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岸的投毒者

(原文載於:周凱爾的酒池肉林)

獻給許許多多不負責任的善良。

N城市迎來了新的城主。

T將軍站在檯子上看著迎接自己的城中居民。

底下的人黑壓壓地站成了一片,彷彿一隻只飢餓的鴨子,靜悄悄地伸長著脖子,在等著灑在頭上的一把苞谷。

多麼可憐的一群人啊,T先生心中這樣想著,接著便紅了眼眶。

底下的人,眼神或是疑惑,或是期待。小孩子大大的眼睛呼呼地眨,瞎了的老太婆雖然眼神渾濁,但是T先生仍然從他們的眼中看出了期望,看出了自己高大的倒影。

他挺起了胸脯——如果不這樣的話,他覺得自己的胸脯簡直要被一腔熱血充爆了:

「明日開始,我將在此處施粥救濟!願城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挨餓!」

戲劇性的爆炸歡呼並沒有如期而至,但T將軍並不在乎,像是每一次拎著大劍從勝利的硝煙中走出來一樣,一想到他自己渾身上下殘破的鎧甲和滿是傷口的臉,他就覺得很感動,他從戰友的屍體中走過,在迎接朝陽初升的那一刻,被自己感動得淚流滿面。

此刻的自己竟是如此高大。

將軍府里的人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把所有的東西都安頓下。

「將軍,我們的糧食怕是不夠施捨幾天的。」廚房的張媽說。

T將軍彷彿是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一樣皺起了眉頭,一時間沒了聲音。

過了很久他臉上現出陶醉的神情,彷彿早已將張媽的話拋諸腦後:「那麼就先作著吧,沒有糧食了再說。」

第二天施粥的地方熱鬧空前,等待吃粥的人排起了長隊。T將軍看到這空前的景象,驚得渾身酥麻,自豪感走遍全身,將他電得頭髮根根豎起。

城牆邊,屋檐下,到處都是狼狽的流浪者捧著熱氣騰騰的碗,他們小心翼翼地吹氣,彷彿碗里裝的不是一碗粥,而是一片羽毛,稍一用力就會把它吹走了。

旁邊有人把一碗粥捧到T將軍面前,他拿起碗吃了一口,忽得擰起了眉毛。

一股霉味從他的舌尖兒直衝喉管。

他下意識地想要吐出來,卻發現身邊的人仍喝得小心翼翼。罷了罷了,這群被垃圾堆餵飽的流浪漢,有吃的他們必然覺得已經很幸福了,再說發霉的大米吃了便吃了,味道差了點,好歹填飽了肚子。

T將軍回去的時候好好吃了一頓,將張媽煮的乾淨白粥喝了個精光。

第二天T將軍又到了施粥的地方,這天剛好下著濛濛細雨。他到來的時候看見吃粥的人無一不皺著眉頭。他嘗了一口捧上來的白粥,忽地眉頭一皺:「怎麼是夾生的?燒飯的人連粥都做不好了么?」

一邊燒火的婦人面上大驚,委屈道:「實在是……我早晨照顧自己的孩子來得太晚,雨水濕了木柴不肯燃,所以一直煮不開。」

一邊吃粥的老頭子抹了抹黑臉,開口道:「林嫂子實在是一等一的好人,家裡兩個小孩子要招呼,還每天來給我們燒火,這粥……夾生便夾生吧,也不是實在吃不得,只是不能讓好心人寒心吶。」

T將軍看了一眼林嫂子不安的臉,幾縷凌亂的黑髮被雨水潤濕搭在她白皙的面上,她必定是太忙於燒火連頭髮都沒來得及攏上去,這種精神著實讓人敬佩,她也實在是可憐極了,自己沒有理由責備。

罷了罷了,夾生便夾生吧。

這場雨一連下了三天,三天都似瓢潑一般。屋檐上形成了一條條小溪,嘩啦啦奔流下來像是水簾洞門一樣把T將軍攔在了家裡。

第六天早上,T將軍吃早飯的時候剛吃下第一口白粥就皺起了眉頭。

「怎麼一股子霉味?」

張媽搖了搖頭:「庫里的米都要施光了,只剩下這些去年回了潮的陳米,再過幾天怕是您也要挨餓了。」

T將軍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背著手讓跟班打著傘走到幾天沒去的施粥攤子,遠遠地看到渾身濕透站在雨中排隊的長龍。龍頭的地方照樣熱氣騰騰,他心中頗為寬慰。但待他走近的時候,卻發現鍋里不似是以前白白的一過米粥,而是渾濁濁的黃色。

「這幾日大雨淹了井,沒有辦法只能用渾水煮粥了,不過您放心,這渾水只要是煮開了,那是不打緊的……」。煮粥的廚子阿強說。

T將軍看著黃濁濁的鍋,實在是沒有再嘗一次的胃口,只是好奇地問道:「那早晨我吃得粥,怎麼是白的……。」

「那是周老媽媽天不亮起身去山上挑回來的泉水……。」跟班提醒道。

「那你為何不去山上挑水呢……。」T將軍看了一眼阿強。

阿強手裡的鍋鏟險些跌進黃濁的鍋里,他連忙道:「啊呀——我也只是一個白打雜的義工,除了煮粥也有自己的正事,這近百人吃粥要的水,我實在是沒有那麼大力氣……」

一邊還在吃粥的流浪漢也勸解道:「阿強實在也是一等一的好人……他家裡還有好幾頭水牛要打草去喂,每天還過來掌勺,這粥……渾水便渾水吧,也不是實在吃不得,只是不能讓好人寒心吶……」

T將軍看見阿強戰戰兢兢的樣子,實在是一副怕事小男人的樣子,和他自己的弟弟極是相似,但是這類人心裡總是善良的。

罷了罷了,他一面念叨著,一面背著手回去了。

一直第十天早上的時候,桌上竟連霉味的白粥都沒有了。

張媽端著兩個微熱的饅頭從大門進來,念念叨叨地擺在桌上:「昨日庫里的米就吃空了,誰知下人門收拾的時候,在後廚偏房裡又發現了一袋子大米,但是麻布袋已經被老鼠糟了,那老鼠糟了的東西怎麼能給人吃呢?這才去外頭討了兩個饅頭回來。」

T將軍把兩個饅頭就了半碗青菜湯吃了下去,總覺得肚子里仍舊是空空的。

他吃完之後去到施粥攤子那邊,鍋里還沒冒起熱氣,林嫂子生火忙得腿打絞,阿強把一袋子米倒進木桶里的時候,灰土從桶里升起來。

「這是最後一袋米了,今天將軍家已經斷米了,將軍自己把米留給了大家。」

為首的幾個流浪漢忽然開始怪叫起來,T將軍花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他們是在為自己叫好。他印象中群眾對救世主的讚頌應該是像唱詩班一樣齊整且連綿不斷,而不像是小流氓街頭騷擾婦女一樣的尖聲怪氣,稀稀拉拉的。

不過這樣就夠了,那些英雄凱旋的宏大場面,肯定是酸臭藝術家文學家渲染過的,T將軍冷笑著抖了一抖。

風筒開始嗚咽,炊煙慢慢升起,在林嫂子幾聲咳嗽中,黃澄澄的大鍋開始生氣熱騰騰的暖霧,在雨後初霽的空氣中升上了天,幾條巷子之外都能看到T將軍給流浪漢送去的溫暖,蒸騰的熱氣,像是一面摸不著的豐碑。

T將軍在那裡,從生火欣賞到熄火,他才慢慢地離去。

第二天,林嫂子沒有如期出現在施粥的地方,因為施粥已經結束了。但是人們也沒有在她經常出現的地方尋到她的蹤跡,第三天有人上門去拜訪她的時候,發現她兒子和他都躺在房裡的床上,在春寒未褪的房子里燒得像兩個暖爐。

一場瘟疫悄然間席捲了整個鎮子。

那些曾經走街串巷的流浪漢一夜之間都躺在了街邊奄奄一息。幾天之後還是一動不動,他們的氣息隨著春雨一起流進路邊溝,滲進土地里,匯聚在一起,然後忽然有一刻從一片圓形的光明中得以重見天日。

張媽也病倒了,跟班從井裡拎出一桶水走向廚房。

將軍府從那之後府門緊閉了好一陣子,待到再打開的時候,是T將軍去世的消息一起從門裡走了出來。據說他死前曾經叮囑跟班去施粥攤拾回了一隻不知誰的破碗,一直到他死都將這隻破碗緊緊地護在胸前,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多時,那隻碗在他手裡怎麼扯都扯不下來,最後只能隨著他的所有軍功章,一起被帶進了黃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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