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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歷史是場冒險:《客從何處來》打撈家族史

馬未都母親家族曾是山東利津大鹽商。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一個多月之後,黃河決堤,崔家衰落。當時的山東巡撫李秉衡一心籌錢抗日打仗,拒絕了修理堤壩的建議。

阿丘通過親戚之口隱約聽說,外公是「叛徒」。母親對此事一直閉口不談。阿丘的表哥給節目編導謝琳寫信:那段歷史對我表弟和我的家庭都非常敏感。但如果這是通往真相唯一的路,我願意繼續。」

演員陳冲知道自己的外公張昌紹是中國藥理學奠基人,但她不知道外公自殺前的所思所想。

央視主持人阿丘心中一個巨石般的家族隱私是:自己的外公、外婆到底是不是叛徒?他們是被誰抓走殺掉的?

收藏家馬未都一搭眼就能辨別古瓷真偽,但他不清楚自己的父親當年何以離家參軍,自己的母系家族來自何方,為什麼紮根北京。

歷史學家易中天熟讀中國數千年歷史,卻不了解易氏家族七十多年前的悲劇——1939年9月23日,易家數百人一天內死於非命,年齡最大的七十一歲,最小的只有一歲。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易中天的祖上又是如何逃過一劫的?

他們是電視節目《客從何處來》的嘉賓。2013年4月11日,《客從何處來》試映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製作團隊給這些嘉賓們鞠了個躬。「是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麵對真實的歷史?是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把面對歷史的真實情感和思考貢獻出來?在今天這可能仍然是個問題。」製片人李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敢不敢面對歷史,本身就是一場「冒險」。

沒想到,沒想到

央視綜合頻道《客從何處來》的製作團隊,來自當年《東方時空》的「生活空間」,後來創辦過央視的《社會記錄》和《24小時》,多年來「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替名人「尋根問祖」的節目,早有英國廣播公司2004年開播的名牌節目《你以為你是誰》,節目模式被美國、愛爾蘭、澳大利亞、南非等國家採用。每期節目,由一位名人探訪自己的親戚、各地檔案館、祖居、醫院甚至火葬場,從先人的各種記錄中追尋家族的歷史。

這種節目方式並不適合直接轉制——英美教會系統的個人檔案保存完整,每個人的出生、結婚、死亡都有案可查;中國官方檔案、私人家譜則由於近代的戰亂大量遺失。

2013年4月,節目主編鄭波帶領一班編導,一邊接洽名人、明星,另一邊尋找國內外各種歷史學家。「直接把節目規則告訴嘉賓,你同意,你提供家族聯繫人,我們去查。去哪、找誰、拍什麼,完全不能告訴你;拍完之後能不能用,會尊重嘉賓的意見。」鄭波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嘉賓本人有尋根問祖的動力,這是首要條件。這還不夠,他的家屬還得願意。嘉賓及其親屬都願意了,他們還必須有足夠豐厚的家族故事。

「他們的製片人開拍之前已經透徹了解嘉賓家族的歷史,可以掌控尋根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我們只能邊尋找邊拍,規避檔案資料缺失的短處,加大紀實紀錄片的使用。」李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符合條件的嘉賓寥寥無幾。李倫和鄭波找到老同事阿丘,本希望他貢獻點智慧,沒想到聊出了一個離奇的家族故事。

阿丘出生於軍人家庭,從小跟著父母隨軍漂泊,從汕頭到貴陽,從貴陽到桂林,最後在南寧落腳。阿丘從小和父母很少交流,長大成人後回南寧看望父母,往往是一家人在沉默中吃頓飯,飯後阿丘告辭住進賓館。每次回家,他都有一段時間悵然若失。

阿丘知道自己有個姨媽在馬來西亞,但身為政法幹部的母親一直不提這段歷史,也堅決不允許阿丘對外提及自家的僑屬身份,為此甚至連高考加分都放棄了。成年後阿丘通過親戚之口隱約聽說,自己的外公是「叛徒」,1950年在馬來西亞和外婆一起被抓走,「一刀一刀割死了」。外公背叛了誰,被誰抓走殺掉,阿丘一概不知,也不敢跟母親打聽。

阿丘願意參與節目,但還是不敢直接和父母說。欄目組越過阿丘直接到南寧拜訪阿丘的父母。「沒想到阿丘的父親是個特別和藹可親的老頭兒,阿丘的母親也不是我們想像的拒絕交流。兩位老人同意了。」

於是,在鏡頭前,阿丘和母親有了次史無前例的交流,他終於開口發問:外公外婆被殺當晚是什麼情景?

阿丘母親緩緩講述,那時她才五六歲,父母帶著自己和一個姐姐、兩個弟弟生活在馬來西亞一個叫吉利留的地方,整天種菜割膠。1950年7、8月份,一天夜晚她正上廁所,一群士兵闖進家,回家時她只看到桌上擺著飯菜和煤油燈,父母一去不返。

「抓他們的士兵是誰?外公是不是叛徒?」阿丘問。母親不再搭茬。

編導謝琳給阿丘的姨媽打了幾次電話,老太太每次接了就掛,以為是騙子。「節目規定嘉賓在提供完已知家族歷史的信息後,不能再向家屬打聽任何信息,只能讓我們調查,以便拍攝他聽到新鮮的內容之後的第一反應。」謝琳說。

一次阿丘的表哥在家順手接過電話,謝琳終於講清了事情原委,並發去一份採訪提綱。一個多星期後他們收到一封長信,讓謝琳記憶深刻,也一直為之感動。信中說:「那段歷史對我的表弟和我的家庭都非常敏感。但是,如果這是通往真相的唯一的路,我願意繼續。」劇組開始籌划去馬來西亞。出發之前,劇組聘請的歷史學者已經把阿丘母系家族的歷史翻了個底掉。「阿丘母系家族在廣東羅定,當地博物館館長走訪兩三個月,替我們調查阿丘家的家譜。他外公去馬來西亞討生活,外公父親借錢從廣西給外公找了個媳婦,託人送到馬來西亞。娶親這筆錢,外公從南洋分幾次郵寄回來,但夫妻兩個再未還鄉。」鄭波說。

阿丘外公在馬來西亞的歷史,則需要馬來西亞的歷史專家調查研究。「那邊華人歷史研究是個微妙問題,有的專家直接告訴我們,恕我不能再幫忙了,甚至我們到了馬來西亞都不見我們。」鄭波說,「最權威的南洋華人史研究專家陳劍在最後關頭也拒絕採訪。」

在馬來西亞,鄭波、謝琳和阿丘的表哥一起翻報紙、看檔案、走訪專家,找到了吉利留。那裡仍然是橡膠園,但已經沒有房子了。當年英國殖民政府為了防範游擊隊,把散居在橡膠園裡的華人強行聚攏,關進圍著鐵絲網的集中營,美其名曰「新村」。阿丘外公家的房子極有可能在那個時期被毀了。阿丘和表哥站在前輩生活過的土地上,涕泗橫流。

馬未都的父親年輕時和另外38個人一起參軍。在解放戰爭中打過孟良崮、打過上海,當年從軍的39個人,37個陣亡,一個傷殘,就剩下馬未都父親一個全乎人。 (馬未都供圖)

「1944年,海上漂來一個大鐵疙瘩」

節目組把馬未都帶到他母親祖上修的堤壩遺址,他只嘆了口氣,站在堤壩上什麼都沒說。編導朱凌卿有點著急;「他沒有大喜大悲。給他看我們發現的馬家家譜時,馬先生很驚訝,但也就是說一句:連這都找到了?到後來告訴他母親家族是怎麼失敗的,他也只是說,國之不幸,民之不幸。然後又加了一句:說白了就是民之不幸。他沒有任何戲劇化的表情流露。」

父親去世前,馬未都很想問一個問題,但此時打聽往事簡直就是提醒死亡到來。這個問題是:1944年父親為什麼放著好好的教師不做,與另外38個年輕人一起參軍?此後父親打過孟良崮,打過上海,當年從軍的39個人,37個陣亡,一個傷殘,只剩下父親一個全乎人,此後仕途平順,解放後在空軍總醫院當政委。但父親為什麼終生覺得對不起爺爺?

父親從軍,馬未都的猜測是逃婚離家——爺爺一直在老家給父親留了一間房子,誰也不讓住。編導朱凌卿找到的原因則是一枚水雷。

馬未都的父親生長在山東榮成鏌鋣島,家族世代捕魚為生。到馬未都的爺爺這一代有了些積蓄,每天背著年幼的父親出島讀書。18歲那年,馬未都的父親當上了小學教師。

「1944年,海上漂來一個大鐵疙瘩,全村人都跑來看熱鬧,一個鐵匠看中這塊好鐵,拿鎚子一砸,一聲巨響血肉飛濺,一下死了七十多口人,半個村子都沒了,其中包括馬未都父親的三弟。」朱凌卿說。這件事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只存在於島上老年人記憶之中。

朱凌卿找人去日本防務廳檔案館查資料,分析出最大的可能,是1943年日本在濟州島附近布置的6000顆水雷中,可能有一顆隨著洋流漂到了鏌鋣島。

馬未都對父系家族略知一二,母系崔家歷史則一無所知。他從小知道北京西城的一個大院是母親家,去了還得磕頭行老禮。馬家作為軍人,與崔家保持著一種時代造就的距離。

朱凌卿調查之後告訴馬未都,母親的家族曾是山東利津的大鹽商。1855年黃河改道,剛好從崔家鹽場中間穿過,即便如此,崔家仍然和黃河鬥了40年,可見其財雄勢大。

在這40年里,崔家修了一道45萬土方的大壩。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一個多月之後,黃河再次襲來,大壩決堤,崔家就此衰落。

「那場大水,我們研究發現看似天災,實際上是國難。甲午戰爭之後,山東巡撫李秉衡拒絕接受失敗的結果,一心籌錢抗日,把所有人力物力都投入到打仗上去,因此拒絕一切修理堤壩的建議。整條黃河不修堤壩,崔家一道45萬立方米的大壩又有何用?」朱凌卿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奮鬥40年,鹽場終於陷落,崔家在山東的家就敗了。後來崔家有位子弟公派日本留學歸來,在北京大興做了縣長。崔家人紛紛投奔,馬未都母系的先人也就來到了北京。

「我們找到1940年代崔家的一份報案記錄:丟失地毯一塊。地毯丟了也報案,顯然已經衰落了。」朱凌卿說。

「說實話還是有點怕」

做完節目後,阿丘過年時帶著全家又去了一趟馬來西亞,一起去了吉利留。小時候過年,阿丘見鄰居家人來人往,自己家冷冷清清,羨慕得要死。「現在我們過年有地方去了,我也算是有親人的人了。」阿丘說,「我終於知道我從哪裡來。不管祖上多悲慘我得知道,否則就只能稀里糊塗地過日子。」

但他仍然緊張:「大歷史已經把我們家塑造成這樣了。我不擔心收視率,擔心的是,節目播出後帶給父母的是安慰還是焦躁?」

《客從何處來》的主創人員則無一例外,全都變得「魔魔怔怔」,開始探聽自己的家事。

鄭波就解開了一個謎團。他外公是天津工藝美院的創始人之一,「文革」期間挨批離家出走,在石家莊上吊自殺。「我媽,兩個姨兩個舅,包括我姥姥,全家對此諱莫如深。做了這節目之後,我把關於姥爺的隻言片語串聯起來,我能想像到的真相是,姥爺遭受迫害時在家得不到一點溫暖和支持。」鄭波說,另一個待解的謎團是,爺爺和曾祖父為何從不來往?

謝琳也是天津人。之前她根本不知道爺爺年輕時做過什麼,只知道老人家是活地圖,天津大小街道怎麼走隨口就能說出來,分毫不差。「這次過年回家一問,原來我爺爺年輕時是送報紙的,後來開過報攤。爺爺的老家是山東寧津,整個家族只有他一個人來到天津,為什麼離開山東不知道,怎麼在天津紮根不知道。有機會我真想帶我父親回趟寧津。」謝琳說。

朱凌卿的調查結果讓自己愕然——外公的父親解放前是合肥的青幫頭子、警察局長,是個黑白兩道呼風喚雨的人物。

「奇怪的是我外公特別紅,正得一塌糊塗,我基本沒見他笑過。有那樣的父親,不但能活下來,還當局長,那得多紅啊!做了這個節目,我跟舅舅喝酒,把他灌醉了才知道,我媽找我父親是我外公定的,原因就一個,我父親當時是民兵連連長。」

除了知道了長輩的故事,朱凌卿似乎也明白了自己——外公的父親走黑道,外公就拚命走紅道;外公一生循規蹈矩,到他這一代就追求相對自由的生活狀態。「可能是每一代都覺得上一代那樣有點不對,自己就非要走出不一樣的路。」

編導葛西廂說,陳冲對家族史最好奇的,不是外公和爺爺的學術建樹、歷史地位,而是奶奶為什麼比爺爺大四歲,這在那個年代很不平常。外公在美國,外婆把孩子放在家裡一人去美國和外公團聚,這是為什麼? 陳冲的好奇勾起了葛西廂同樣的好奇——據鄰居說,父母結婚一年後,一個外地口音的女人挑一副擔子,筐里裝一個孩子來找父親。父親給了女人三塊五毛錢和五個雞蛋,女人走了。「這事我還沒敢打聽。」葛西廂說,「每個人的生活都很殘酷,只是你沒去了解他們。小時候你會覺得長輩幼稚、窩囊,覺得某些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你漸漸能理解他們,覺得自己並不比他們高明。」

李倫思考的是,新聞孤證不能得出結論,做歷史如何避免孤證立論?

「我知道爺爺曾是『歷史反革命』,被勞教過。我看他日記里說自己給前線籌款送糧,回來時人們送錦旗,我覺得爺爺挺棒。我爸爸說,也許日記里就寫自己得意的一面?我想,也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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