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爬到山頂時 佛學大師真的已經等候多時了嗎(轉載)

著名物理學家、前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以及前南方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先生在2009年發表了《物理學步入禪境:緣起性空》的演講,他認為現代物理學中的弦理論已經步入禪境,達到了緣起性空的境界。他以一句有些聳人聽聞的話結束演講,「科學家千辛萬苦爬到山頂時,佛學大師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不僅如此,他還稱弄懂佛教複雜的理論及其與現代物理學的聯繫之後,「心裡充滿了敬畏和震撼」。

其實朱清時先生的演講相當有代表性。二戰後不少物理學家在談論科學和其它思想體系(包括哲學、宗教等等)之間的關係時也有類似言論。不過,戰後的科學體制使哲學和科學徹底無緣,科學家往往只是在取得成就之後才會進行一些「哲學」探索。不過,在20世紀之前,哲學是物理學家的必修課,多數物理學家也有相當優秀的哲學素養。一般來說,他們的物理學研究也伴隨著哲學探索。

擱置科學家的哲學素養不談,本文要處理的問題是,現代科學、哲學以及宗教之間的關係到底是什麼?

1. 「哲學」的虛妄

霍金講,現代物理學的複雜程度已經使一般的哲學家不能理解,哲學早已經跟不上物理學的步伐。

上個世紀90年代,作為政治左派的物理學家艾倫·索卡爾(Alan Sokal)向雜誌《社會文本》(Social Text)投稿,稱量子力學的最新成果符合後現代主義哲學對科學的批評。哲學家對此自然喜出望外。但令人尷尬的是,索卡爾後來宣稱自己那篇文章完全是胡說八道,並稱這些所謂後現代的哲學家不懂科學胡亂批判,敗壞了左派的光榮傳統。受到羞辱的哲學家和幸災樂禍的科學家立馬斗作一團,發生了震撼一時的所謂「科學大戰(Science War)」。

其實,當時積极參与科學大戰的當代著名物理學家及諾貝爾獎得主斯蒂芬·溫伯格(Steven Weinberg)在1992年自己的科普專著《終極理論之夢》(Dream of a Final Theory)中已經對哲學家展開了批判。他甚至開出一章來專門反對哲學。而當有哲學家指責他科學主義並指出19世紀的物理學家多數都有良好的哲學訓練時,他鄙夷到,哲學從來都對他的物理學研究沒有任何幫助。並且,他認為以前那些著名物理學家熱愛哲學只是在一種「美」學意義上尋找終極理論,沒有任何科學意義。

到了這裡,回看朱清時先生所謂「心裡充滿了敬畏和震撼」,不就是一個「美」學意義上的東西嗎?物理學家霍金講,現代物理學的複雜程度已經使一般的哲學家不能理解,哲學早已經跟不上物理學的步伐。他講得確實很有道理,量子力學中的複雜數學演算和巨型實驗儀器,極大地挑戰了我們哲學家的理解能力。我們也只能在物理學家的幫助下加上自己一點淺薄的數學基礎才能夠對其有一些基本理解。

哲學家海德格爾在一次演講中說,如果海森堡在這裡講最新的量子物理,這裡的哲學家中估計只有一兩個人能懂。法國物理學家兼哲學家巴舎拉(Gaston Bachelard)痛心疾首於哲學家對最新科學成果的淡漠。他評論到,我的天啊,當哲學家學習原子物理的時候總是把原子當成一個實體,一個和桌子椅子相似、但縮小了無數倍的實體——哲學家的認識水平還停留在德謨克利特的時代;當物理學家將原子當作一個科學概念時,哲學家總是將原子實體化當成一個東西!

因此,「當科學家千辛萬苦爬到山頂時,佛學(哲學)大師真的已經等候多時了嗎?」這個問題已經有了初步答案。這些佛學(哲學)大師可能只能在山腳下等候,因為他們不懂物理學,也不懂其中的數學演繹和實驗技術。

托馬斯·楊的雙縫衍射實驗誕生於經典物理學對光本質的討論,後來卻成為了量子力學解釋的核心實驗之一。

2. 哲學的沒落

如果沒有現代物理學家在數學和實驗上的艱苦工作,佛學家永遠都不會發現物理學理論居然有一些「緣起性空」的含義。

以前哲學家中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當康德引領的偉大哲學革命發生之時,有人對此不以為然:康德的理論沒什麼了不起,他只是在重複古希臘一些已有的理論罷了。可是康德的偉大之處卻在於,如果沒有他的理論,這些後來的哲學家永遠不會發現古希臘已經「有」了這些理論。同樣的,如果沒有現代物理學家在數學和實驗上的艱苦工作,哲學家和佛學家永遠都不會發現物理學理論居然有一些「緣起性空」的含義。

「佛學」發現物理學弦理論和自己有相似之處,「後現代哲學」也發現量子力學證明了自己的批判理論。現在的一些宗教人士總喜歡拉著科學的虎皮為自己辯護(至少證明自己的理論不違反科學)。其實,這才是現代社會哲學和科學關係的弔詭之處。

科學已經被默認為評價其它一切事務的標準,就連其批判者也接受這一點。海德格爾憎惡科學技術的統治,但他卻毫不猶豫地做出了下列判斷:現代社會最大的現象是科學。而一個更加讓人悲哀的事實是——海德格爾在晚年有言——哲學基本上已經沒有能力影響世界,科學技術才是現代社會的主流。

正是由於哲學地位的下降,所謂科學印證了某某哲學理念的觀點才開始大行其道。一些哲學家和宗教人士還為此不停背書。這才是哲學和宗教真正的悲哀之處。半吊子哲學家們缺乏對哲學問題的嚴肅研究,卻老是想藉助科學權威提高自身身價。

反過來看,由於現代科學家普遍缺乏嚴格的哲學訓練,所以才會僅僅在「美」學的意義上理解哲學。包括某些大科學家在內,他們在潛意識中覺得哲學問題,特別是人文類哲學問題非常簡單,認為任何「心地善良」的人都可以談論價值與意義、政治和道德。這也促成了哲學真正的邊緣化:現代社會最好的知識群體像路人一樣討論哲學。愛因斯坦一定為自己「世界政府」理念的美好前景深深感動,可著名的神學家埃呂爾(Jacques Ellul)嘲笑愛因斯坦:聽愛因斯坦談對上帝、國家、和平以及人生意義的看法,就知道他在非專業領域水平和路人無異,只知道重複陳詞濫調。

量子力學的基礎之一薛定諤方程,以及著名的思想實驗「薛定諤的貓」。

3. 共同的起源

所謂現代物理學理論和傳統哲學理論中某些論斷的相似性也可以理解,因為它們起源於共同的日常生活經驗。

現在讓我們回到朱清時先生的那句話,「當科學家千辛萬苦爬到山頂時,佛學(哲學)大師已經等候多時」難道沒有任何可取之處嗎?如果沒有,那麼為什麼物理學家和哲學家總是會在科學理論和哲學體系之間做一些似是而非的對應呢?

這些對應無法用巧合解釋。用兩個實際例子說明問題。原始人中間流行一種「萬物有靈論(animism)」。他們認為萬事萬物皆有「靈」。而「靈」的粗糙想法被認為能夠解釋物體運動。他們設想,物體之所以運動,是由於有「靈」控制。早期的希臘哲學家們將這個模糊的日常生活經驗相對精確化和體系化,亞里士多德的生物學中動物的靈魂被認為能夠解釋動物的自主運動。而近代科學革命中牛頓的一大貢獻在於提出了慣性理論,似乎從此之後運動不需要任何所謂內在的「靈」進行推動。

不過萊布尼茨反對牛頓,同樣精通數學的他認為,物體做勻速直線運動也不能用慣性定律糊弄,他執著於尋找原因。萊布尼茨認為,物體運動的原因在於內部具有「活力(living force)」,而更令人叫絕的是,他堅持活力可以量化,即E=1/2mv2。看到這裡,我們立馬猜到,萊布尼茨的「活力」即是現代物理學中的「動能」,而這個概念的轉化由物理學家托馬斯·楊(Thomas Young)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中完成。

讓我們比較原始人「靈」的概念和萊布尼茨「活力」概念以及楊的「能量」概念。如果原始人的「靈」可能只是一些模糊的日常生活經驗,萊布尼茨「活力」概念的一個重大進步是「變模糊為精確」即數學化。生活在第一次工業革命時代的楊比萊布尼茨更加走運,他有了大量的工業技術以幫他進行實驗驗證新的「能量」觀念。物理學史家有言:第一次工業革命對能量物理學的推動遠遠超過能量物理學對工業革命的推動。

再用一個例子,即現代物理學中「場」的概念。客觀世界不是由原子構成的嗎?怎麼又鑽出來一個「場」,至少場也應該是原子內部結構產生的吧?科學哲學家南茜·內爾西塞安(Nancy Nersessian)當時也有同樣的困惑。而她後來的哲學和歷史研究表明,將「場」的概念客觀化為對所謂「外在世界」的描述並不合理,「場」的意義由19世紀物理學理論演進賦予。而「場」的概念最初是為了應付物體之間難以理解的超距作用。

模糊的日常生活經驗讓我們對物體之間相互吸引感到十分好奇,甚至有古希臘哲學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想像這是「愛」與「恨」的結合。牛頓為此大傷腦筋,除了流傳已久的以太理論之外,他甚至想像萬有引力由上帝產生。

英國的三位物理學家法拉第、開爾文勛爵以及麥克斯韋對「場論」的產生有重大貢獻。他們超凡的數學天才使「場」的概念形式化,並可以進行一些相關的電磁實驗驗證。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的哲學思考也令人驚嘆。法拉第認為當時粗糙的原子論將物料(matter)當作空間中實體的想法肯定錯了,「場」也應該是物質的表現形式。

法拉第還受到德國自然哲學的影響(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贊同),當時英國的德國哲學信徒,英國皇家醫學院曾經的院長約瑟夫·格林(Joseph Green)曾經寫信給法拉第推銷自己的自然哲學。他認為,當時最新的電磁場研究已經表明「物質實體」不是物料存在的最基本形式,自然的本原應該是幾對相對作用的力,是它們構成了這些物質實體。

通過對「動能」概念以及「場」的概念進行歷史考察,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科學觀念起源於模糊的日常生活經驗(萬物有「靈」論,恩培多克勒的「愛」與「恨」),而物理學概念的演化建立在此基礎之上,其最顯著的特點便是在日常生活經驗基礎之上添加了精巧的數學結構和實驗驗證體系。於是,所謂現代物理學理論和傳統哲學理論中某些論斷的相似性也可以得到理解,因為它們起源於共同的日常生活經驗。

不過,它們之間又有十分明顯的區別。現代物理學理論使用數學和實驗對日常生活經驗進行了根本改造。也正是在此基礎之上,科學的客觀性得以奠定。其結果就是,科學家宣稱「場」和「能量」等等物理學概念描述了一個客觀世界,這種說法是沒有多少意義的;相反現代科學的客觀性來自數學和實驗。

4. 數學與技術

哲學和科學的關係不可能完全和睦,哲學必須要起來反對科學家的解釋霸權及其帶來的價值雞湯化、空虛化。

有人可能認為這純粹屬於玩弄詞藻,為什麼不能將「場」等概念當成對客觀世界的真實表徵?一些生物學上的概念失敗的例子可以證明數學和實驗技術才是物理學客觀性的真正基礎。在現代發育學的開端其實也存在「場」論。顯然這個「場」是從物理學中模仿而來,以解釋有序發育的過程。可是,正如著名科學哲學家卡爾·亨普爾(Carl Hempel)對「活力論」的批評所言,類似「場」的理論在生物學中的破產,並不是因為所謂「場」看不見、摸不著(因為引力場也看不見、摸不著),而是因為這個所謂發育「場」從來不能由數學精確地表達,以及提出哪怕一個可以進行精確實驗驗證的預測。可以說,不像物理學,生物學中對日常生活經驗進行數學化、實驗化重組的嘗試失敗了。

而20世紀初的生物學家約翰·霍爾丹(John Haldane)援引最新的物理學成果,認為既然粒子是由一些更加基本的有組織的相互作用構成,那麼為什麼生命不能如此定義呢?他有些想當然地認為生命自本質上是一種基本的相互作用。甚至他認為,宇宙應該從生命角度進行理解。這些理論思考從來沒有產生任何大的影響。原因很簡單:所謂生命定律十分模糊(保存了日常生活經驗的模糊本性),既不存在如物理學場論般精確數學化的可能,也不能提出明確的實驗進行驗證。

現代科學一靠數學,二靠技術。如此,哲學在現代社會的危機也更好理解了。兩位現象學哲學家——胡塞爾和海德格爾——敏銳地察覺了數學和技術對於現代科學的基石性作用。不過對哲學地位失落的擔憂也隨之興起。胡塞爾講到了歐洲科學的危機,自從伽利略開始,僵硬的數學結構被認為比人類的價值探求更能夠接近世界的本質。而海德格爾更是用晦澀的語言指出,技術擁有了獨佔性權力能夠向人展現(reveal)「存在」的真理:大型強子對撞機能夠揭示希格斯玻色子的存在。而這些被技術展現的粒子總被認為是「基本」的,就如物理學家溫伯格所想,也許它們有朝一日也能解釋更多的「上層」(分子、生物體等等)現象。

海德格爾察覺到技術巨大的統治作用,他對哲學的前途非常悲觀,認為它不可能敵得過技術發展。而傳統哲學關注的東西,一些更加貼近日常生活經驗的問題,例如「價值」「幸福」和「人性」等,通通都被拉入到人類私人領域或者被幻想為能夠通過科學進行解釋。

正是因為如此,現代社會才會出現愛因斯坦、霍金、道金斯等人打著科學的名義談論「人生意義」這樣滑稽的場面。任何受過基本近代政治哲學和倫理學訓練的人都能看出,這些科學家意圖教導世人的這些「雞湯」只是粗糙的中產階級價值觀的反映,其來自於啟蒙哲人的政治和倫理學理論。可是,這些「雞湯」既沒有啟蒙哲學的精深和複雜,更沒有傳授於人嚴肅面對生活的決心。如果說哲學與科學(毋寧說是糟糕的「科學主義」)有衝突,那麼衝突正在於此。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講,哲學和科學的關係不可能完全和睦,哲學必須要起來反對科學家的解釋霸權及其帶來的價值雞湯化、空虛化。而哲學在現代社會遇到的最大挑戰——除開直接和科學相關的部分——毋寧是在一個科學時代重新喚回對於「價值」和「意義」問題的關注和嚴肅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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