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可以當網紅嗎?學者吳冠軍談娛樂時代的哲學
做網路話語的弄潮兒,還是默默無聞做學術研究?這是學院哲學家在新媒體時代的嚴峻選擇。號稱「哲學界的貓王」、激進左派心目中的「搖滾巨星」的齊澤克,自然是選擇了前者的位置。中文世界也有一位「走齊澤克路線」的政治哲學教授:吳冠軍。吳冠軍是華東師範大學政治學系教授,著有《多元的現代性》(2002)、《愛與死的幽靈學》等書,他的新作《激活你的日常:吃喝玩樂的哲學視野》也於今年新鮮出爐。
網上被稱作「人氣champion」的吳冠軍,對於自說自話的學究位置顯然是拒絕的——他曾經任專欄作家為Pchome寫下電子遊戲「第九藝術」,擔任過商業網路公司的執行長,也曾做客網路直播開講HBO大戲《權力的遊戲》,近年則頻繁亮相綜藝節目。2016年,他與好友南京大學教授藍江、清華大學教授夏瑩、以及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姜宇輝合作,運營起一個名為「激進陣線聯萌」的微信公眾號。試圖用「好玩」的方式推介哲學思考。
近日,吳冠軍接受了《01哲學》的訪談,討論網路時代的哲學家處境。界面文化(微信公眾號ID:Booksandfun)受權轉載訪談,與讀者分享。
問:「左翼前沿」系列編譯了齊澤克、巴迪歐、阿甘本、朗西埃等歐陸哲學家,為什麼選擇他們?
吳冠軍:我們翻譯這些學者,很重要的一點是反思在今天如何去思考「左翼」這樣一個政治方向或說思想脈絡。首先,這套書是我和藍江主事,自然有我們個人的興趣投射,我們認為上述思想家的寫作更新了左翼根本性的思考方式。
二十世紀末,全球進入了一個去左翼化的時代,我們進入全球資本主義秩序之中——我稱之為「自由民主」與「資本主義」這個雙身結構全面自我總體化的秩序,也就是此前福山所說的「歷史的終結」。
一方面,自由主義、全球資本主義大獲全勝;另一方面,後結構主義其實非常微妙地配合了這整個潮流,這兩種話語形成了一個很好的合謀。歷史終結了,整個哲學也終結了,我稱之為「雙重終結」。
為什麼這麼說?後結構主義之後,似乎有關宏大問題的探討已不必要, 我們討論的方式已經非常細碎。支配整個二十世紀——不只是思想史而且是社會政治史的那些左翼概念和理念,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本身已成為我們需要去反抗的東西。就此而言,後結構主義在哲學上產生了非常微妙的影響,這個影響導致我們不需要再重提那些舊有的解放目標了。換言之,我們今天的左翼總是聚焦在那些非常細微、非常在地化的具體事情了,不再需要從大的方向上去面對歷史的終結,不再需要同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合謀的全球前景去做戰鬥。
一方面,我們宣稱這個世界不需要再有一種新的、應為之抗爭的另類選項;另一方面,我們也宣稱我們仍然在戰鬥——但是在大的層面上,我們已經放棄了,我們不再與歷史終結的話語直接對抗。在這種狀況之下,我們所編譯的這些歐陸激進思想家拒絕今天那種右翼保守的主流話語,從不同方面要求更新我們的左翼思想,將我們拉回到一個大的視野當中。
問:相比上世紀中國的左翼傳統,這些歐陸思想的「激進」之處在哪裡?
吳冠軍:這就涉及我們選編這套書的第二點關懷,我們認為這些歐陸激進思想對於當下的中國很有衝擊性。今天的學術出版實際上是很繁榮的,學術界有大大小小的譯叢不斷出版,但很多情況下不過是增加了一種新的思想話語,為知識市場增加了一種產品而已。我們希望通過引進歐陸激進哲學家的方式,拷問並改變我們今天思想和演說的方式,反思當下。
九十年代以來的二十多年,中國整個思想界話語要麼是自由主義的一派,要麼是汪暉等人的新左派,還有進入二十一世紀還興起的「政治儒學」話語。這三種話語,其實都沒有真正地對今天支配整個世界格局的主流話語提出一種具有原創性的衝擊力。
我們今天的討論,意義不在於回到自由主義,或是回到所謂「福利國家」意義上的左翼——那些是我們已經看得到、或已擁有的東西,我們需要更激進地思考解放,或者思考左翼本身帶給我們的意義——對於當下全球資本主義的霸權,我們首先是一個激進的不接受!基於此,我們才能真正展開話語領導權的抗爭。如果你認為這套話語是世界上唯一的遊戲規則,那麼後面所有基於此而展開的所有細微的論證、所謂的「抗爭」,都是在宏大層面上去支撐這一套話語的一種自我更新。這也是齊澤克的一個觀點,倘若你沒有在大的話語層面上進行大的抗爭,那左翼已經不存在了。
當下中國尤其是要有這個意識。從二十世紀開始,中國左翼一直在思想史上扮演了相當重要的、引領性的社會和政治力量,二十世紀的中國曾經是左翼思想的一個源頭,它產生過非常有活力的左翼思想。在二十一世紀,「左翼」這樣一個標籤也好、符號也好,它如何重新跟社會和民生發生勾連?今天當我們重新清算這些歷史時,我們往往把它一筆勾銷掉;但是這些遺產如果能和當代的激進思想產生一些勾連的話,應該會有非常美妙的、爆炸性的話語生產出來。這套叢書,就是希望使當今世界最新的左翼思想跟當今中國的境況發生新的關聯。
問:激進左翼需要另類的歷史和未來想像,它會介入和關注哪些重要問題?
吳冠軍:看看今天全球的物質和非物質生產,我們面臨饑荒、災難與地區的不平等,一些人活得像超人,一些人活得連一條狗都不如——並且關鍵的是,這個狀況是徹徹底底由我們人為的社會和制度安排所導致的。其實今天比一百五十年前馬克思的時代,更值得去討論如何改變政治和社會。倘若不去思考這樣的大問題,而只是聚焦在眼前「微觀」的東西去爭論和抗爭的話,那麼這些抗爭往往本身就被卷進大時代的車輪下面,被納入既有格局的自我更新。
我們的社會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在這樣的時代是要做一個合謀者,還是一個批判性的介入者?這才是重新定義左翼的一個目標。倘若只是在後現代主義的意義上做一個反抗——比如我是gay我就為gay而戰鬥,我是黑人、少數族裔、女性,我就為他們去戰鬥——這樣就是左翼嗎?還是說,我們要重新去面對全球政治經濟的最根本格局?這個格局是正當的嗎?在這個格局下,未來的幾十年會產生怎樣的畫面?這些思想家都是在這些大的層面去追問,今天的激進思想會一直介入這些。
為什麼今天中國的思想家和學者要對歷史的大畫面感興趣呢?就是因為我們必須要有一個大的視野,巴迪歐、阿甘本都對二十世紀整個做了有洞見的分析,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要對正在降臨的未來做出介入——不只是我們所能看到的社會急劇變化,並且包括人工智慧、賽博格的「後人類未來」。時間不多了,我們整個當前社會的既有格局,在未來二三十年將會發生一個實質性的變化,這個變化會導致人與人的差距越來越大,以前所謂的平等對話的基礎越來越薄弱。
問:互聯網時代,我們展開公共討論和平等對話的可能性變大了嗎?
吳冠軍:你看今天的新媒體,每個人都有社交網路(twitter或微博)可以說話,我們覺得那是很民主的地方;可另一方面,難道你不覺得整個話語權越來越集中了嗎?當一個大V或者大公號放一個內容,我們所有人都被迫聚集在一個其實很無聊的話題上,比如耗費幾周的時間和注意力去聚焦某個明星的情感八卦。可以討論那些真正影響我們生活的問題的空間不斷收窄。
但是反過來說,在一個極度瑣碎的大媒體時代,恰恰更容易導致話題的單一性。當一個事件將大家的注意力全部吸收時,作為一個自媒體,你若是不捲入其中,就會喪失大量的流量;只有加入到合唱之中,自媒體才能發聲。今天比以往更少有嚴肅討論的話題,要麼就變成了專家關起門來的自言自語。
今天的英雄絕對不是從前蘇格拉底、柏拉圖那一種,也絕不是二十世紀的革命者,今天的英雄是那些定義未來的數字產業的精英,他們在不斷告訴你未來做什麼工作才有前途。如果我們這些學者缺乏回應能力,不去介入這些論爭的話,「未來」就會被「數字精英」牽著鼻子走。重要的只是這個時代佔有話語資源的人,所以我們的治學方式就是介入這些論爭!在話題中激進地打進去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把話題引導到我們對未來的重新定義之中。
問:哲學家如何有效地介入公共話語,而不是僅僅搞一些曲高和寡的東西?
吳冠軍:所以,我個人非常喜歡齊澤克這樣的人物,他很巧妙地運用了很多當下時代的熱點話題,來推進我們的嚴肅思考。今天做學者不像以前那樣有光環——大學教授的身份直接就能取得一定的社會關注。當你的話語進入到封閉的學術圈之中,成為象牙塔內的自我生產,那麼一方面你可以活得很high,你可以不斷吹水,可以評教授;但另外一方面,你同時也真正喪失了跟公眾的話語對接。
齊澤克的寫作就是要破除學院化的藩籬。他的很多作品,一些學院人覺得接受不了,但今天我們已經意識到,他的很多討論本身是相當學術的,只是他永遠以一種去學院化的方式展開學術的討論,帶入各種各樣當下日常生活的鮮活話題。為什麼他的著作可以一直寫下去?有人說他不斷重複自己,確實,他重複很多,但問題是,他總是在新的話題上去重複。
問:你說哲學家的介入,主要是指話語層面?
吳冠軍:學者的方式永遠是話語性的,話語本身就是行動。我們沒辦法像企業家那樣通過資金運作來發揮影響,但可以通過介入時代熱點的討論,來改變當下的話語生態,把學術帶入公眾。
今天我們一些主流的政治哲學和分析哲學學者,他們對那些大層面的問題根本就沒興趣,而只是聚焦在技術性的瑣碎問題裡面。比如,他們會在學術會議上討論羅爾斯《正義論》之中很細節的行文,討論羅爾斯回應別人某一個批評的特定措辭。但更重要的問題,實際上是在今天如何像羅爾斯當年所做的那樣,將自身的理論構建,與論證同時代的社會-政治大背景緊密關聯起來。我們回頭來看,羅爾斯的工作為什麼有意義?因為他的寫作跟七十年代後期整個社會運動和平權運動都聯繫在一起。但在今天,他們筆下羅爾斯的這些話語變得跟時代沒有關係了。
很多時候,在一些看上去「高大上」的學術會議上,參與者自己在聽另一個參與者的發言時都會產生疏離感:我們是在幹嘛,在我們一本正經地念稿子時,這個動作是不是很滑稽……要近距離捕捉這種疏離感,只需要到學術會議中間的飯桌上,就每每能直接遭遇。不少人批評新時期以來的所謂「西學繁榮」只是二道販子的狂歡——雖然尷尬,但很難反駁。確實,很多研究陳舊不堪,拾人牙慧,並且研究者只用中文寫作,完全沒有意願和自己所研究的「物件」產生實質性的「主體間性」……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從齊澤克那裡學到很多。確實,齊澤克總是在說拉康主義和黑格爾主義,但他的貢獻恰恰在於,如果沒有他對這些舊日理論的重新激活、把它們重新與今天的整個世界相聯結,那麼這些話語可能真的就死掉了,早就跟時代沒有關係了。齊澤克、巴迪歐這些人的思考,和今天的世界局勢諸如難民問題、恐怖襲擊、生態危機、以及生物醫學與數字技術突破等等聯繫在一起;阿甘本這方面少一點,但他的學術基底仍然與今天的時代話題相扣連。齊澤克對每個政治大事件、文化大熱點都發表評論,做出深入的學術性分析。相比而言,當下整個華語學界真的很弱。
問:這是你們成立「激進陣線聯萌」公眾號的理念嗎?
吳冠軍:對。激萌成立一年了,這個月我們搞了一周年的party。這個名字最初來自我和夏瑩、藍江老師做的講座。在轉成公眾號的時候,我建議改一個字,「盟」變成「萌」,後來事實證明,這個字改得非常成功。
在公眾號上寫的文章雖然不計入學術成果,但我們公號一旦發了什麼新電影或新劇的哲學評論,馬上就有媒體要轉載——這種傳播和影響力遠超過學術論文。浙江大學說把網路跟學術研究結合起來,如果學術文章在某些微信公眾號有「10萬+」的閱讀量就算做核心學術期刊的發表——當然這個規則太可怕了,遭到很多學界的抵制。不過,我們想做的正是把學術與這個時代相結合,做出具有學術品格與批判視野的激進介入。很有意思的是,現在傳統學術界的許多前輩也開始認可我們,指出我們的這種努力。
新媒體時代追求三兩千字的閱讀快感,而學術如何與這樣一種話語生態展開互動、相互結合,本身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實驗。今天很多人不願意讀文字,我們做學術也可以適應這種習慣。不看書,那我們來看視頻吧!今天的知識分子要不斷思考、更新自己言說的方式。如果受眾看完你的東西無感,換言之,你不能吸引到年輕人參與到你的話語當中,那麼你就失敗了。
問:今天是不是需要更多「電視哲學家」,更多明星哲學家?
吳冠軍:我都不會用「電視」這個詞,沒有多少人在看電視了。我跟夏瑩、藍江老師在策劃一檔哲學綜藝節目——是網路綜藝而不是電視綜藝。今天騰訊做的綜藝節目有十幾億的觀影數,整個中國就這麼多人口。
這就是今天時代的東西,倘若你不去佔用它,你就失去了它。其實哲學可以很好玩啊,但人家不知道你有意思,你很好玩。所以說如果你不提供精彩的東西給觀眾,而只是去批判那些現有的節目都是垃圾,根本就沒有意義的——有的時候所謂「左翼」就是這樣。
那些大眾八卦話題,如果你去分一杯羹,就可能把它們引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讓受眾意識到原來還有這樣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可以衝擊到整個主流的言說方式,這才是我們學者真正需要做的。我們所譯介的那些歐陸思想家,他們並不完全是學院的,我和我的朋友藍江、姜宇輝等等覺得這個工作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問:新媒體的好玩的哲學,可以怎麼做?
吳冠軍:今天的時代是視頻的時代,做網路媒體一定要趕上這個時代,不能落後。現在是流量經濟為王,好,那我們就讓好玩的哲學好玩起來!
之前的讀書節目(比如梁文道老師)對待學術的方式往往一本正經、苦大仇深,要你把日常生活中的瑣碎放下來讀這些嚴肅的東西,正襟危坐地面對那些前賢——這種風格跟今天的年輕人已經有些遙遠。如果我們做的話,就應該把那些前賢邀請到今天生活化的場景中。
比如,我們來一場哲學主題的桌游:你要殺我必須要有一個哲學的理由。把康德邀請進來,把齊澤克邀請過來,大家一起玩一場狼人殺的遊戲,這就很好玩嘛!這種節目會沒有人看嗎?比如藍江老師說,我採取哈貝馬斯式的理由:我必須要對別人真誠(sincerity);那麼夏瑩老師這位準齊澤克主義者可能會回應說,你這種烏托邦肯定不成立,因為在狼人殺這種真實的博弈空間裡面,存在多重的欺騙,你要怎麼保持你的真誠而不被人殺掉呢?好,那我們先殺掉一個人試試看。所以我們把藍江殺掉了,他代表哈貝馬斯,被殺後就黯然退場。我們幾位都是名校教授,大教授們親身下場哲學性地「殺人」和「被殺」,那些這個節目本身就有話題性,會火爆。
這個時代,你不火爆,就會被別人爆掉,你火爆了之後,所有你討論的話題就會被別人關注。齊澤克走的就是這條路,他首先成為「學界的貓王」。他火爆之後,後面他很多嚴肅的政治分析和激進話語,就變得有抓取媒體流量的力量了。他有很多列寧主義的東西,但如果他只是一個學院派,在當代西方那沒人會睬他的——如果不是封殺他的話。
問:挖流量經濟的牆角?
吳冠軍:新媒體就是今天新聞傳播的主導形態了。你如果還只是以傳統紙媒形式思考,你是做不了好記者的。今天你身為一個記者連有趣的標題都不會取,怎麼吸引人看呢?你寫一篇很嚴肅的東西根本都沒有人看!像布希亞說的,海灣戰爭沒有發生過,你這篇文章根本就沒發生過!
今天我們所知的大部分事情,不是親眼所見和親身體驗,而是耳朵聽來、信息讀來。尤其通過視頻化的東西,我們才「認知」到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或事件,只有不斷被轉載,才能被看到。做學術也是,沒有人對你陌生的術語感興趣。
今天做學術就是要介入當下的熱點話題、主導性媒體,學術和思想是有快感的,我們要把這份思考的快感插入到時代中。很創痛的時刻容易做到「痛定思痛」,但同樣重要、乃至更重要的是在日常生活那些吃喝玩樂中去激發思考。我教書也是這樣,學生聽完笑完以後,回味一下其中原來有很多嚴肅的內容,他們始於追王寶強薛之謙八卦,終於愛上哲學不能自己。
問:現在哲學家做「網紅」已經是一種激進的行動?
吳冠軍:前幾年我們把「公知」這個詞說殘掉了,今天「網紅」這個詞也差不多,都是貶義詞了。反過來講,什麼叫網紅?網紅找到了這個時代最主流的傳播方式。通過這個方式,他 / 她把自己的信息傳播了出去,它被人看到了,它是可見的。紙媒時代只有精英能發聲,媒體找教授寫文章,知識分子自然而然被推到前面。在八十年代的中國,大家聽知識分子的指引,因為整個出版業支撐著你們的聲音,你們佔據各種媒體的位置。30年前,你在《中華讀書報》發一篇文章保證有1千萬人會看,這份報紙八十年代初搞了一個「讀書與求知」競賽收到答卷就有50萬份!那個時候,像《讀書》這麼精英的雜誌,估計每期傳播面都超過100萬人。但你今天在這些著名報刊發表文章,可憐呦,真的沒有人看!
什麼叫激進?我們不滿足於既有的現狀模式,不斷嘗試推動它的邊界,並以徹底的方式實踐之。激萌的小編說,現在已經有很多贊助商找我們,因為我們的讀者層次都是校園裡最思想活躍的大學生、以及研究生以上的高端人才。再比如最近,有影視製作公司通過公眾號找到我,希望邀請我幫他們深挖一下手中幾個項目的劇本內涵——就像我之前寫過那篇《權力的遊戲》與政治哲學那樣。製作方希望最後投入製作的項目不只是畢志飛《純潔心靈·逐夢演藝圈》那樣的東西。雖然這個邀請我還沒答應下來,不過試想一下就很有意思。你想,電影投資者和製作者意識到深度哲學分析對於一部影片市場成功的價值,本身不正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齊澤克就是一個典範,他在好萊塢地位很高,很多好萊塢導演拍完電影后就邀請齊澤克來看。這些導演聽他發言之後,幸福得不得了,恍然大悟發現電影里還有這麼多連自己都不知的內涵,竟然還有拉康或黑格爾的理論。比如前陣子《敦刻爾克》很熱,大家的朋友圈都被這部電影刷屏,我就接受騰訊新聞邀請做了一個熱點分析節目,詳細談了我自己對它的分析和解讀——可能連導演本身都不知道還有這種解讀,我用這種方式向諾蘭致敬,也用這種方式讓學術介入了當下熱點話題。
問:這麼愛齊澤克啊?
吳冠軍:我覺得齊澤克很了不起,他嘗試很多學者沒有去嘗試的東西,獨自發明了各種加入時代發言的方式,這個時代通過他的介入同哲學與精神分析發生了各種深度「遭遇」。他把學術變得好玩,而他自己那些激進的東西就在受眾的享樂中一併拋了出來。
當年,福柯、德里達那一輩的哲學家還有很大的公眾影響力,到巴迪歐這代人就沒有了。巴迪歐說數學本體論,喂,誰要聽你的呀?可是我們卻都看蔡康永!齊澤克還是位伯樂,巴迪歐等哲學家的世界知名度都是齊澤克一人帶出來的!1990年代後期,齊澤克在三四本書里不停引用巴迪歐、朗西埃,把他們成功推上前台。齊澤克推巴迪歐,那我就推藍江。
問:那麼你是「中國齊澤克」?
吳冠軍:呃??
問:你對做哲學的我們有什麼寄語?
吳冠軍:要相信我們這個時代有很多可能。千萬別把學術做死了,就只是出文章和一些轉載,要做就要做出新媒體時代的形式,把學術與這個時代的關鍵話題和主導性傳播形式結合起來。
今天,大家對學術文字的耐性不長,比如你出一篇德勒茲的長文,能吸引到的只是本身就對德勒茲感興趣的一小撮人,但你不可能預設全部受眾就是這些人啊!你要真正把讀者的範圍打開,要讓更多人聽到你的聲音。同樣,作為媒體你們也需要流量啊是不是?有流量就會有贊助,有錢就可以找到更好的製作團隊,邀請到有話題性的名人,做出有品質的內容可以更好地傳播。
我們激萌的幾個老師都很有媒體經驗,可以把嚴肅的學術講得非常有意思。雖然現在還是散兵作戰,但已經做很多直播、TED演講乃至網路綜藝節目了。比如我前面提到在騰訊做的新聞熱點分析節目。他們很聰明,把一個很長的講座剪成好多個小視頻,觀眾沒有時間看完一整套節目,但這些小視頻就像病毒一樣傳播開來。
今天就是新媒體的時代,沒有人在意就是沒發生;今天比任何時代更是話語的時代!你們做文化做知識的媒體,首先要使得話語變得有趣。否則苦大仇深到最後,發現根本沒有人在看你。
問:媒體輿論如何維持理性深度的學術討論?
吳冠軍:好的學術討論要不斷迂迴,談問題有很多方式。編輯要懂得怎麼引導話題,不要將人逼到角落裡做非此即彼的選擇,你如果接受這種選擇立場、非此即彼的話語方式,那就沒得做了——要麼朋友要麼敵人、要麼公知要麼五毛,那還談什麼對話、討論?
亞里士多德講「實踐智慧」(practical wisdom),你再看拉克勞(Ernesto Laclau)與墨菲(Chantal Mouffe)的代表作《霸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話語也要講究策略。齊澤克聰明的地方還在於懂得迂迴的談話,他一本書里有非常輕鬆娛樂好讀的部分,一條硬學理用三頁電影分析或日常意識形態分析鋪開,不斷迂迴。比如談南斯拉夫種族清洗,齊澤克就說我們先談談希區柯克吧,通過這個話題取得距離感之後,再繞回去談真正的問題。沒錯,我們要先通過思想的力量,將那些直接支配我們的力量先陌生化,留出思考的空間,而不是直接下結論,或以立場區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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