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譯者的高光時刻 | Our finest year
「譯中人」這個專欄,主要是為了紀念
「我們從牆上取下磚,拿來造橋。」除了分享好文章的初衷,當初寫翻譯也有打破藩籬的願望。
那時是大二暑假,回到家裡變身宅男,小時候的夥伴已經疏遠,每天起不來床被爸媽嫌棄。百無聊賴間在譯言網上讀到一些有趣文章,內容是我所陌生的,比如中東宗教的脈絡,奇葩的心理學試驗。作者視角也不同,歐逸文,James Palmer寫的是我們視而不見的那個中國。
翻譯算是一種創造工作,但門檻不高,因為不需要輸出內容。順著譯言上的資源讀到了幾篇精彩的小品博客,於是自己也忍不住試試手,外面蟬鳴陣陣,我在喧鬧中感到寧靜。總是剛才還是刺眼的午後陽光,不知不覺間已經溫順地躺在地平線上。
自娛自樂了一陣子,發現翻的文章不但能進精選,外面的大小網站也會複製拿走。突然覺得,嗯,非常有成就感。慢慢地發掘了幾個不錯的原文來源,找一些話題比較誘人的來翻,完了每天都上去看自己的文章多了多少閱讀,有哪個頭像好看的朋友又關注了自己。
譯文能被更多人讀到,大概是網路譯者最大的動力。除了認同之外,作為譯者還有其他收穫。翻譯的文章若是信息豐富,旁徵博引,難免需要查閱資料,這樣通過翻譯一篇文章,有時能管窺一個話題。
翻譯也是一種遊戲。由於中文英文差別大,詞語意義和句子表達常常找不到完美對應,於是就有了譯者的用處,他們需要將原文的信息,情感,風格和節奏在另一種語言結構中重現。除了鍛煉語感,還要求發散性的思維,甚至創新,對我來說這是最大的樂趣。翻譯家也一定是好的寫手,所以侯世達是對的,譯者不會被淘汰,他們不只是在語言間搬運信息的工人,也是將文學性復原重鑄的匠人。
可惜譯言現在已經不在了。雖然它們的古登堡圖書翻譯仍在運作,但在16年,譯文發表平台受到了有關部門的關照,之後就形同虛設,以往的譯文也對外隱藏,搜索引擎不能找到。
類似的事我並非初次遭遇。以前有一個翻譯外國媒體的團隊叫「參差計劃」,大改取自「參差多態乃幸福本源」,講到這你或許就已經猜到其後來的命運,畢竟他們並不掩飾他們傳播時政信息的意圖。我參與的時間點不太湊巧。完成第一篇文章之後,等了幾周都沒見到發表,群里也越來越安靜。後來突然有一天,創始人和小組群聊同時從我的QQ和微信界面里消失了,參差的網站也沒法打開,後來還在牆外讀到了參差被清理,創始人請去喝茶的消息。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我們幾個小孩子,至於么?今天回想起來,我有點可惜沒有機會好好認識下群里留學的小姐姐們。另外暗暗慶幸,還好沒有組織翻馬克思,沒有把我們的文章印出來給食堂阿姨分享。
那時才體會到,他們想讓誰在通訊工具上消失,誰就會消失。老大哥的觸手真正碰到你手機的時候,感覺和被刪帖還不太一樣。不過這也不算什麼,畢竟他們在新疆關掉網路整整一年。幾個禮拜以後,被消失的群和聯繫人又回來了,或許有一些短暫的交待和告別,或許沒有,我忘了,也不重要。後來再聽說那個創始人,是幾年以後他搞了一個向網友贈送自家舊書的倡議,可後來給他打款支持的人太多,似乎寄了一些新書給大家,然後在微博被人質疑,搞得一地雞毛。不知是理想主義者容易犯錯,還是落井下石總是水到渠成。
我爬上牆才了解了自己的國家,價值取向是一回事,事實是另一回事,不清楚事實而談意見是耍流氓。維基百科上可以讀到中國昨天,經濟學人里可以讀到中國的今天。語言的牆其實不難跨越,尤其相比信息的牆,以及隨之而來的,你我心裡的觀念的牆。我想在這面牆上取下磚,拿來造橋。
譯言網衰落之後,我翻譯就漸漸少了。在譯言的時候是我離大v最近的一次,我覺得自己去當網路編輯應該能行,什麼是熱點,什麼標題吸引眼球,我特別有感覺。有點像現在的網易浪潮,為了推銷乾貨總是搔首弄姿。我的文章得到了一些關注之後,被小編邀請進了一個協作群,一起翻譯校對萬古雜誌,這給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協作翻譯有太多好處。首先別人幫忙校對非常重要,自己犯的錯誤,想不出的表達,閉門造車是解決不了的。其次,長文可以找小夥伴並肩作戰,省時省力,相互督促還可以避免爛尾。這樣一來,一件本來很孤獨很累人的工作,就變得容易,變得熱鬧。也是從中獲得了啟發,就自己在學校也弄了個翻譯社。
那時在復旦,一半課太水,沒什麼上的必要,另一半課因為我字丑,數學捉雞,永遠拿不到A,作為一個一學期只學期中和期末的標準學生,我有大把時間不務正業。
「巴別塔倒下之後,還有譯者筆耕不輟」。這句話寫在翻譯社的招新推送裡面,那時我才體會到,像追求姑娘一樣想做成一件事情是怎樣的體驗。這段小小的創業經歷中,我了解到人情練達有多有用。很多事情回想起來總會覺得自己很中二。我和別人爭執,提太多要求,部分由於我那hold不住的完美主義,在不重要的事情上太固執,比如logo的顏色。甚至還有些享受微小的權力感和優越感,就像街道辦事處里敲章的總是很難對付。
但不管怎麼說,在各位的幫襯之下,這事我辦成了,我們甚至還爭取到了一個小小的活動室,可以彈琴看書,談情說愛。扮演組織者讓我學到很多。很多社員匆匆與社團發生了一些關係,就揚長而去。漸漸明白淺嘗輒止才是社團的常態。我有很努力為大家搭個梯子,但最有生產力的卻並不太需要支持。只要你在那裡歡迎他們就足夠了。有些女同學還是很好的作者,不過或許因為忙於宿務,看不到她們更多文章了。
只有追逐熱點,鼓動情緒的文章才會受到熱捧,那篇《川普的美國,第一天》在微信上瘋轉,居然還有知乎問題問怎麼看。其實這只是我們的一篇譯文而已,我們也翻了很多精耕細作,費盡心思的長文,有的發表在挺出名的微信號上,比如利維坦,神經現實,有的由於受眾比較小而不溫不火,但很值得一讀。
現在社團的產量似乎不如以前,不知是因為復旦的文科生也開始學習了,還是因為缺了老闆架子的人指手畫腳,也可能是由於失去了好的發表平台。雖然我已經遠走低飛,我依然覺得這個翻譯社像是我的小孩,給不了什麼支持,還是希望他能長大長胖,就像所有負心的男人一樣。
前些日子再打開譯言,雖然大多數用戶都已經跑路,但竟然還有一些勤奮執著的用戶還保持著幾日一譯的習慣。無人問津,與世隔絕的狀態,幾乎像是進了桃花源,然而不足為外人道。重讀自己的譯文,雖然有些內容失去了時效,但花了時間和心思難免偏愛,所以覺得值得搬出來曬一曬,於是就有了這個專欄,和這篇序文。
譯言在那次整改中丟失了文章里的所有圖片。但沒想到谷歌一下,我的很多文章都被轉載在了360文檔,不知名的微信公眾號,或者門戶網站的文化欄目。當時還不太爽,文章不打聲招呼就被拿去,今天我卻慶幸文章因此被完整保存了下來。
其實網路翻譯的本質也和這些轉載一樣,脫胎於我們分享信息的本能。除了萬古雜誌的翻譯是與譯言合作之外,我其他的文章都沒有得到授權,發現很少能得到回信之後,我也沒有繼續聯繫作者。不過我相信,他們樂意見到自己的作者能在中文互聯網重現。信息有自己的生命力,它野蠻生長。
現在網上仍然有一些很棒的翻譯,比如神經現實,它們一般都圍繞一個領域或者一個信源,可惜難免有些散兵游勇,缺了一個地方大庇網上譯者俱歡顏。譯言時期的人氣,和參與的廣度已經不在了。譯言的好處在於,有時可能我並不清楚我想讀什麼,我只是想看看外面世界,牆外佳人,發現一些新景色。譯言還給了很多像我一樣的新手,跨出第一步的勇氣,以及再接再厲的動力。譯言上讀不下去的文章比比皆是,但其中或許有一些勤奮的人,未來翻出了好文章。甚至退一步說,哪怕那些文章都沉到了網路的海底,他們在嘗試的過程中還是得到了快樂。
像任何一個網站一樣,譯言也有一批元老玩家,他們的留言總是指出重要的錯誤。我很好奇meihelen和longtingfeng他們現在在哪裡,少了提攜小朋友的機會,換了我會有點失落。我還希望看到「斯眉」他們能把文章搬運出來,他們有一個豆瓣頁面,但他們還有更多精彩的作品。現在回想起來,網路翻譯真的非常符合互聯網精神。素不相識的人相互信任支持,用的是一些當時看來很新鮮的協作平台,大家為了愛好投入大把時間而不求回報。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草根,但現在發現,我已經不能代表大多數,其實沒有太多人關心一個網站是否被封,也不是所有人在意只能在百度和科學上網間選擇。可能願意在網上翻譯的,雖然有顆草根的心,但他們代表的是眼界更廣,心態更開放的一群網友。我希望以後我能成為一棵樹,孩子能在樹枝上玩鬧,路人會樹蔭下歇腳的那種。現在我有新的事情可以做了,做一個實打實的創造者,而不是搬運者。
我從這段經歷中獲得的,遠比世界從我的搬運中獲得的要多的多。重新把這些以前的譯文搬過來,是出於懷舊,是要堆一個紀念碑,紀念我大學的好時光,紀念網路譯者的豐收年,紀念曾經和譯言網的朋友和翻譯社的男孩女孩在一起,碼字,拖延,相互不服氣。比起在機場被沒收的軍刀,這些文章是更雋永的紀念品。
雖然我們最後還是分開了,但我們的文字長在了一起,永遠不會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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