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前談話,是安慰劑還是恐懼之源?

手術之前的談話,本來應該是醫患雙方溝通的一個最好機會。但是,根據很多病人的實際體驗來說,這個過程卻讓本已草木皆兵的他們,更加惶恐不安。

至少,在我一個內行人看來,《手術知情同意書》上面清楚列明的諸如麻醉風險、藥物過敏風險、心腦血管風險、手術失敗風險、損傷臨近臟器風險等「可能出現的意外」都是難以接受的。

01

直到現在,我都清楚記得第一次跟患者進行術前談話的情形。

那時候我還是個實習醫生,手上管著一個輸尿管結石的病人,預期的手術方式是輸尿管鏡。這是一個很常見,技術也十分成熟的手術方式,所以風險很小。

儘管就一般而言,實習生是不能負責談手術的,因為對手術過程的理解尚不透徹,而且特別容易說錯話。但當時由於領導賞識,而且說話還算老道,就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

心裡卻是緊張得很,最害怕講手術風險那一步。但到了這時候,也不能慫。於是重新梳理了整個手術過程,明確了手術指征,可能出現的風險,術後恢復等談話中可能會涉及到的方面。然後,我忐忑地叫來了病人和家屬,還讓領導在旁邊給我壓壓場子,關鍵時候能拉我一把。

這是一對年輕的夫妻,丈夫左邊的輸尿管上有一個小石頭,堵塞情況很明顯,左腎已經開始積水,要儘快解除梗阻。

首先,我把他的CT片調出來,告訴他結石的位置和大小,表示目前的診斷是明確的。然後,我提供給他兩個治療方案,一個是體外衝擊波碎石,另一個是輸尿管鏡,並說明兩種方法各自的優缺點。最後,他和家屬商量後決定做輸尿管鏡。看得出來,他們想要一次弄好。

在確定了手術方式之後,我給他們看了術前的檢查結果,告訴他們沒有明確的手術禁忌症,也就是說這個手術是可以做的。

從開始到現在,談話都是很順利的,他們也由一開始的心不在焉變得認真起來。我懸著的心也稍稍放下來了一點,總算完成了談話的第一步,即告訴他們診斷和手術指征。就是告訴患者為什麼要做這個手術,如果他們說不做,那就要相應地給出替代治療方案。

然後,我針對他們選擇的手術方式,以畫圖加模型的形式,給他們講解整個手術過程和術後的注意事項。講完之後,他們都表示已經十分清楚了。這時候,我看到坐在隔壁的領導也輕輕點了點頭,心裡自然也高興。

在談話的間隙,我把《手術知情同意書》修改好,列印出來。紙上寫的那些風險,按要求是要逐條說明的。我心裡清楚,這是最難說好的部分了。說得過重,會造成患者的恐懼,甚至放棄手術;說得過輕,又怕真的會出現什麼意外。那時候,對於說話的「度」,拿捏得實在難以令人滿意。

所以我又一次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要說的話。儘管如此,實際出來的效果還是過重了。因為我明顯可以感覺到,他們的臉上出現了猶豫而略帶忐忑的神情,之前那種輕鬆愉快的氛圍消失了。現在想想,那時候我出於「安全」的考慮還是要多一些。

我馬上想要說點什麼來補救,類似於「這個手術的技術已經很成熟了」的話,但效果並不理想。他們表示想要商量一下,然後起身走了出去。十分鐘之後,他們回來了,男人的手上握著手機,看起來應該是剛剛跟家人通過電話,但臉上的表情卻沒有變。

他們問我:「如果輸尿管真的在手術中斷裂了怎麼辦?」我說:「那就只能開腹修補了。」

最後,他們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但我看得出來,他們今晚的心情必定是不平靜的。在他們起身要離開時,妻子對丈夫說的一句話:「別擔心,醫生會小心的。」

手術過程很順利,手術時間也比一般的要快。術後第二天,整個醫療組對他進行了最後一次查房,交待了各種注意事項,表示他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兩夫妻很開心,並跟我們一一握手表示感謝。可我心裡想的卻還是三天前的那次談話,我覺得,如果我能夠說得更好一點,妻子可能就沒必要說那句話了。

後來,我不斷總結經驗,逐漸學會了以一種容易接受的方式來談論手術風險。更確切來說,是讓患者和家屬聽完之後不至於恐懼,而是有信心去接受手術。我認為,這種信任給予我的滿足感,能夠等同於甚至超過完成一台手術。

02

年輕的術科醫生們都學習過術前談話,老師們曾說過,這是一個介紹病情、安慰病人和獲取信任的重要渠道。讓病人從手術的恐懼中走出來,然後輕鬆地走進手術室。這才能體現出醫生這個職業的高尚。

但是,現在這種單純的關係好像已經變了,醫生不願意推心置腹,病人得不到他們想要的信息。造成患方會覺得,手術前的談話簽字就是醫生推卸責任的方式,但是不簽字,手術又做不下來。最後落得個雙方都尷尬的結果。

由於外部大環境的影響,醫生們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麻煩,已經越來越趨向於把風險說得儘可能詳細,而且普遍會儘可能說得嚴重些。同時,醫生們的心中也有另外的考慮,這些前人血的教訓,如果不讓病人和家屬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那就是自己的失責。

此外,做醫生久了,難免會碰到形形色色的人,在無法短時間取得病人足夠信任的情況下,醫生很難知道面前這個人真正的想法。隨著維權意識的普遍提高,醫生不得不想到如何去保護自己。

除了外部環境的作用,醫患雙方對於手術的預期不同,也影響著雙方在談話中的心理活動。

單單就手術這件事而言。醫生們只是把它當成了每天必須完成的工作,只不過是一種治療手段。但對於患者來說,這次手術可能是他們這輩子的唯一一次,至少,他們希望是唯一一次。

醫生們自然十分清楚手術的風險,但他們更加清楚,在如今的醫療條件下,很多風險都已經微不足道了。可是患者會認為,手術的目的是治病,而不是為了承擔風險。並且,一旦出現意外,對於個體而言就是百分百,沒有迴旋的餘地。這時候,只要醫生的言論稍有不慎,就會觸動到他們本已緊繃的神經,並引發患者的猜疑和不良情緒:

  • 醫生在推卸責任,好在出事後不負責任;
  • 醫生在嚇惑病人家屬,沒他說的那麼嚴重;
  • 沒辦法,不簽字不給做手術,不管他說什麼,我都簽字;
  • 他說什麼我都簽字,反正簽不簽都一樣,術後只要不滿意我就跟他鬧;
  • 簽字後,醫生沒有過錯是不負責任的;
  • 簽字後不出醫療事故,醫院及醫生是不負任何責任的。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缺乏良好的問題解決機制,醫患矛盾往往一觸即發。

但是從另一面來看,雙方的行為又都是可以被理解的。無論是醫生的誇大其詞,還是患者的忐忑不安,都不過是出於對自我保護的本能。

所以,如何能夠把話說得讓雙方都滿意,實在是很多醫生在臨床技能之外需要學習的一門技術。說句實在話,很多患者最喜愛的醫生往往不是醫術最高超的醫生,而是最懂得說話和拿捏他們心理的醫生。

03

術前談話,僅僅是醫患關係中的一個小小片段,卻很有代表性。說得更直白一點,術前談話就是一次針對「風險」的交流,這是醫患雙方最關注的一個點。

我們發現,本來應該是為了安慰患者而進行的術前談話,逐漸變成了醫生安慰和保護自己的方式。這說明曾經醫患之間那種較為單純的關係已經被一種新型的關係所取代。究其根本原因,是信任已經在醫患關係中缺席很久了。沒有信任,哪還有安慰?

醫療的目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出於安慰。在這一點上,現在做得還不夠好。儘管我們總是習慣性地埋怨時代,埋怨這個處於過渡期和陣痛期的時代。但我們依舊希望,人為的力量能夠做出一些改變。

也正因如此,特殊的歷史使命不可推卸地落到了我們的肩上,包括醫患雙方。如何更快地走出這片沼澤,很多人都已經在思考並且行動了。大家無非是追求一段融洽的關係,作為一個天平的兩端,彼此都希望獲得對方的理解,而這自然是雙方共同努力的結果。

人類這個高級動物,內心終究是渴求人性的溫暖和慰藉的,未來的醫療模式,可以預見也必然是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的。現代醫學的寒冰終將融化,醫生和患者的追求也會歸於統一。

我們知道,這裡面的路還很長。但是,在當下,我們也並不是毫無作為的。作為患者,當你知道了醫生的自我保護心理如此強烈,那不妨嘗試著給他們多一點信任;作為醫生,當你知道了患者在疾病面前已然草木皆兵,那不妨嘗試著給他們多一點關愛,讓他們有信心去面對困難和恐懼。

能夠做的很少,但我們都在努力,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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