫不夜。

「不夜城」,聽起來很像油膩大叔下班後經常去的洗腳城,做做按摩和推拿,感受縈繞在鼻尖的馨香和馥郁,把蜷在手心濕漉漉的鈔票塞進姑娘豐滿的胸脯……

他站在唯一一條通向城區的道路中央,望著窄狹的泥路和歪斜的路牌,開始浮想聯翩。

「喂,走不走?不走撞了啊!」後面一台紅色轎車叭叭地沖他叫喚,他趕緊讓道。

轎車以一個詭異的「S」形絕塵而去,他開始懷疑這司機是不是酒後駕駛,在他的國家,酒駕要重罰,當然了,他沒錢買車,酒駕這種煩惱也就只存在夢裡,拿了駕照八年,一次都沒能開上車,油門都忘了在哪兒了。

等到了城區,他發現不是剛剛那輛車奇怪——整座城都很奇怪。

單行道不是直的,而是跟剛剛那個司機開的路線一樣,呈「S」型,甚至還要彎,扭扭曲曲的如蛆一般蜿蜒。

還有,雖說是大白天,但整個城區一個人都沒有,空蕩程度堪比春運期間的北京。

商店大門緊閉,公園、工廠、學校,無一例外的空無一人。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生怕衝出哪個不長眼的把他給撞了,他邊走邊數:「1、2、3、4、5……」

數到第「10000」的時候,天已漸漸地敷上暗黑,大把躺在灌木的晚霞翻了一翻,鑽進黑黢黢的泥土裡去了。

他忽然發現遠方街角一爿小小的店鋪,亮著一盞橘黃色的燈。

人!有人!

剛要拔腿前去,街邊的店鋪像是受了令似的,一長溜地去,噼噼啪啪地亮起燈來,燈光像白晝一般刺眼。

接著不知從哪開始的人流,穿長衫的、著燕尾的、提燈籠的、綁布條的…….全都熱熱鬧鬧地湧出來,佔滿了街頭和巷尾。

他站在街道中央,穿著襯衫和皮鞋的他顯得格格不入。

街上的每個人都在喝酒,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笑得比他以往聽到的都要大聲和熱烈,彷彿周圍沒有人似的——周圍可布滿了人啊!

然這些人顯然也是接收到了,不論說的是什麼,也跟著一起「哈哈哈」地笑起來。

他忍不住拽住旁邊一個經過的男人:「打擾一下,附近哪有酒店?」

那人開口就噴了他滿臉酒氣:「嗝——」

這種4D環繞式的酒味表演足足上演了一分鐘,他憋氣憋得臉都紅了,男人才大著舌頭說:「你、你找酒店幹什麼?」

「睡覺啊。」這還用問?

他這才打量起這個男人的衣著:白色制服,但邋邋遢遢地垮在身上,衣服第三個紐扣被錯扣到第四個,鬍子拉碴,頭髮看起來從來沒有好好梳過,一坨坨地縮在頭頂。他開始後悔沒有事先看清就抓人。

「兄弟,這可是不夜城!不!夜!城!」他噴了他滿臉口水。

他伸手抹一把:「不夜城就不睡覺了?」

「睡啊,白天睡,誰讓這是『不夜城』!」

「你們為什麼都喝酒?」

「高興!」那人終於反問,「你不覺得?」

他有些尷尬地迴避了這個問題:「你們這兒所有人晚上都不睡覺,都在喝酒?」

他酒精過敏。

「廢話。」

他想起白天經過大門緊閉的小學。

「小孩子不上學嗎?」

「上,晚上上,」那人又灌了一大瓶啤酒,「上完了回來和大人一塊兒喝酒。」

他覺得不可理喻:「每天喝酒,誰來工作?」

「為什麼要工作?」

「為了社會發展、人民進步……」他出走前是個公務員,這一套背得很溜。

那人反問:「為什麼要發展?」

他噎住了。

「呃,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

「現在的生活不夠好?」

「也不是說不夠好,但是我們的房價、物價、道路擁堵……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啊。」

男人看起來無心爭辯,他搖搖腰上別的一瓶勁酒,開了蓋。

「不夜城不工作,玩兒是主要的,這是我們這城的規矩。」

「誰立的規矩?市長不管嗎?」

「市長?」他瞪大了眼睛,「不夜城裡,誰都是市長。」

男人接著說:「原來我是一個計程車司機,那狗日的公司,跟我們說上班都要穿制服——穿個屁!」

「……有不喝酒的人嗎?」

「不喝酒,哈哈哈哈哈哈——不喝酒——」男人扯著嘶啞的公鴨嗓哈哈大笑,「不喝酒的人會來不夜城?」

也對。

「那你們有沒有警察……」

沒等他問完,男人早搖頭晃腦地走了。

「小夥子,好好享受生活吧,像不夜城這種快活的城市很少咯。」

他不信男人的話,誰會把一個醉鬼的話當真呢?

他在公園的長椅上將就著睡了一晚,第二天打起精神——找人去!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找到一個在白天不喝酒的人,他就贏了。

那個男人勾起了他莫名其妙的好勝欲。

他在一座座辦公樓下探頭縮腦,企圖找到「活物」的存在,但每一次都失敗了——什麼也沒有,別說人了,連只貓、小鳥、蒼蠅都沒有!

得益於這座城亂七八糟的道路建設,他花了整整四個小時才找到昨晚睡覺的那個公園,不是他不願意在其他公園睡覺,而是這座城市裡,連公園也少得可憐。

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這座城市似乎比他的城市落後幾十年,靠在路邊的公交車破破爛爛,一看就是連空調都沒有的主,更別說先進的逃生設備了,除此之外,建到一半的爛尾樓、坍圮的公共電話亭、街邊破敗不堪的停車場……

這個城市好像在一夜之間被吞噬了一樣,夜夜笙歌背後有著數不盡的荒糜。

終於,他找到了一間外表看起來已經搖搖欲墜,但內部還點著微弱燈光的小店。

前台是一個年輕姑娘。

她睨他一眼:「幾個人?」

「一個。」

「住多久?」

他試探著問:「一個晚上多少錢?」

「不用錢,」她似乎很奇怪地又看了他一眼,「住多久?」

「一輩子。」他終於有閒情逸緻開玩笑。

可那姑娘竟真的一筆一划地在記賬簿上寫下:一輩子。

後面是時間和落款。

他從她歪歪扭扭的字跡中辨認出她的名字。

「你叫向柔?」

她輕輕「嗯」一聲。

「你為什麼在工作?」

「喜歡。」

「不夜城的人不都不工作的嗎?」他已經開始暗暗鄙視那個沒出息的計程車司機了。

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不夜城裡,每個人都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喜歡的事情就是『工作』。」

他和姑娘聊了好長一段時間。

在不夜城裡找到一個清醒的人,可太不容易了。

終於聊到關鍵問題,他問:「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

「那你想談戀愛嗎?」

「想。」

一股狂喜襲上心頭。

他是一個很索性的人——這一點可以從他毫不留戀地離開家鄉看出來——他向這個姑娘求婚了。

畢竟在不夜城不喝酒、不玩樂還認真工作的女孩子,堪比他的世界裡不抽煙、不打遊戲還愛乾淨的二十四孝好男人了。

「我們可以在白天結婚,然後去度蜜月,反正白天不堵車。」一想起他沒有車,趕緊補充,「走著去也很浪漫。」

姑娘盯著他:「然後呢?」

「呃,然後我們可以一起養一個小孩,你要生二胎也行,不過前提是搬出去住。」

讓孩子生活在一個酒氣熏天的城市,總歸是不好。

「小孩不喝酒?!」沒想到姑娘高聲尖叫起來,尖叫的分貝不亞於他要非禮她,「天啊,小孩不喝酒怎麼辦?那以後不是要讓人笑話死了?」

這句話像一盆放在冰窖里凍過的涼白開,直直地落在他的頭頂,碎成無數個足有拳頭大的雹子。

他對這座城市徹底失望了。

女孩兒對著她的背影喊:「不是說好了要住一輩子?」

他也喊:「讓我和一群醉鬼住一輩子,還是算了吧!」

02

第二座城市離第一座城市很近,翻過一小座山的距離。

這個城市很特別:沒有路牌、沒有路燈,甚至沒有路。

城門口有一個圓得跟鵝卵石似的的石頭,又寬又大,起碼有一丈的直徑,上面坐著一個女孩子,穿著薄背心、短褲,戴著一頂大到斜跨下來遮住臉的草帽——一看就是她爸爸的,她抱著一隻跟石頭一樣圓的瓜,像西瓜,外皮又是南瓜一樣的金黃色,還要艷一點,女孩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在無聲地哭泣。

他走過去敲敲小女孩的草帽。

「小姑娘,這裡離市中心還有多遠?」

「不知道。」小女孩抽抽搭搭地答。

他把女孩的帽檐抬起來,好瞧見她的臉。

「你為什麼在哭?」

她像是被冒犯了一般,氣得奪過帽檐,用力地壓下去:「用不著你管!」

他靜靜地在她身邊坐下,在哭聲中陪著她看了兩次日落,一次日出,和一場雨。

這座城市的天氣好像很多變。

她終於不哭了,帶著鼻音很小心地問:「大人不都很忙嗎?」

他聳聳肩:「我不忙,我是唯一一個不忙的大人。」

「我有一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樂意至極。」

小姑娘於是開始講。

我們家習慣晚上把黃瓜(她稱這是黃瓜)放在井裡,第二天早上再吊上來,這樣凍了一夜的瓜就會變得又涼又甘,切開還會冒涼氣呢。

有天我照例放了一個黃瓜下去,晚上實在渴得不行,就提前把瓜吊了上來——沒想到吊上來的不是黃瓜,而是金瓜,黃金的金!

哇,他下意識地問:「然後呢?」

女孩瞪他一眼:「我這不是在講嘛。」

我就招徠我的好朋友,妞妞、三田、小牛,我們四個人一起來切這個金瓜,可這個金瓜像是有靈性似的,怎麼切也切不開,咕嚕嚕到處滾,我們乾脆也不切了,追著它跑起來,賽跑的那種跑——

說到這,她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味。

「然後呢?」他催促她。

這隻瓜跟我們玩了足足有三個月,最後全校都知道了,王小文家有隻瓜,能跑能跳能攀爬,說出來你肯定不信——它還會跳皮筋!

我不想上學的時候,它還會推著我去卧室拿書包,再把我推到學校去,我要不想走,就站在上面,跟踩風火輪似的滾去學校……

你問我爸爸媽媽發現沒有?我騙他們,說瓜給我捧去大壯家,一不小心讓我摔了,摔得稀巴爛,只有那門口的麻雀能鵮兩口,反正這種瓜地里到處都是,拿誰的都不算偷,隔兩天他們就忘了。

誰知道有一天我回家,歡歡喜喜地要帶瓜出去玩,卻哪兒也找不見它——井裡沒有,田裡沒有,做飯的大鐵鍋里也沒有,我急得直掉眼淚,爹爹看見了來問,我實話實說,他說那隻瓜讓他給賣了,沒準是妖精變的,把我養肥了好吃我呢,我一聽就來了氣,說金瓜怎麼會害我呢,它還教我算數呢!(關於怎麼教這個問題,她始終沒有說,為了禮貌,他也就不再打斷她)

哭呀哭,哭得眼淚都幹了,嗓子也啞了,我轉念想,這麼哭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所以我去纏著爸爸,央他告訴我賣家,纏了一天一夜,總算套出話來,金瓜賣給鄰村一個道士了。

——哦,你說後來找到瓜沒有?等我趕到的時候,瓜早就碎成金水,供在祭壇上了!

啊,可惜。

他禁不住發出一聲長嘆。

故事講完了,小姑娘卻難抑悲傷,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他不會安慰人,只好拍拍她的背,問:「你是不是想要一個朋友?」

小姑娘聰明著:「你想當我朋友?」

他點點頭:「如果你願意的話。」

「好啊。」

於是他站起來,跺跺發麻的腳,再次坐下去。

鮮草被他的屁股壓得不成樣子了,可有什麼辦法呢,他要陪在她身邊呀。

他在她的身邊,又等過無數次清風,五十三次日落,五十四次日出,五場冷雨,兩場大雪,還有一場彩虹。

他們有的時候說話,有的時候不說,不說話的時候就靜靜靠在一起,數星星,數月亮,數遠方飄著炊煙的小村莊。

直到有一天,小姑娘抖抖落帽子上的雨水,從石頭上跳下來。

「我待膩了,該回家了。」

於是他接著往前走。

03

到了第三個城市,他認識了石小淘。

石小淘一如其名,很淘氣,比如他剛認識他的那天,石小淘又被揍了,原因是他不好好跟老爸學攝影,跑去看菜市場的屠夫斬肉。

一刀下去,白骨混著稀碎的豬肉利落地散在砧板上,上稱一稱,幾斤幾兩,准沒錯。

石小淘看得入了神。

石小淘的爸爸氣勢沖沖地殺到菜市場,提著他的耳朵回去。

「你個混小子成天不學好,讓你學構圖,跑出來給我看豬肉!」

「哎喲喲喂疼疼疼,爸輕點兒——」

石爸是退伍軍人,說話很硬氣,熱愛攝影和大自然,年輕時沒法成為一個攝影家,就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石小淘這小孩兒很有趣,別的小朋友在班裡老老實實上課,他跑出去捉蟬、蜻蜓和花大姐,裝在不知哪兒來的玻璃罐子里,每日用筷子嬲,還放在陽光底下讓它們「曬太陽」,叫其他班男生捉走了,就叫上他一同去算賬。

兩個一高一低的影子往班級門口一杵。

「這是我大哥!趕緊把我的『將軍』給放了,不然要你們好看!」

常年漂泊在外,有個弟弟,讓人莫名的有了歸屬,窩心的被信任感讓他感動。

他是個索性的人,這點在開頭就說過了。

他乾脆住了下來。

陪石小淘調皮搗蛋,幫石小淘背黑鍋,偶爾還幫他一起寫作業(正確率不高就是了,現在小學生的作業可真難啊)。

為了讓兒子專心學習,石爸乾脆把家規一改——為了兒子的將來著想,以後再也不吃豬肉了!改吃雞鴨魚,就是不買豬。

孩子有個階段叫叛逆期,就是不論你說什麼,正著來逆著來交錯著來,都要和你對著干。

石小淘和老爸杠上了。

每天放學,先把書包交由給他,再偷偷地和他菜市場「匯合」,很像游擊隊的秘密交涉。他樂在其中,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幫弟弟打打游擊不是人之常情嘛。

只不過菜市場又腥又臭,有什麼好看的?

他站在一家白菜攤前問石小淘,石小淘撇撇嘴:「都說拍照是藝術,菜市場就不能是藝術了?」

石小淘接著描繪。

人來人往,春去秋來,這菜市場都在,不論多麼擁擠還是多麼冷清,賣豬肉的始終兢兢業業地守在攤前,連大年三十也在!

他不忍心告訴石小淘,賣豬肉的大年三十在是因為好宰人,畢竟三十的菜可以賣出天價,人人都要圖個吉利,不會講價的。

石小淘在跑菜市場這件事上,有著驚人的毅力,他在這座城市一住住了十年,石小淘跑菜市場也跑了十年。

今年,石小淘十八歲了。

他看見石小淘跪在父親面前,珠淚乘睫地期期哀求。

「爸,讓我當個賣豬肉的吧,我知道我會掙得很少,睡得很少,但是我會活得很開心的,我真的不想當攝影師。」

他想起自己十八歲時填的高考志願,在爸媽的「教導」下,離了自己感興趣的地理,選了時下正熱門的金融系。

也許,他想,要是當年的他跟石小淘一樣,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裡。

他沒有等到石小淘真正成為屠夫的那一天就離開了,他知道,以石小淘的脾氣,哪怕當了攝影師,也要天天拍些豬羊牛肉,人家就這麼犟。

04

他回家了。

買了一份世界地圖,打算從頭開始學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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