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2017年末的你和這世界上其他瘋子

此刻的你:

你好,見信好,展信佳。

現在是公元2017年的最後一天,你冒著雪去電影院看完梵高出來,大雪如沙塵暴猛烈,你自憐地拿聖誕夜被父親逐出家門抑或是發瘋地拿把刀跟在高更後面的瘋子梵高作比,甚至學習他對身體虐待式的自我苛責——在雪裡步行二里地,回到家雪化成水,你像個落湯雞。

這是你人生中第二個自我選擇「獨自度過」的新年假,上一次你開始學會思索,這一次你享受孤獨,祝賀你。

原本你想贈送自己一場音樂會或舞台劇,看了半天劇目,Piaf只在柏林上演,教堂音樂會沒有管風琴,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和天鵝湖毫無新意。

這時你想到一個笑話,應該說是兩個。莫扎特訪問貝多芬時,不得不被迫整天聽《第五交響曲》。梵高兄弟哀求高更同住,並激動地把房間掛滿金色扎眼的向日葵。於是你去電影院看了梵高,作為背景知識還溫習了塞尚與左拉,這些瘋子你倒是很喜歡,等我聊完哲學再和你細講,對了,還有印象派中國大師——弘一法師。

兩年前你沒事就往巴黎跑,那一次是去看梵高、莫奈和柯布西耶在近郊的薩伏伊別墅,現在想來,印象最深的竟是蓬皮杜里巨幅裸體作畫的畢加索。

你去了奧威爾。那天下著雨,麥田裡一隻烏鴉也沒有,金色的麥田也和任何農村並無兩樣,一踩一腳泥。你圍著教堂轉了三圈,除了天空壓抑的黑藍色,再也找不出其他美感。你又步行去墓地,輕輕地推看小鐵門,你都快趴在地上了才在角落裡找到梵高兄弟的墓,據說常青藤是Theo遺孀為兄弟倆鋪上去的。你嘆了口氣說唉可憐的女人,弟弟像哥哥的老婆,跟著殉情了。

你沿著地上的金色Vincent小釘四處尋找一個瘋子的足跡,也是那一年起,你開始對旅行這件事逐漸否定。

當你飛機轉機又坐船又開車地找到三毛舊居,你發現曾經熟讀的三毛,卻不能立刻化為對這所房子的立體認知。你於是坐在海邊的鞦韆上,在一大片尿騷的仙人掌後,面朝大海,掏出手機,搜索直接描寫這所房子的語句,然後在門口煞有介事地恍惚了一大會直至天黑離開。

你問自己,如果旅行沒有巨大的數據支持,看這一眼的目的是什麼呢?

同樣的疑問在博物館和教堂。當你在大英博物館裡卻不得不只用一天時間走馬觀花,這和在家看一張圖片有什麼區別?甚至更從容。

你在埃及巨寶羅塞塔石碑前站了許久,因為根本不懂希臘文和埃及文字,你只是機械性地聽完介紹,多看了一眼那塊石頭。

你站在巴黎聖母院門前,抬頭卻不認識28位猶太王說不出他們的故事,你開始否定這一切,向內尋找答案。

可喜可賀的是,現在的你已經開始能夠獨立地依照自己的推理去得出一些結論。比如說天主教堂柱子上的豬是為了侮辱異族,為此他們到今天還打架。比如你開始明白,達芬奇在香波堡設計的雙軌樓梯可能只是為了傳播信仰和野心。你開始把腦子裡從歷史、文學、政治、建築、美術的角角落落里來的碎片整理成邏輯鏈,把非洲部落、埃及文明和皇室文化聯繫在一起,你看見一隻只貪婪的手從種族戰爭伸向現在文明,他們坐在幕後,垂簾聽政。這一切,是兩年前在樓梯里上上下下地走卻只覺得幽暗恐怖的你所不能感同身受的。

你問自己,是哲學嗎?

你或許是個天生的懷疑主義者或神秘主義者,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的那本《世界未解之謎》嗎?你對它的興趣遠超其他。你剛上初中就去教堂請回一本金光閃閃的聖經,被無神論的好黨員你爹用報紙包了暫時限制觀看。你天然地接近道,小時候奶奶帶你去樓觀台下趕集,真的看到喜喪「鼓盆而歌」,你不害怕反覺親近。最逗的是你自己翻了翻易經,學了點命理,不但算出自己的名字被精巧地算過,還發現自己有跳大神的潛質。

你想學文學,與你高談闊論的啟蒙人死了,你想學語言,家裡不答應,於是你學了個所謂的交叉學科,補了補藝術,補了補語言,這幾年乾脆純粹轉成工科,你開始相信,這些所有彎路的目的,是帶你走進哲學。你知道的,哲學是所有學科的集合,她在神學和科學裡搖擺,後來又加入文學和經濟,她指導著這個世界的運轉,唯有集大成才能窺之一二。

有時候你看著星星發獃,你常「仰觀宇宙之大」,也「俯瞰品類之盛」,同一個問題你站在宏觀和微觀自我矛盾,你對自然規律懷疑,對該受物質還是意識支配思索,你對善和惡、感性和理性、主觀和客觀慢慢摸索,你不知道如果萬物趨向死亡對於任何追求的意義,你不明白歷史是什麼,甚至於這一切,究竟是不是智慧,如果不是豈不是白忙一場,愚蠢至極。

作為完美主義,但愚笨的你,似乎必須要找到一套完美邏輯的價值體系,否則能把自己憋死。

讓我來跟你談一會哲學。

脫離了依然受命運束縛的希臘眾神,比德格拉斯作為宗教先知和數學家,提出「萬物都是數」,數學是美學和物理的基礎,在他的直角三角命題後相當長的歲月,幾何學引領著哲學。真理是自明的,這樣的觀點影響了柏拉圖和康德,更在政治上表現為「天賜人權」。

由此而來,當推理只能應用於可感覺的對象,是否可以推出思想比感覺更高貴。神秘主義在討論時間與永恆的關係中,開始和理性主義越走越遠,數學和神學糾纏,宗教哲學應運而生。

漸漸的,文藝復興後,個人主義在發展。

哥白尼、伽俐略在天文學上的巨大發現連同牛頓的萬有引力,為笛卡爾在科學和哲學上邁進一步提供養分,在對手臂究竟是精神地動還是物理地動發問且批判地懷疑後,他提出了「我思故我在」,即當我要把一切事物都想成是虛假的時候,這個思維的「我」必然非是某種東西不可。精神和物質的關係在革新,不再是以前的二元論,而是兩個相互平行且彼此獨立的世界。其後經過萊布尼茨,洛克已相對客觀,他主張:主性質在物體里,次性質僅在知覺中。他是經驗主義的始祖,知識從經驗里來,立刻否定了柏拉圖的觀點。到休謨時經驗主義達到頂峰。

此後的巨大轉折來自於盧梭,浪漫主義開始和哲學產生關係,文學逐漸走進了哲學的是世界。十八世紀的法國,有教養的人讚賞la sensibilité,混亂的政治中開始出現慈悲心,「自我」被放大,用審美的標準替代功利的標準,盧梭也因此被看作民主主義者,在文學上,雨果一脈相承,當然也有反對者,比如《理智與情感》,因為浪漫總是不計後果的。

經驗主義和浪漫主義,作為結果就是羅斯福、丘吉爾和希特勒的區別。

康德開啟了德國唯心論,影響了謝林和黑格爾。康德認為唯獨精神存在,他對認識批判,強調和物質相對的精神。在他的《純粹理性批判》里,時間和空間是討論重點,知覺的直接對象一半一半,一半是外部環境,一半是知覺器官,他用幾何和算數分別推出空間和時間的概念,按照理論,空間有兩個,主觀的是經驗,客觀的是推斷,而時間,客觀則要和主觀相統一。到黑格爾時,邏輯學和辯證法被大力推崇,因為存在即是合理。

叔本華受東方神秘的印度教和佛教影響,是悲觀主義者,他沒有國家主義精神,認為各種改良終將要落空,「意志」從此被放大,他說:直接作用所認為的我的身體其實是我的意志,意志高於知識。尼采繼承了叔本華的理論,認為意志在形而上學上居第一,倫理上也居第一,紀律的表現形式就是自我約束,同時要抵制同情心泛濫。這和康德的思想就完全相反了。

近代哲學還有個異類馬克思。他將黑格爾的哲學和英國經濟學相結合,繼承了尼采,復興唯物主義為辯證的唯物主義即工具主義——一切感覺作用或知覺作用都是主體與客體的交互作用。像黑格爾一樣,他相信有一個合理的公式能概括人類進化。

你有什麼感覺?是不是更亂了,或者哲學本來就不該是宗教倫理和科學的配比問題,一切推翻,重新建立。

說說這個世界的瘋子吧。

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像梵高一樣愛太陽和麥地,你是不是也想到海子?

在他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希望去卧軌自殺前,他寫《阿爾的太陽》讚頌梵高,多年以後,一位愛看知音的鳳姐橫空出世,世人也罵她瘋子,她卻把一首《致海子》寫得很好:

海子今夜我路過你的村莊了長滿麥子的村莊密密的火焰蔓延了三尺三丈我不曾聽著你的歌不曾看見你的鋒芒我知道你的墳頭面朝南方我知道你的墳在亂葬崗上

海子是天空中飄過的一絲雲煙么河地里升起的惆悵那裡的一滴水蔓延開來澆滅了全世界的火光

你以前看《梵高傳》,看到梵高在倫敦憤然離職躲在家看勒南,你也把那句話抄在自己的小本上,我去翻出來寫給你:一個人與世無爭,方能志潔行芳,人活在世界上不僅要活得幸福,他不單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更要為人類做出偉大的事情,要達到崇高的境界,超越幾乎人人都被勒索的庸俗生活。

梵高和你都默默點頭贊同,於是我想,你也是個瘋子吧。

讓我們由梵高聊開去。

教會家庭出身的荷蘭人文森特在叔叔的畫廊工作,二十歲時他被派往倫敦。他喜歡狄更斯的《霧都孤兒》,也喜歡畫狄更斯椅子的法爾茲,梵高的審美是天生的,在後來的很多年,他用一把一把空椅子表達孤獨。在這裡他愛上了姑娘卻被狠狠拋棄,他開始瘋狂地迷戀宗教。

離開品位極差的高級顧客,他試圖做個神職人員,甚至在倫敦用英語佈道,卻接連被神學院和教會拒絕,在礦區博里納日傳教的短暫半年,他眼見底層之亂,宗教像一個謊言誰也無法救贖,27歲的梵高決定反上帝做個畫家。

從布魯塞爾到挨頓、海牙、扭南、安特衛普,再到巴黎,梵高愛上過寡婦表姐、妓女,被父親關過瘋人院,經歷過父親去世、得了性病和精神病,他把所有的失敗化作瘋狂學畫,他的作品陰鬱極了,他虐待自己,從一個貧困的地方換到另一個更貧困的地方,在令人絕望的風景里發現美。從宗教狂熱到完全背棄,一個連信仰都不能救贖的人,徘徊在生死邊緣。

在巴黎,他開始讀雨果和米什來,法國熱情高漲的浪漫主義和逐漸成風氣的共產主義把敏感又慈悲的梵高復活,他和弟弟Theo住在一起,整天談論藝術。那個時代,印象派的馬奈、莫奈、畢沙羅和德加都不能被認可,更別說反對科學融入情感的後印象派瘋子。

他們整天聚在一起,畫家羅特雷克,他是個瘋子和瘸子,在貴族和藝術家裡毅然選擇了後者,他自卑地沉溺於酒和女人,用怒氣作畫。高更的故事被毛姆寫進《月亮和六便士》,他喜歡修拉,修拉是典型的點彩派畫家,他追求理性的風景,在作品裡嚴謹地執行柏拉圖的理論——追求本源,他用腦袋畫畫。塞尚則因為左拉對他的玷污結束了這段友誼,左拉喜歡馬奈,他看不懂塞尚。盧梭師從自然,他從49歲才開始正式作畫,他享受貧窮,畫畫賺不到錢就用音樂武裝自己,他用想像畫。梵高呢,他是狂野的分裂的,追著要炸裂的太陽的,他們聚在一起喝酒罵街,一起喜歡莫泊桑和柏拉圖,一起受日本版畫的影響調亮畫面色彩再去掉陰影,他們要建立一個共產主義公社,養活所有的瘋子畫家。

在熱情最高漲的時候梵高逃走了,他去南方追太陽和麥地。原本想去日本的他去了北非軍隊駐紮的阿爾勒,在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里,他信仰自然,成片薰衣草和向日葵是他的靈感。他求高更一起來住,他把黃色住宅布置成所有流浪畫家的家,他得意得忘記了,高更是個受女人歡迎的魅力男人,他卻始終被女人拒絕。受他們都喜歡的鬥牛影響,終於有一天梵高拿刀逼著高更,把自己的耳朵像鬥牛的勝利者那樣割下來給女人炫耀。他瘋了。阿爾勒集體請願驅逐他,他住進聖雷米精神病院,出院後又遇到另一個精神病醫師,他的畫開始滾動起來,因為梅毒發作,狂躁得不行。

對美的敏感成就了梵高也毀了他,每每感到被拋棄他都要精神病發作,這一次是弟弟再婚,回荷蘭而沒去看望他,在麥田裡,他舉槍自盡了。

世界就是這樣,斂財的壞人過奢華的生活,對農民悲憫的藝術家自殺身亡。

梵高的不幸也是幸運的,他就那麼巧生活在印象派與後印象漸漸走出視野的時代,作為天生的印象派畫家,不能進學校接受教育,再早或再晚點都是死路一條。也是在那時,受烏托邦和理想國啟發,共產主義同盟成立,他們叫喊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推動了二月革命和後來的巴黎公社。在巴黎,是他們的幸運,受苦難折磨,更是他們的幸運。

所有的藝術,要成為真正有內核的藝術,應該是融會貫通的,梵高和他的兄弟們即使窮困潦倒,他們懂文學,幾種語言信手拈來,宗教和哲學也不在話下,你看英國的貴族們學什麼,政治經濟。

你看,還是要通達才能有所為。

我知道你想起版畫的發源地日本,李叔同在那裡接受和巴黎相似的新思潮,他的畫,很明顯也是印象的。

母親死了,他當著下葬眾人彈琴唱歌,唱那首《寫給母親》,後來他改編成《送別》。他救國救亡卻屢屢受挫,出家後,隨他來中國的日本妻子問他,愛是什麼,彼時的弘一法師回答愛是慈悲,妻子又問慈悲是什麼,沒有回答。

自此布衣芒鞋,青燈黃卷,無心者公,無我者明,藝術和科學,最終都帶我們向內思考,你是誰,從哪來,到哪去。

我有時候想勸你,在重操作的工科里繼續幹下去,可是你也看到,發展工科只是統治手段,短短几十年時間,工業重鎮已經倒下。

那麼我還是希望你多看看星空,像原始的非洲部落那樣,去肯定你存在的意義。我希望你的星空是舒展的,不像梵高般扭曲,他顯然沒有得到答案。

寫了這麼多,和你談談心。希望今天寫下的隻言片語能幫助你哪怕一點,人的一生,上山下山,四季輪迴,無可避免。

學會坦然,但始終記得善良。

如是我聞。

附上雨果的小詩。祝好。

魏什麼於年末

六月之夜

  當夏日的白晝退盡,繁花似錦的平原

  向四面八方飄灑著令人陶醉的香氣;

  耳邊響起漸近漸遠的喧聲,閉上雙眼,

  依稀入睡,進入透明見底的夢境里。

  繁星越發皎潔,一派嬌美的夜色,

  幽幽蒼穹披上了朦朦朧朧的色彩;

  柔和蒼白的曙光期待著登台的時刻,

  彷彿整夜都在遙遠的天際里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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