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濁世中的那一點清白——淺談竹林七賢的悲劇結局
如果每個朝代都有顏色,強漢是一抹雄渾濃厚的黃,盛唐是一筆鮮艷如火的紅,雅宋是一點輕盈明麗的綠,那魏晉便是由腐朽與抗爭、恪守禮教與放浪形骸交織而成的灰。
每個朝代也都有它自己的主旋律,能夠奏響一個時代最強音的永遠都是士人,什麼樣的時代便能孕育出什麼樣的士人,什麼樣的士人也能塑造出什麼樣的時代。正如盛唐有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李白、憂國憂民的杜甫,雅宋有大江東去的蘇東坡、鐵馬冰河入夢來的陸放翁,魏晉也有窮途而哭的阮籍和廣陵絕響的嵇康。
竹林七賢是魏晉士人群體的縮影,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七個放蕩不羈的青年士人,遠離虛偽骯髒的朝堂,遠離道貌盎然的大人先生,流觴曲水,飲酒作詩,笑傲於竹林之中,以山水為友,以鳥獸為親,營造出一個虛無縹緲的精神凈土,以此與黑暗腐朽的世道抗爭。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在暗流涌動的濁世中,無人能超脫於鬥爭之外,做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凈蓮。在權力的遊戲里,每個人都只不過是一枚棋子,不管棋子願不願意,終究被主動或被動地做出選擇,不聽話的棋子永遠都是最先出局的。像竹林七賢這樣盛名遐邇的文壇領袖更逃脫不了統治集團的視線,這便是竹林七賢悲劇結局的根源。
況且嵇康、阮籍、劉伶是曹魏舊臣,王戎山濤好老莊雜儒術,向秀阮咸亦是青年才俊,他們七人註定無法永遠遠離政治,無法永遠以竹林為障,無法永遠自由自在地活著。
或許他們都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到來,竹林七賢終究是一個美好的幻景,如同泡沫一樣美麗而脆弱,殘酷的現實輕而易舉就將其擊得粉碎。
嵇康受刑。劉伶和二阮叔侄自污其身,放浪形骸,將自己泡在酒缸之中。山濤向秀王戎向司馬家低頭,轉而出仕,在這濁世之中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
竹林七賢的悲劇亦是魏晉士人的悲劇,而魏晉士人的悲劇也凸顯出整個文人群體的悲劇。不管哪個時代哪個國家,文人永遠都是政治鬥爭的附屬品。面對權力,文人要麼鸚鵡學舌、歌功頌德,以討好統治者,換取一點殘羹冷炙。要麼三緘其口,自污其身,佯狂放浪,做一個人畜無害的瘋子,或是歸隱山林、遠遁塵世,做一個安貧樂道、採菊東籬的隱者。和統治者對抗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就是從肉體上被消滅。
嵇康他是知道的,但他依舊選擇抗爭,寧折不屈。
嵇康死了,他的精神和風骨卻融入了我們中華文化的血脈中,在我們的民族之魂中生生不息。
而剩下的六人或為了自己的理想,或為了自己的家族,或沒有慷慨赴死的勇氣,依舊在這濁世中艱難地活著。
阮籍和劉伶看似洒脫曠達,蔑視禮教,時常做出一些令那些道貌盎然的大人先生們十分尷尬的舉動。他們用自己的瘋瘋癲癲的行為去嘲諷這偽善的世道、這骯髒到骨子裡的朝廷。他們看似整天無所事事、飲酒為樂、瘋瘋癲癲、語不著調,譬如古希臘的犬儒。誰又能理解窮途而哭背後的絕望?誰又能體會酒德頌之中的無奈?
他們無情地撕扯著禮教的蒼白外衣,打破大人先生和朝廷的虛偽儒道,看似對禮教儒道深惡痛絕,誰會看到他們的內心也在滴血?
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尚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
自己的信仰被其他人拿來做虛偽的外衣,這是何等心痛。
山濤是七賢中年紀最大的長者,也是最現實的理想主義者,山濤從一開始就和阮籍嵇康他們不是一類人,雖然他也崇尚老莊,但他不像阮籍那般浪漫洒脫,不像嵇康那般慷慨激昂。恰恰相反,他是恪守禮法的老成士人。在竹林中與阮籍嵇康他們飲酒作詩、彈琴股瑟時,他的心依舊在紅塵之中,依舊在朝堂之中。
山濤有理想有野心,他在竹林正如孔明在隆中,都在等待著機會。他早孤家貧,四十始為主簿,棄官後便於阮籍嵇康這群青年悠遊於竹林之間,遠離政治博弈,博得賢士美名。待到時局穩定後二次出仕,成為司馬家重臣,宦遊三十餘載。
山濤或許是懷著私心於嵇康阮籍幾人交遊,他也不像阮籍嵇康那般孤傲高潔。但於公於私,山濤堪稱正人君子。
對待朋友,山濤赤誠坦蕩,多次舉薦竹林七賢任官,嵇康死前也讓子女去投靠山濤,山濤果然視如己出。在腐朽渾濁的官場之中,山濤也堪稱清流,光明磊落,舉賢任能,盡自己之心力去匡扶社稷、救濟黎民。雖然後世認為山濤是貳臣,但也掩蓋不了其人的雅操清明。
如果說竹林七賢中嵇康阮籍他們是這腐朽濁世中的悲劇,那山濤可以說是黑暗中的一點微光,起碼能讓人看到一點點希望。
向秀王戎二人,本是清俊絕倫的青年才俊。但他們沒有嵇康那樣的無畏,沒有阮籍劉伶那樣的決絕,沒有山濤那樣的理想。或畏司馬氏之淫威,或背負家族之命運,最終不得不走上自己曾經最厭惡的一條路,不得不變成曾經最討厭的人。
此後王戎「苟媚取寵,熱衷名利,立朝無所匡諫。性極貪吝」,不復當年之英姿。向秀委身如朝,路過嵇康故居之時,悲從中來做《思舊賦》,雖心有戚戚,但終究不敢直言。
他們是竹林七賢中的最可悲之人,也是與我們最相似的普通人。
山陽竹林成一夢,故人已不在,唯有林中風蕭蕭。
魏晉是極美極丑之時代,士人貴族神姿清雋,談吐非常,高雅玄妙,堪稱謫仙。但他們虛偽腐朽,滿口仁義道德,卻行小人之事。
竹林七賢是這片濁世中一點顯眼的白,雖然耀眼,但很快就被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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