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簡明丐幫衰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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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在街頭看到一名乞討者慵懶地曬著太陽、捉著虱子時，頭腦中不可避免地會閃現出生活失意、經營能力欠缺、投資股市遭遇不幸、疾病纏身、勞動能力喪失等等描述，同時很可能油然而升一種同情或厭惡的心態。

但如果這名乞討者出現在查教授筆下時，他極有可能屬於一個龐大的組織，身負武功與使命，正在思考救國救民的壯舉。

任何對他的輕蔑與忽視都會令你判斷失准，如果你進一步將這種輕蔑與忽視付諸行動的話，很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煩與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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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在浩瀚的查教授著作中，有一個為絕大多數讀者所熟悉並接受的口號：明教丐幫少林派。

上述三個名字無疑佔據了查教授十五部著作中大部分的光彩部分。

明教這個神秘組織長期處於地下活動狀態，因此未能在大多數作品中頻頻出現，而丐幫與少林則無爭議地貫穿在從北宋到清代中葉這一漫長的歷史時期。

二者最早出現在「八天神的故事」中，最晚則出現在「飛行在雪山中的狐狸」，前後跨度近700年。

考慮到少林真實存在於歷史，且直到今天仍因主持緋聞、寺產豐厚等不時佔據新聞媒體頭條，丐幫作為一個在很大意義上虛構出來的幫派能與少林並駕齊驅，實在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

但是，與少林一直居於領袖地位不同，丐幫的經歷可以用一句中國俗語形容：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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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宋時，丐幫的首腦蕭峰幾乎是當時江湖中最令人欽佩的絕頂高手，他統率下的幫會近乎執行著只有一個主權國家政府集中力量才能完成的不可能任務－－與遼和西夏這兩個強大的北方敵國作戰，其從事的任何一件事都與漢人政權的存亡緊密相關。

到南宋時，丐幫的聲威已經有所下降，其首腦洪七公在華山論劍中輸給一個以道士身份掩蓋其反政府野心的軍事活動分子，丐幫曾經禦敵抗侮的風光也被這個名叫王重陽的人所創立的全真派搶走了很多。

在元朝，乞丐在官方十大類排名中名列最後，地位進一步下降。

在「刀與劍的傳說」中，丐幫未獲得與當時最負盛名的六個大門派一起進攻明教總部光明頂的資格，只能在六派撤走後糾結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等一些較不重要的幫派來撿現成便宜。

該幫二號人物、四大長老之首、號稱「八條胳膊的劍術大師」更是委身蒙古郡主作個僕役。

查教授借該書主人公張無忌的口寫道：丐幫享名數百年，近世中衰......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

進入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王朝，丐幫是否仍是第一大幫沒有定論，但其首腦的武功已經淪落到被人蔑視的程度，朝廷皇家衛隊一位姓賽的武術總管可以輕易在一百招內擊敗那位倒霉的范幫主。

丐幫的發展歷程給讀者展示了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大門派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衰落與滅亡的，但歷史給人們的昭示並非只是夕陽下的哀嘆，而是合上書卷後若有所悟的心靈觸動。

在這一點上，請允許筆者儘可能在簡短的篇幅內給讀者呈現一個宏偉大廈的堅實根基是如何一點點被侵蝕、以至於最終崩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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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之一：人才培養與傳承問題。

筆者在「要少林不要丐幫」中已涉及到該問題，故不做更多展開。

簡單說，丐幫的接班人遴選制度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即接班人在選定之前絕對不能接觸到該組織兩項分別以龍和狗為打擊對象命名的看家本領。

這樣做的好處是，看家本領不會外傳，同時產生的問題是，在該組織內部的傳承也會遇到難以克服的障礙，即偶然突發因素的不可預測性與首腦候選人的嚴苛標準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這直接導致了降服龍的十八招掌法越傳越少，到了元朝首腦史火龍時只剩十二招，而打擊狗的棍法到那時則已經無人提及，估計已隨著某一位領導人的意外死亡而失傳。

在這個問題上可以和少林對比一下。

少林號稱有七十二項絕技。這些絕技的修鍊法門都寫成文字或畫成圖譜，記載於對外人神秘但對本派弟子開放的少林圖書館中。每個有志於繼承少林武學的僧侶都可以根據循序漸進的原則選擇性地進行修鍊。

少林掌門意外喪命的情況並不罕見。比如在「八天神的故事」中，玄慈方丈因在大庭廣眾前被對頭突然揭發有私生子而無奈自盡；在「刀與劍的傳說」中，空見方丈被一個因家庭成員突然遭到滅絕人性般屠殺而變得半失心瘋的人打死，但他們掌握的絕技並沒有失傳。

同時，少林的接班人候選集團相當強大。玄慈的同輩僧人有二三十人之多，空見的幾個師弟也都可以按排名順序接任方丈一職。

更何況，少林派中還有一些更為神秘但無意於行政管理的高手，比如藏身於圖書館中數十年如一日掃地的勤雜和尚以及在幾棵松樹間長年打坐的三個渡字輩僧人。

而丐幫的幫主一旦出現意外，沒有任何現成的接班人順位繼承，這對於一個如此龐大的組織是多麼危險的事！

以現代管理學的角度看，丐幫忽視了人才的培養和領導成員後備梯隊的構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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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武功這一江湖幫派首腦必不可少的素質外，丐幫領導的個人品質也處於每況愈下的狀態。

與蕭峰、洪七公這樣光輝偉大的形象相比，元朝以後的丐幫領導人實在難以服眾。

「洒脫騎士詠嘆調」寫道：（丐幫首腦）解風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但緊接著又通過任我行的親密戰友向問天之口透露，丐幫中兩個職務為綠蓮花門徒和白蓮花門徒的領導層成員是解的私生子。

如前文所說，少林方丈也曾爆出私生子醜聞，但玄慈通過自盡的方式維護了本派聲譽。而解幫主對此安之若素，看來其名望也不會太高。

到了乾隆年間，范幫主雖然在前期革命歷程中表現出了一位鬥士的基本素質，但被捕後經不住吹捧誘惑，用本朝最常用的比喻來說：遭到了裹以糖衣的炮彈打擊。他反過來向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苗人鳳同志瘋狂進攻。這就更等而下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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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之二：組織結構問題。

筆者在「明教管理結構的現代化歷程」中寫到，明教組織結構經歷了由隨意到正規的變化。而丐幫的組織結構恰恰相反，可說是越來越不像樣子。

在北宋時，丐幫除了首腦蕭峰外，還有副首腦和處於領導層的六大長老，在其下至少還有名為仁慈、正直、智慧、勇敢、守信、秩序等各分支機構（有關名詞系中國儒家認為一個人應該具有的基本美德，江湖人士往往也奉之為行動準則）。

到南宋時，洪七公以下不再設副手職務，六大長老也減少為四個。由於洪七公是個貪戀美食的旅遊愛好者，經常出沒於中國大陸各處、特別是有可能覓到佳肴的地方，丐幫的管理實際處於半癱瘓狀態。

四大長老平素就不和，以至於在君山召開的一次重要會議上，南宋年間及其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中原武林傳奇式的英雄人物郭靖那個武功低微、人品也不佳的結義兄弟楊康都能暫時騙得幫主之位。

到了元末，丐幫在表面上做出改革，但實際換湯不換藥，南宋時的四大長老名稱換成了兩個長老和兩個龍頭，一方面用回北宋時的傳功、執法長老名稱，另一方面加上了掌缽、掌棒龍頭稱號。

對照中國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後兩個名稱很有可能隱喻明朝最有權勢的太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以暗示其位高權重而無能。

更糟糕的是，有些比長老更低一級的八袋頭目（丐幫的領導職務以背負幾隻象徵性的小麻袋區別，除最高首腦外，長老們背九隻，次一級八隻，依此類推）如野心家陳友諒也可稱為長老，這凸顯出丐幫的領導結構進一步渙散化。

明朝時，如前所說，出現了綠蓮花門徒和白蓮花門徒這樣新設領導職務，但考慮到這二人是幫主私生子，大有因人設崗的可能。

由上可見，丐幫組織結構逐步隨意化、鬆散化是與該組織逐步衰落同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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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三：路線鬥爭問題。

在「獵鷹騎士傳奇」中，丐幫出現了污穢派與潔凈派之爭。

這兩派紛爭明顯是北宋以後的事，因為在蕭峰當政時，根本就沒出現過類似名詞。

那時的幫眾著裝沒有分別，蕭峰的衣服也未見明顯污穢或潔凈。但以丐幫在北宋時聲名之盛，不可能沒有江湖好漢慕名加入。

因此，最大的可能是，非乞丐出身的江湖好漢加入丐幫並非產生污穢派與潔凈派爭執的根本原因。

「獵鷹騎士傳奇」寫道：當年第十七代錢幫主昏暗懦弱，武功雖高，但處事不當，凈衣派與污衣派紛爭不休，丐幫聲勢大衰。

洪七公是丐幫第十八代幫主，所以污穢與潔凈兩派之爭很可能就是一兩代前出現的事。

這其中固然不排除兩派人出身不同的原因，但衣著污穢或潔凈可能只是不同勢力與路線幫眾用以團結相同理念同道的旗號。

洪七公人品好、武功高，但管理能力未必能臻上乘，只是暫時通過個人權威壓住了兩派之爭，通過一年穿污衣、一年穿凈衣以示公平。

應該牢記的是，污衣與凈衣並不是不同路線分歧的根本，而是表象與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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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鷹騎士傳奇」明言：「中下層弟子卻是污衣派佔了大多數」。洪七公最看重污穢派的長老魯有腳，郭靖、黃蓉所依賴的也一直是以魯有腳為首的污穢派。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四大長老中只有魯一人是污穢派，而潔凈派卻有梁、簡、彭三人。

這很奇怪，因為以幫眾構成比例看，污穢派應該佔三席才是，至少也該與潔凈派平分秋色，但實際結果卻是魯有腳碩果僅存。

這說明什麼？說明丐幫已經背離其成立時由乞丐領導、以乞丐為主體的組織原則，吸收了不少本是乞丐利益對立面的江湖人士入幫。

這些人在江湖上比乞丐們更富有、更有門路，入幫後也更易於以其掌握的有效資源謀取高級職位。

他們入幫是丐幫由乞丐聯盟轉變成全江湖性質幫派的必然，其發展結果必然是廣大基層乞丐幫眾進一步受到打壓，幫中大權進一步被潔凈派掌握。

果然，在「刀與劍的傳說」中，丐幫到河北省盧龍聚會，選擇的地點就是一個身為財主的六袋弟子家的大院。

掌棒和掌缽龍頭帶頭在城中酒店內大吃大喝，眾乞丐離去時酒店老闆都不敢前去收賬，敢怒不敢言。

這充分說明，丐幫的路線之爭已經進一步脫離了表面上污穢與潔凈的範疇，從著裝這種符號式的意義轉向根本行為準則的改變，傳統上不能與人同席、不得使用銀錢等限制完全被打破。

丐幫這個曾經的貧窮無產者聯盟，已經被走資產階級道路的當權派掌握，也必然失去廣大基層乞丐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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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四：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的一點，政治立場問題。

在近700年間，丐幫與政府的關係經歷了由親密合作、到若即若離、再到趁亂打劫、最後公然對抗的歷程。

北宋時，丐幫作為一個非政府組織，甚至發揮了政府軍難以企及的作用，在側面戰場很好地配合了政府軍的行動。

南宋時，丐幫的戰線隨著政府南撤也退到襄陽一線，在前述武林英雄兼著名民間愛國人士郭靖的領導下，在襄陽戰鬥了十幾年。但此時丐幫的行為已由北宋時支持政府轉向支持郭靖和黃蓉為主，不能不說個人因素佔了很大成分。

元朝末年，包括後來建立明朝的朱元璋在內的多股漢人勢力先後在南方崛起，丐幫同時面臨著機遇和挑戰。但丐幫既沒有選擇與蒙古人合作壓制起義軍，也並未成為像明教一樣的抗元主力，大多數時間只在觀望，間或出現投機行為。

這固然有陳友諒這一野心家操縱之故，但長期以來幫內指導思想不明確應是主要原因。

到了清朝，丐幫在宣傳上進一步加強了自身漢族利益代表者的定位，號稱「興漢丐幫」，但在大形勢已經嚴重不利於反清復明鬥爭的情況下，不能不受到政府的嚴厲打壓。

「飛行在雪山中的狐狸」發生於公元1780年，那時滿洲人進入山海關已近140年，在中原的統治已經十分穩固。除了個別妄想狂外，即使是對前明政權最忠貞子民的後裔也少有恢復故國的現實圖謀。

故事發生20年前，以紅花為標誌的當時最大反清組織盛極而衰，被迫流亡到朝廷勢力的邊緣地區苟延殘喘，只能在回憶中不時重溫一下曾囚禁中國歷史上最長壽皇帝的榮光；而以宗教為外衣的江南反政府據點福建莆田少林寺也被當局搗毀。

任何在形式上對朝廷統治構成挑戰的組織都不能見容於滿人集團，更何況如筆者在「江湖散人成與敗」中所指出的，流民可能帶來的摧毀性力量是任何一個統治者最為關注與恐懼的。

所以，作為以乞丐這種明顯屬於流民群體為主體成員的幫派，丐幫受到政府當局的關注與打壓一點也不奇怪。

在那個年代，所謂「興漢」云云，實在只剩下一點點宣傳上自欺欺人的意義。

在人才和繼承人培養、組織結構、指導理念等等均有重大缺陷或發生變化的情況下，丐幫的奮鬥目標卻在不知不覺中從親政府轉成反政府，令這個本已走下坡路的幫派陷入更深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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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幫主被擒變節後，他後來參與設計陷害的苗人鳳孤身闖入皇家監獄並殺掉了十一名皇家侍衛，但未能成功營救他脫險。

沒有任何情節表明，那個曾號稱天下最大、擁眾十萬以上的幫會有過任何營救幫主的計劃與行動，就連苗人鳳行動時也沒有丐幫中人參與、協助或配合。

有人可能會說，這是因為朝廷勢力強大，江湖無法與之對抗。

這當然不錯。不過，同樣在乾隆年間，那個以紅花為標誌的幫會老大意外去世後，朝廷抓獲了掌握皇家秘密的該幫會四把手文泰來。紅花會領導層傾盡全力、三番五次對其展開營救，從偽裝到暗殺再到公然襲擊大隊官軍無所不為。

對比來看，一個老大被抓走卻無人問津的組織真是人心渙散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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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筆者結束這篇短文前，不能不提到約六十年前一則軼事。

本朝建政幾年後，明末清初江南很有名的知識分子冒辟疆的後人冒鶴亭有機會見到偉大領袖，二人相談甚歡。

談話結束，冒鶴亭告辭時被領袖謙虛地問及還有什麼可留下的話。冒鶴亭很巧妙地引用了誕生於古代印度的佛教經典《仁王經》、《蓮花經》的譬喻，「獅子這個百獸之王什麼猛獸都不怕，只怕自己身上的虱子。」

乞丐對於虱子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二者始終相伴相生。不幸的是，丐幫這個象獅子一樣的龐然大物最終還是倒在自己身上的虱子口下。

當然，虱子不只一隻，有好多！

（模仿新垣平向劍橋及金庸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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