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體驗過春日的墓邊野餐

作者：九月麥

春日野餐這麼浪漫的事情，誰想在墓邊進行？有病么？

久居城市的人們當然是無法理解的。

他們春日踏青多半是去鳥語花香的公園，找一片櫻花樹下搭起帳篷，鋪上餐布，擺上精心準備的野餐冷食，看遠處小囡們在草坪上嬉笑著放著紙鳶……

這是屬於現代都市文明的郊遊踏青：安全、舒適、文雅、浪漫，就是缺少了些春遊的自然野趣。

我小時候呀，可是非常期盼著和大人去山上掃墓的。

我的家鄉多山，老一輩人去世後大都會選擇葬在僻靜的青山中，那山並不是會有遊人的景區，連山路都時有時無，平時幾乎是荒無人煙。

尤其是我媽媽家那邊的祖墳，每一年的掃墓不亞於一場小小的越野之旅。

我的舅舅們得帶上鐮刀鋤頭，一路走一路清理沿途的亂草荊棘，真是披荊斬棘才能開出一條通往祖墳的山路。

如果不巧遇到陰雨綿綿的天氣，還得穿上雨靴，小心翼翼地在泥濘的山路上跋涉。為了讓我得到祖先們的庇佑，只要不是很惡劣的天氣和路況，我媽媽還是會帶著年幼的我一起去祭掃。

一路沒有絲毫標示的荒山野嶺，好佩服長輩們是怎樣憑經驗和直覺找到被雜草和落葉掩埋的祖墳的。

儘管祖輩的墳墓後來經過了水泥加固，但依舊擋不住周圍植被旺盛的生命力。對大人們來說，掃墓真正是一項費力的工程，依舊需要用鐮刀清理乾淨瘋長了一年的墳頭草，掃去厚厚的枯葉，才幹乾淨凈地露出墓碑和一片空地，擺上準備好的香燭紙錢和祭菜供品。

我們家備的祭菜比較簡單，不過就是些清明粿、印著紅光芒圖案的火葉包和春餅、光餅之類的乾糧點心以及時令水果。不像有些人家，還會準備時令食材燒的葷素熟食，豐盛地擺放在墓前。

只有等燒好紙錢，讓長眠在墳墓中的亡靈先「享用」 完，我們這些生者才能分食供品。墓邊野餐雖然完全沒有今日都市中花下野餐那樣精緻，倒也有著獨特的儀式感——就是通過共同「享用過」的食物達成生死兩界的交流，並沒有凄凄切切的感傷，就如同死者並未離世時那樣，一家人坐下來，拉著家常。

當然，清明祭掃最吸引我的並不是吃什麼。

就在長輩們忙著清掃、野餐還沒有開始的那段時間，我們這些小輩就在埋葬著祖先們的這片山坡上探索春天。

「不要跟著山雞走，會迷路的！」大人們這樣囑咐，儘管我從來也沒遇見過傳說中會讓人迷路的山雞，最多聽到幾聲鳥鳴。

「不要隨便折野桃花，會得桃花癲！」這也是我家大人不知哪裡傳下來的迷信，大概出於對山中草木生靈的敬畏。

其實這片墳頭山崗上並沒有喬木一類的花木，也沒有漫山遍野燦爛嬌艷的春花，只是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的小小野花兀自盛開著，無人欣賞，無人拍照，也無人採擷。年復一年。

大概也只有這樣不起眼的野草閑花才耐得住這樣的寂寞吧？

其中，有一種在這個時節才有的野生莓果——紅泡泡（四月泡），採摘它們才是我跟著大人進山掃墓最大的期待，後來我才知道它們還有個洋氣的名字叫做「覆盆子」。

並不是每年去掃墓踏青都能採摘到紅泡泡，去的早了，白色的花還沒有結果或不成熟；去的晚了，就要被其他祭掃的人搶了先，只剩下個頭小的果實。

運氣好的話，一路上都能看見長得紅艷肥美的四月泡，很輕鬆地就采了滿滿一袋子。

混雜在紅泡泡之間的還有顏色偏淺的樹莓，大人們告訴我：「這種是蛇泡」——即是蛇喜歡吃的莓果，果實里常常藏有蟲蟻，不能吃。這類人煙稀疏的山裡是有蛇的，但我們幸運地一次也沒遇到過，想來一定是祖先在冥冥中保佑。

覆盆子的香氣沒有草莓那樣濃郁，但是有一種特別的清甜，嘴饞的小孩子有時候忍不住剛摘下來就塞進嘴裡，醬汁在舌尖綻開，沒有一絲酸澀，甜而不膩的風味。

當然，這種野果是需要回家清洗浸泡才能吃的，有一年我只是簡單清洗之後吃得太多，結果拉肚子了。

後來到了大城市，只有進口超市才偶爾看到有賣這種果實，三四十元一盒，一斤都不到的樣子。我差點想坐火車回家摘上十斤，可是算了算，好像來迴路費都補不回來。

祭掃結束，小孩子滿載著紅泡泡心滿意足，大人們也不會空手而歸，他們會順手挖一些野蔥、野芥菜、艾草以及一些我說不上來的草根，有的可以入菜，有的可以燉湯，自帶有山野才有的香氣。總覺得這些都是去世的祖輩饋贈給我們的禮物呢！

自從我離開家鄉之後，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清明節回去掃墓了，倒是廈門的兩個姨媽退休後每年都會回去，父母長輩年歲也漸漸大了，肯定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大費周折地清掃，聽說如今進山的路和墓地周圍也都做過整修，變得更方便些，可再怎麼方便，也比不上整齊劃一的公墓。

隨著時光流逝，會進山祭掃的親人終將越來越少，後輩們不可能再埋葬在這片山中，這裡的風光雖好，但到底太寂寞了啊！

公墓就像是一座座亡靈的城市，雖然每位死者的空間十分局促，但好歹並不孤單，每逢清明時節更是與人間親人的歡聚，一家挨著一家，倒也熱鬧。

無論是山中祖墳還是公墓，現在已經沒有誰會在墓邊野餐了，但每年還是會帶上春季的時令點心和死者生前喜愛的酒菜供上，讓長眠地下的亡靈也嘗一嘗人間煙火；用鮮花代替燒紙錢、香燭，為死亡的清冷增添春天的生機盎然。

一面是對自然生靈萌發的欣賞和讚美，一面是對死靈的緬懷和敬畏，我覺得這正是清明節真正的意義。

聽說城市中的公墓越來越緊俏，沒有了解過行情，比起將來被放進一個小抽屜里標上個二維碼墓志銘，我自己是更願意海葬的。

或者把我的骨灰灑在郊野公園的喬木科花樹下（如果可以的話），這樣每年春天，我的靈魂就能夠和花下的人一同野餐。多麼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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