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寶釵:誰為了生活不變

寶釵:誰為了生活不變

文/蕎麥花開

第四十回遊園,老太太和眾人到蘅蕪苑,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寶釵這個修行一般的素凈,看得老太太大搖其頭啊。但《中庸》有云:「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也。」孟子曰知人論世。世固不易論,人亦豈易知?寶釵未必是一個廉靜寡慾之人,老太太遮莫看走了眼。1.第八回,寶玉來至梨香院中,所見寶釵衣飾是「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面容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2.第二十八回寶玉近看寶釵形容,亦是「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這是曹公極少犯重之筆?還是有意為之?)3.第七回薛姨媽讓周瑞家的送宮花,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她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4.第五十九回鶯兒道:「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各房裡每日皆有份例,吃的不用算,單管花草玩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外還有插瓶的。惟有我們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們要。』究竟總沒要過一次。」——合上四段迴文而觀,可送寶釵八字:不施粉黛,不佩環釵。

然而,寶釵並不是從來便如此的。第五十七回,寶釵教導她的准弟媳,指她裙上一個碧玉佩,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笑道:「她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她聰明細緻之處。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著,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她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必比她們才是。」——可見寶釵七八年之先,從頭至腳也是有這些富麗閑妝的;她如今與其說是不愛釵環明艷,濃妝艷抹,不如說是形勢所逼,「自己該省的就省了」。這正是第四十二回寶釵教導黛玉時所自承:「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偷的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偷的背著他們看。」——寶釵並非生來便是女夫子啊!第四回寫,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家裡沒了父親這個頂樑柱,哥哥是個不著調的,寶釵相伴寡母,環境逼得她不得不過早自我成熟起來,詩與遠方只得拋到第二位。人生艱難,必須務實!

所以寶釵並非是一個生趣枯槁內心枯索的人。這一點十分要緊。並不是屋子雪洞一般,她就是個佛爺菩薩,「小王夫人」。今天生活周圍,我也每見不愛布置屋子、不愛養小寵物之人,未必便是不熱愛生活、蕭索無趣之人。第二十七回,寶釵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如此生機盎然,童心可感,可見女夫子亦有女兒時,女夫子正是女兒心。第六十七回,薛蟠遊藝歸來,給妹妹帶的東西,有筆、墨、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頭油等物……可見寶釵平日未嘗不用「花粉、胭脂頭油」,未嘗不佩「香袋、香珠」,只不過如今語所謂,化妝的最高境界是淡妝,是看不出化妝,所以遮莫「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的真相竟是薄施脂粉?這正是第三十七回寶釵詠海棠詩那句了:「淡極始知花更艷。」這一句詠海棠詩,名為詠花,實為自況,自重中有自矜,自矜中甚或還有一絲自傲。寶姑娘並非如妙玉黛玉,把孤標傲世露在外面,她的隨分從時,與世俯仰,其實是有那麼一絲大傲若謙的味道,藏在內里的喔!倘真以寶姐姐為毫無性氣,恐不免為其所笑!

按「淡極始知花更艷」,關口在一「更」字。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七七四則:宋玉《好色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按《說苑?反質篇》云:「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有餘者,不受飾也」,是「著粉」二語的解。後世如唐太宗《小池賦》之「減微涓而頓淺,足一滴而還深」,張祜《集靈台》之「卻嫌脂粉污顏色」,李賀《瑤華樂》之「鉛華之水洗君骨,與君相對作真質」,蘇軾《西江月》之「素麵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皆此意也。——第八回寶玉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煙燎火氣的!」——寶釵此語「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煙燎火氣的」,正可移為「卻嫌脂粉污顏色」一語之的詁,而為「淡極始知花更艷」之真解也。所以曹公兩次特筆寫寶釵「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的真意,遮莫竟不是暗示寶釵薄施脂粉,而竟是所謂「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有餘者,不受飾也」?

寶姐姐是行走的兩腳書櫥,元妃省親夜,以「綠蠟」二字助攻寶兄弟臨門一腳;寶姐姐是詩道高手,含蓄渾厚之蘅蕪體,與風流別緻之瀟湘體,正大觀園詩壇之一時瑜亮;寶姐姐論詩亦多明通之論,如「原來詩從胡說來」,又如「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可見可兼《蘅蕪詩集》與《蘅蕪詩話》二美於一手;寶姐姐深通畫理,一篇畫論說得眾人都道「原來如此」;寶姐姐無書不知,深悉戲上也有好文章,能領略其中的趣味,讀《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尚比黛玉為早;寶姐姐深諳美學配色原理,第三十五回黃金鶯巧結梅花絡,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她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諸君!萬勿以為大觀園裡最擅針線者,唯晴雯一人。事實上,有其主必有其仆,反之或亦然:鶯兒手巧,寶釵亦然?不要忘了,寶釵最大的愛好,正是針線!1.第八回,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2.第三十六回,綉鴛鴦夢兆絳芸軒,寶釵看襲人做針線,不禁贊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正如林沖在大相國寺菜園子牆外看魯智深演練器械,看到酣處,不自禁開口贊道:「好!」稍後襲人起身出去走走,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得拿起針來替她代刺。——這正是一時技癢,忘情則個!3.第四十五回,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閑話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朋友,寶釵又沒有計件任務,「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支撐她忘食廢寢的,只能是興趣,只能是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的,濃厚的興趣。(便如筆者現時寫這篇文章,是冒著被爹媽痛斥的危險,犧牲了相親時間。我寫這勞什子,又不當吃又不當喝,又不希罕那功名,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讚,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支撐我忘食廢寢的,動力正與寶姑娘同——愛好。)——朋友,能夠像寶姐姐這個苦心這個迷勁兒,做什麼有個不成的?4.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薛蟠遠行後,寶釵道:「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可見寶釵「每夜作活」,也需要興趣夥伴兒,正如筆者「每夜寫文」,越多一個紅豆君,各寫各文,每隔片時,微信里拋一段給對方看看,「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豈不越好?論針線,晴雯也許在操作上技高一籌,但你看寶姐姐這話「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則創意上,寶姐姐恐非晴雯能及了。譬如表演,李保田有語,「演員最後拼的是文化。」《一代宗師》里宮寶森對葉問道:「葉先生,咱們今天不比武功,比想法。如何?」讀者解此,當於寶釵之針線功夫,思過半矣。這正是寶玉那話: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

所以簡要總結:1.寶釵屋子雖雪洞一般,但她卻並非枯索無味之人,也是個自有其愛好、自有其趣興的真女兒。2.寶釵雖不愛紅妝,不愛釵環,但「淡極始知花更艷」,此正「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正「質有餘者,不受飾也」。3.寶釵的女夫子之今日,是受所處時代思想之「洗腦」,與所處環境形勢之「倒逼」,而不得不如此。

所以似乎可以這麼說,如果說黛玉正在「寶釵化」的過程中(詳參鄙作《林黛玉性格形象發展改變論析》),不妨說,寶釵正在「王夫人化」的過程中。這正是第七十七回,寶玉恨道那話:「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說:「這個寶二爺,說的也不知是些什麼,也不知是哪裡學來的這些話,叫人聽了又可氣又可笑。」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都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可嘆!素絲無常,唯所染之。人入世越深,越難保有本真。多少人不得不為了眼前的苟且,輕嘆一聲,合上了詩與遠方?這正是陳奕迅唱道(林夕作詞《不如不見》):靈氣大概早被污染,誰為了生活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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