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張愛玲和傅雷

張愛玲和傅雷

這兩個人,彼此幾乎沒有交集,最近在讀張愛玲,算是有感而發。

張愛玲成名,有人以為是因為文化真空期,日本人佔據上海,愛惜羽毛的人都不肯動筆了,張愛玲鑽了這樣的空子。實際上,從現在讀者的喜愛程度來說,張愛玲的作品是最受歡迎的現代作家之一。

張愛玲是真有才華的,成名之初,很少有恰當的評論,最有力的一篇評論,就出自傅雷之手,他化名迅雨,洋洋洒洒寫了上萬字的評論——《論張愛玲的小說》。

當時的傅雷,已經算是著名學者和文學評論家,但他很少評論當時的作家,他心底很不滿意那些作家,也即為了主義,把文學當作簡陋工具使用的作家。傅雷在正式評論張愛玲的小說前,就首先批評了這種文學弊病,還拿當時最紅的作家巴金開刀。但發表的時候,這部分都被柯靈刪除——據說事後傅雷大發雷霆。

傅雷的評論除了大大讚賞了張愛玲的才華以外,對張愛玲的多數小說卻做了否定性評價,主要理由是「選材不嚴,開掘不深,主題不夠鮮明,文風華而不實,有唯美主義傾向」。

就是說,傅雷雖不滿意左翼作家群體里的粗製濫造,但總體書來,他還是贊同左翼作家的觀點,即文學應該服務於某種更高尚的東西。而張愛玲的小說,用當時文壇霸主「左翼文學派」的觀點來看,那是大有問題的,屬於為藝術而藝術的一類。 傅雷希望張愛玲不要荒廢了自己的才華,能夠創造出符合經典理念的偉大作品來,就是能夠扣住時代脈搏,弘揚某種理念的偉大作品來。 張愛玲對這篇評論是耿耿於懷的,但當時並沒有回復——畢竟人家是已經成名的大家,也確實出於對張愛玲的保護和期待。但這種保護和期待,卻不是張愛玲需要的。過了幾個月,張愛玲曲線回答,表示自己無意也無能寫出如許的偉大作品來,自己不過是想呈現出生活的豐富性多樣性,寫出有個性有特色的人物來而已。 在那個時代,在那個文學被政治綁架的時代,張愛玲的回答,要比傅雷的評論需要更多的勇氣。而這,確實有賴於那個時代那個地點了。要不是如此,張愛玲很有可能被左翼作家群的唾沫淹死。我曾經特別喜歡施蟄存的一篇小說,《石秀》,精彩極了。但施蟄存先生,就是被魯迅為首的左翼作家罵的狗血噴頭的作家,他的小說數量和才華之間的極端不配,那個時代,肯定是要負一部分責任的。而張愛玲,在這方面總算佔了一點時代的光——大多數左翼作家,都逃離了上海。

有一點可以認可,傅雷先生推崇的作品,確實是偉大文學作品的共性。但是,一旦上升到理論,即用偉大作品的共性,從上到下地去局限作者的寫作,就一定成為一種謬誤了。偉大作品的誕生,往往是由下而上的,即從生活中來,並契合了時代。而反過來,先從理念出發,要去寫出符合偉大理念的作品,那就好比奉旨作文,鮮有好東西了。 更可怕的是,這種謬誤發展到極致,就是《文藝座談會講話》,這把尺子,發展成為一根繩索,它絞殺一切不符合它理念的作品,甚至絞殺不肯低頭合作的作者。 弘揚個性化寫作的人,她們的內心崇尚自由和個性,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寫作,他們絕不會去干涉別人的寫作,他們就成為文學繁榮最重要的因子。而無論提倡什麼口號,好比魯迅參與的口號之爭,實際都是對文學的扼殺。 在中國,還有一點區別很重要。凡是強調高大理念的人,其實內心深處,都是崇尚權力的人,在他們的心目中,文學似乎就應該服務於政治,那麼,文人自然也應該從屬於政客,於是,他們自然而然地,都屈服於權貴之下。你只要看一看中國三四十年代,那些所謂的左翼作家,幾乎沒有一個,不俯伏在權貴腳下,就可以明白。當然,這些人,或許本身也不是什麼文學家,他們用文學來謀取晉身而已,一旦晉身為權貴,自然更不允許你自由創作了。因此,喜歡崇尚高調文學理論的人,往往並不真正熱愛文學。

而張愛玲們則不同,她們喜愛文學,好比喜愛自己的生命,她們可以停止創作,但不會用文學作為交易品,去謀取權貴的賞賜。在張愛玲心目中,我自己,以及我的作品,要比權貴的青睞重要一萬倍,我怎麼會為了符合你們的理念放棄或者背叛我的文學呢?中國幾千年來,雖然一直在褒揚所謂的文人風骨,實際上,因為把文學看作是從屬於某種理念的附屬品,包括古代的所謂「詩言志」之類,都一樣,文人就都不自覺的成為權貴的附屬品。真正能夠認識到並且敢於把自己的地位放置在權貴之上的作家,把文學放置在政治之上的人,少之又少。罵皇帝為「臭男人」的曹雪芹肯定是一個。今天的海子是一個,張愛玲至少算的上半個。 傅雷在左翼群里,應該算是學問最好人品最好的人之一。但他遭受左翼思潮的流毒,一點也不比其他人少,他對張愛玲的諄諄教誨,既體現其長者的風範,也是他遭受流毒的表現。

從兩個人的結局來看,也體現這種文學觀念帶來的必然結局。

傅雷49年後留在國內,承受著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因為早就遭受到文學應該從屬於政治的毒害,他對國內日益嚴苛的對文人自由的剝奪,採取了委屈求全的態度,自以為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直到66年,再也無法保持最低尊嚴地苟活下去,不得不和夫人雙雙弔死——為自己錯誤的文學觀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而張愛玲則不同,她雖然不關心政治。可是當她在49年後,在參加當時的會議中,看到清一色的灰色中山裝,她就意識到,這就不是一個服裝問題,統一服裝的目的,是為了統一思想。思想被統一,自己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價值,更談不上文學了。為了保持個人的獨立性,保持文學的獨立性,張愛玲選擇了離開。從不同的結局看,張愛玲似乎更富有智慧了。 但這或許不僅是一個智慧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如何看待自由的問題,真正崇尚自由的人,會把自由看作高於一切,任何傷害個人自由的政府,都是可惡的政府,任何侵犯個人自由的國度,都是應該拋棄的國度。我沒有能力改變這個,我至少可以躲開,哪裡有自由,那裡就是我的祖國。

相反,屈從於獨裁的時代和環境,你就一定失去了自己。無論你是一個整人的人,還是一個被整的人,你都失去了人應該有的尊嚴,你不過是一個小丑,一個傀儡。

推薦閱讀:

藝術社會學思考22——哪有什麼天真的藝術家
不是我們摒棄了古典,而是時代繁華了世界
《奧蘭多》:獻給文學的情書
村上春樹的「綠獸」與絕望的主婦

TAG:文學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