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化思考(三)有莘氏拼圖

根據筆者前文的分析,姒姓的由來與周文王的夫人文母太姒有關,「姒」在商朝是作為高級妃嬪的稱號使用,到了西周才成為太姒父族的標誌。理論上說,只要是與太姒的父族存在父系血緣關係,不管其聚居地在何處,都可以算作姒姓一族。冠以姒姓的貴族們在商朝就已經分散居住在各地,他們往往用當地的地名作為日常稱號,也就是一般常說的「氏」。其實「姒姓」也可以稱為「姒氏」,「姓」其實就是一個家族最大的「氏」。太姒的父族直系稱為莘,此外還有杞、曾(繒)、褒等等,他們也被認為是夏朝的直系後裔,要想弄清夏朝的真相,還需要對這些族群的資料進行一番梳理。

太姒出自莘,現存較為權威的資料是《詩經·大雅·大明》中的描寫:

天監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於渭。造舟為梁,不顯其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於周於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

這段詩文概括了文王娶妻生子的大致過程,但由於文字過於簡短,具體細節還存在一些難以理解的地方。莘在商朝應該算不上一個大國,那麼《詩經》里所謂「大邦」會不會另有他指呢?

在《周易》中反覆出現「帝乙歸妹」這個卦辭,這裡的帝乙應該是指紂王之父,東漢有人把「帝乙」理解為商湯(大乙)的,不符合卜辭稱呼。歸妹就是嫁妹。《周易》中並沒有指明帝乙歸妹的對象,但考慮到《周易》是周人傳承的文獻,這個人很可能是指周文王。如果這個推測不錯的話,《詩經》中的「大邦」指的就是商,那麼所謂「大邦有子,俔天之妹」可能也是指帝乙之妹,商周聯姻的主角,那麼出自莘國的太姒又是如何成為文王的正妻呢?要知道,先秦存在媵妾制度,除了兩地貴族之間互相嫁娶之外,還可能會有第三方的女子作為媵女一同嫁過去。筆者推測,太姒原本是隨同帝乙之妹嫁過去的媵女,由於受到了文王的專寵,反而成為正室。帝乙之妹的反而變得默默無聞了。

那麼文王娶太姒,或者說與帝乙聯姻的大致時間是什麼時候呢?我們可以根據現有數據大致推算一下。

根據《尚書·無逸》、清華簡《保訓》記載,周文王總在位年份長達五十年,對應帝乙、帝辛兩代商王。其在位末期,《史記》稱其受命於天並改元,新紀年大約持續了七年到九年。文王去世後的周人紀年有兩種可能:一、沿用受命紀年;二、武王改元新紀年。結合《史記》、清華簡《耆夜》,以及先秦時期紀年習慣分析,筆者相信武王即位後重新紀元。武王十三年滅商成功。

關於帝辛的紀年,《太平御覽》引晉人皇甫謐《帝王世紀》載其在位三十二年。《資治通鑒外紀》記載為三十三年,皆無出處可查。汲冢書是西晉太康二年(281年)發現的,皇甫謐死於太康三年,此時《竹書紀年》恐怕還沒整理完畢,所以他無緣得見。不過這個數據倒是與夏商周斷代工程根據周祭歷譜推測的三十年相近,可以參考。也就是說,周文王去世於帝辛十七年到二十年之間。繼續逆推,文王號稱受命於天的時間大約是在帝辛七年到十年之間。

黃組卜辭的斷代,一般認為包含文丁、帝乙、帝辛三代,其中徵人方卜辭屬於帝辛時期,時間大約是在帝辛十年前後。《左傳》說紂王囚禁文王長達七年之久,如果這個說法成立,那麼紂王差不多剛一繼位就囚禁了文王。後來釋放文王,可能是為了安撫周人,好集中精力攻打人方。

帝乙在位時間《帝王世紀》與《資治通鑒外紀》皆作三十七年。如果依此計算,帝乙繼位時間比文王還早,這就不符合文丁殺季歷的說法。斷代工程通過卜辭歷譜推測帝乙在位26年,那麼傳統記載的「三十七年」可能是「二十七年」之誤。

《淮南子》記載文王十五歲生武王,這個數據需要其他數據的證實。《古本竹書紀年》載武王年五十四。《逸周書》中《大匡》、《文政》兩篇記載「惟十有三祀,王在管」,「管」地在商周之間金文中稱為「闌」,既是商紂王晚年長居之地,也是武王伐商後勝利的駐紮地。《尚書洪範》記載「惟十有三祀,王訪於箕子」,也是伐商勝利之後的事情。所以武王伐商勝利的紀年為武王十三年無疑。伐商勝利之後,武王的在位時間,《逸周書·作雒》記載武王伐商當年年底就去世,而清華簡《金縢》記載,武王伐商之後在位至少三年(傳世《尚書·金縢》則記載為二年),那麼武王總在位時間可能小於十六年。

按照傳統說法,季歷之所以繼位,是靠了文王的降生。古公因為喜愛文王,把太伯、虞仲派出去發展,給季歷繼位鋪平道路。季歷的長子是文王,此外還至少生了兩個兒子虢仲、虢叔。現存《古本竹書紀年》季歷出現於武乙三十四年,武乙在位三十五年,此後文丁在位至少十一年。文丁殺季歷當在其後。假設武乙三十四年文王已生,文丁十一年季歷囚死,文王即位之時至少十三歲。

《禮記·文王世子》說文王享年九十七歲,武王享年九十三歲,兩者壽命加起來為一百九十歲整,顯然是虛構之辭。武王九十三歲這個數據,如果去掉四十年,則為五十三歲,接近《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的五十四歲的說法。那麼文王的壽命也要依此去掉三十年,為六十七歲才合理。父子二人壽命之和為一百二十歲。那麼文王即位之時年齡大約為十六歲。若武王滅商三年後去世,則周文王生武王的年齡恰為三十歲。後來武王生成王也在三十歲左右。由此判斷《淮南子》的記載不可信。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取一組大致可信的數據:帝乙在位二十七年,帝辛在位三十三年,文王在位五十年,武王在位少於十六年。武王十三年即帝辛三十三年。文王繼位之時大約十六歲,享年約六十四歲。文王三十歲生武王,是在其在位十四年左右,帝乙十年左右。黃組卜辭中有徵盂方內容,學者認為這是帝乙時期所為,時間也恰好在帝乙十年左右。這樣來看,從周文王娶親,到自稱受命於天,與帝乙征盂方,帝辛徵人方具有一定的關聯性。商朝自武乙以來的四代商王對季歷、文王父子也是採取了又拉又打的策略,直到武王伐商才徹底改變這一局勢。後世只提太姒,而不提文王其他的妃嬪,恐怕不僅僅是資料缺失可以解釋的現象。

《左傳》中羅列了周文王的兒子們的分封情況,至少有「管、蔡、郕、霍、魯、衛、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十六國,其中「管、蔡、郕、霍、魯、衛、聃、曹」八國加上伯邑考、周武王共十子,史書中明確記載為太姒所生。而「毛、郜、雍、滕、畢、原、酆、郇」八國的始祖到底是哪位所生,史書里居然隻字不提,現存的青銅器銘文中也無線索,這其中毛叔鄭、畢公高在武王伐商的時候已經成年,成為武王的左膀右臂。滕國始祖稱為滕錯叔綉,另外五國始祖甚至連名字都沒傳下來,更不要說他們的母親是誰了。

首都博物館收藏了一件命途多舛的青銅器,名為「班簋」,此器原本是清宮藏品,八國聯軍侵華時期失落於民間,文革時期抄家過程中被打碎送往有色金屬回收站,若非北京文物清理揀選小組及時出手相救,恐怕就此徹底湮滅。此器主為毛伯班,毛叔鄭之子(或孫),周穆王時期大臣,他的名字還出現在《穆天子傳》和清華簡《祭公之顧命》,傳世《逸周書·祭公》篇把「毛班」這個名字訛誤為「民服」。《班簋》中有「丕顯揚皇公受京宗懿釐,毓文王、王姒聖孫」一句,似乎表明毛班將「王姒」視作毛氏祖先之母。然而太姒十子中年齡最小的聃季載。毛叔鄭既稱為「叔」,年齡不會比聃季載還小,他的母親肯定不是太姒。前面筆者也分析過「姒」在商朝其實可以表示妃嬪,周朝建立後沿用了這種用法,只是逐漸淡化。那麼「王姒」可能是商周轉型期遺留的稱呼,只能算是泛指文王的某個妻子,而不是特指「太姒」,那麼這個「王姒」帶有點馬虎眼的意味,讓人誤解為「太姒」,這樣毛氏一族就可以把自己當作文王太姒的嫡系後裔了。毛叔鄭、畢公高、滕錯叔綉等人的母親會不會就是已經默默無聞的帝乙之妹呢?目前還沒有證據,只能存疑備考。

傳統根據《詩經》「在洽之陽,在渭之涘」兩段,認為太姒的娘家莘地位於郃陽故城,也就是今天陝西合陽縣洽川鎮(原東王鄉)莘里村一帶,古洽水即源出於此,東南流入黃河,現已斷流。《史記正義》引《括地誌》則認為古?國(莘國)在同州河西縣南二十里,另外郃陽故城則在河西縣南三里。唐初的同州河西縣位於現在的合陽縣洽川鎮夏陽村一帶,夏陽村在莘里村北面,兩地直線距離約1.5公里。唐里小於300步,1步約1.5米,那麼1唐里大約是450米。夏陽村與莘里村的距離略符合《括地誌》中河西縣與郃陽故城的距離,在《括地誌》看來,古莘國應該在夏陽村南9公里處的某地,靠近大荔縣朝邑鎮。洽川鎮更北的韓城市一帶,在戰國時期有龐邑,根據學者研究,此地可以追述到卜辭記載的龐地,位於河渭之間,為商人在陝東勢力的北端,產糧徵兵的重鎮。在韓城市昝村鎮梁帶村還發現了春秋早期芮國墓地。傳統觀點認為芮國位於朝邑鎮一帶,北遷梁帶村大概是西周晚期的事情了。芮國應是周人的分支勢力,可能早在季歷時期就已經與商人的龐地形成南北對峙的格局。卜辭第四期有商王在龐地活動的記錄,相當於武乙、文丁時代,《史記》記載武乙震死與河渭之間,與龐地地望相合,學者認為其中或有聯繫。按照《古本竹書紀年》記載,季歷與武乙之間關係良好,季歷在周邊展開攻伐,掃平鬼方勢力。然而武乙本人也不放心陝東地區的局勢,不僅親臨龐地,還死於河渭之間,可見商朝末年韓城一帶的局勢非常複雜激烈。此時商的最大敵人未必是周,芮龐兩地似乎也無爭端。文丁囚禁季歷至死,商周矛盾急劇惡化,那麼芮、龐之間恐怕難免兵戈相見。後來周文王的一大功績就是調解了虞芮兩地的邊疆爭端問題,芮國作為周人的前驅已經在洽渭之間站穩腳跟,「在洽之陽,在渭之涘」所表達的意思並非指莘地所在,而是帝乙時期周人勢力所及。帝乙為了緩和與周人的關係,被迫將妹妹和太姒嫁給文王。而太姒所在的莘可能是靠近商朝核心地區一側的某地,並不在洽川鎮或朝邑鎮一帶。

在《春秋》、《左傳》、《國語》中記錄了好幾處莘地,分屬衛、蔡、北虢、鄭四國,相關信息如下:

1、衛地之莘:魯桓公十六年(前696年),衛宣公派人暗殺太子急於莘。魯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年),城濮之戰,晉軍駐紮於莘北,晉文公登有莘之虛觀陣。魯成公二年(前589年),鞍之戰,晉軍跟從齊軍至於莘。

2、蔡地之莘:魯庄公十年(前684年),楚敗蔡於莘,俘蔡哀侯。

3、北虢之莘:魯庄公三十二年(前662年),神降於莘,虢公使人求福。

4、鄭地之莘:鄭國在濟、洛、河、穎之間攫取的十邑之一。

衛地之莘,左傳杜預注「陽平縣西北有莘亭」,在今天的山東聊城市莘縣莘亭鎮一帶。此地為齊衛之間交通要道。

蔡地之莘,《清華簡·系年》寫作「新(從木)」,其地沿革資料有限,清代流行的說法認為其位於河南汝寧府汝陽縣境,即今天的河南省駐馬店汝南縣一帶。元朝俞皋《春秋集傳釋義大成》以其地在裕州莘縣,裕州是金代所置,在今河南省方城縣一帶,然而裕州下無莘縣,不知何據。方城縣與汝南縣相距約130公里,兩地至少有一誤。按照當時局勢,蔡國為救息國與楚一戰,蔡地之莘應當靠近息國(河南省息縣西南)一側,所以相比之下還是汝南縣的說法佔優。

北虢之莘,大約位於河南陝縣硤石鎮西之莘原一帶。

鄭地之莘,《史記正義》引《括地誌》:「陳留縣東五里有莘城,即古莘國。」陳留縣在今河南開封市開封縣陳留鎮一帶,此地有留邑,《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作「劉」。

這裡略提幾句城濮之戰的地理考據。城濮的位置,一般比定為現在的山東荷澤鄄城縣臨濮鎮一帶,主要原因是地名中帶了一個「濮」字,並無可靠的地理沿革根據。退求其次,就涉及到距離城濮較近的莘地位置的考證。過去研究城濮之戰的文章,大致圍繞三個候選地進行分析,分別是陳留鎮(鄭地之莘)、莘亭鎮(衛地之莘)、山東菏澤市曹縣莘冢集,此三地距離臨濮鎮都不是很近,所以諸家討論之時多少有點犯難。

筆者從其他角度重新思考了這個問題,首先城濮肯定是屬於衛國的領地,衛國境內有多處與「濮」有關的地名,比如宛濮、曲濮。晉軍駐紮的莘地靠近城濮,也必然屬於衛地,曹縣莘冢集距離曹國都城定陶較近,應該算是曹地,所以莘縣莘亭鎮之說自然勝出,城濮所在可依此重新尋找。

通過以上梳理,春秋時期有據可考的莘地不下四個,若是算上曹縣莘冢集,那就是五個。這幾個莘地跨度都比較大,到底因何得名,很難知曉。太姒之莘可能就在這五個莘地之一,到底是哪一個,抑或另有其地,還需要其他線索。

值得注意的是,在先秦文獻中,「莘」不僅僅與周朝的興盛有關,夏商的興盛也可以和「莘」有所牽涉。商湯的配偶,卜辭中稱為妣丙,其族屬卻無記載。先秦文獻則記載其出自有莘氏,又寫作「有侁氏」,傳世文獻中沒有出現湯妻之名,而清華簡《赤鳩之集湯之屋》的「紝巟」這個名字是目前首次發現。按照傳世文獻的說法,商湯娶於有莘氏的時候,獲得了一個媵臣,他就是輔佐商湯而聞名的伊尹。《赤鳩之集湯之屋》的故事頗為有趣,把湯妻紝巟描繪成了一個刁蠻的惡婦,陷小臣(應該是伊尹)於兩難境地,迫使他吃下本來應該獻給商湯的赤鳩羹。迫於商湯的震怒,小臣被迫逃亡夏朝,並幫助夏後(應該是指桀)治好了怪病。根據傳世先秦文獻所描述的信息,伊尹一度假裝從商湯的領地叛逃,混入夏朝的領地,並與失寵的夏朝妃子妹喜取得聯繫,將夏朝的內情泄露給商湯,為湯滅夏朝奠定基礎。《赤鳩之集湯之屋》不過是在這個歷史傳說基礎上的演繹,並加入神怪之說,帶有小說的意味,偏偏強調了「紝巟」這個名字,不過這個名字並沒有按照西周姓氏制度的模式來稱呼,看來來源甚古。

伊尹的名號出現在卜辭之中,與商王一起享受著祭祀,由甲骨文到小篆,再到隸楷,一脈相承。有趣的是,上博簡《容成氏》將伊尹的名字寫作「泗尹」,伊、泗都是古水的名稱,伊尹的得名或許與「伊水」有關,《容成氏》中也出現了伊水,卻將「伊」寫作「[氵死]」。按照李零先生的解讀,[氵死]從死,「死」為心母脂部字,「泗」為心母質部字,讀音接近,都是「伊」的通假字。王寧先生認為,古泗水可能更古的時候就稱為伊水,然而後來出現了多條「伊水」,其中最著名的伊水是洛河的支流,那麼為了避免名稱撞車,與伊尹相關的「伊水」就改名為「泗水」,《容成氏》將「伊尹」寫作「泗尹」可能是保留了某種古老的痕迹。

換言之,泗水流域才是伊尹傳說的源頭所在。而泗水古河道恰好經過曹縣,曹縣莘冢集是自古傳承伊尹與有莘氏傳說的地方,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莘冢集村南500米高崗處,除了禹母祠、禹王廟、阿衡祠等中古時代紀念性質的祠廟,還發現了更古老的文明遺迹,其中龍山文化層最為豐厚,龍山文化又分為典型龍山文化(山東龍山文化)和河南龍山文化等,莘冢集遺迹具有典型龍山文化因素(如黑陶杯、雞冠狀器足、鬼臉足平底器、蛋殼陶杯),河南龍山文化某些特徵(如方格紋深腹罐、繩紋灰陶甗、灰陶甑等),也有明顯不同於上述兩種文化的因素(如圈足盤、三足平底器、帶流壺、漏斗形器、鏤孔平底器等),算是一種具有地域特色的獨立文化。這一時期的居民生活方式以農業為主,漁獵採集為輔。龍山文化層的上層有商代文化層,遺留了少量陶器殘片,說明當地居民至少生活到商代。如此看來,莘冢集既靠近泗水,又有古老文化遺存,很像是伊尹和有莘氏傳說的發源地。然而春秋戰國時期文獻並無提及此地為莘。後世百姓往往喜歡根據當地遺存附會古史傳說,甚至建設廟祠往下傳承,有時候是通過考古研究才發現實際情況與傳承不符,這種情況在考古史上屢見不鮮。所以我們還不能輕言此地一定是有莘氏和伊尹生活的故地,只能認為可能性較大。這裡還會涉及到商湯早期的活動軌跡,這裡不做展開。

那麼下一個問題是,假設曹縣莘冢集確系有莘氏故地,那麼夏末商初的有莘氏一族與太姒的父族是否存在血緣傳承?與春秋時期其他幾處莘地是什麼關係?和夏王朝是什麼關係?

筆者前面提到,傳世先秦文獻中不僅提到商湯的妻子出自有莘氏,而且連大禹的母親也是出自有莘氏。《史記索隱》引戰國時期的《系本(世本)》記載:「鯀取有辛氏女,謂之女志,是生高密」,《大戴禮記·帝系》:「鯀娶於有莘氏之子,謂之女志氏,產文命。」這裡連名字都有了,稱為女志。《吳越春秋》則將禹母之名寫作「女嬉」。漢代以來,緯書日漸流行,編造了很多新神話故事,其中關於大禹的出生,常見的說辭為「鯀妻修己,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短短不到三十個字,包含了四個關鍵點:1、拋棄了「女志」這個名字,另外使用「修己」作為禹母之名;2、流星穿越昴宿,感應懷孕;3、吞神珠薏苡,這個說法顯然是模仿簡狄吞鳥卵而生商的傳說,同時暗示夏朝姒姓源於「薏苡」的「苡」;4、打開胸腔產子的說法在先秦較為常見,投射了遠古女性生子所面臨的巨大風險。「胸坼而生禹」的說法並非漢朝初見,上博簡《子羔》里就有類似的說法:「觀於伊而得之,娠三年而畫於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按照《子羔》記載的傳說,禹母在伊水邊得了大禹,懷孕三年,剖開背部而生大禹。這裡又出現了「伊」,結合前面提到的伊尹和泗水的關係,這裡的「伊」或許與泗水也有關係。遺憾的是《子羔》關於禹母族屬的文字有殘缺,我們只能假定按照有莘氏來理解。看來在先秦傳說中,無論是湯妻還是禹母,都與有莘氏和伊水(泗水)有關。

說到大禹降生的方式,還會讓人聯想起《山海經》中關於鯀死三年腹生大禹的傳說。有趣的是《山海經》對於鯀的妻子還有另外一種說法:「鯀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頭。」這裡鯀的妻子既不叫女志,也不叫修己,而是叫士敬。士敬的孫子被稱為驩頭,驩頭在《山海經》里被描述成一個人面鳥喙有翼的怪物,有點類似後世雷公的造型。驩字從雚,而雚的本意就是鸛,驩頭其實就是鸛頭,用直白的文字告訴人們這是一個鳥頭怪物,雚的馬字旁應該是傳抄過程中後加的。「驩頭」還可以寫作「驩兜」,於是搖身一變成為了《尚書·堯典》中堯舜時代的大臣,與共工、鯀、有苗並稱「四罪」,後來被流放到崇山。鯀和孫子並列四罪,而大禹還沒出仕,《山海經》荒誕不經,《尚書·堯典》也無法自圓其說,這體現了儒家將上古神話改造入史留下的某種痕迹。

太姒的父族莘氏為姒姓,姒姓被認為是夏朝一脈,而夏朝的始祖大禹的母親所處的部族據說也叫有莘氏。那麼有莘氏到底是夏朝的支系還是母族?抑或兩者無關,或者乾脆認為禹母有莘氏是戰國時期編造的傳說?這些問題,研究古史的學者們早就注意到了,他們的解釋也各有不同,莫衷一是。我們只能提煉出一種抽象的觀感,那就是有莘氏至少在戰國時代已經成為一種象徵,與其結成婚姻,將預示著王朝的興旺,但有莘氏的本源以及遷徙發展的歷程,卻無人關心知曉。

《史記·周本紀》提到,由於受到崇侯虎的讒言,紂王囚禁了文王,文王的謀士們四處搜羅奇珍異寶,用於營救文王,其中還從有莘氏求來美女。《尚書大傳》寫作「有參氏」。這些都是漢代的說法,「有莘氏」似乎成為了美女集中營。貢獻美女異寶討好紂王的說法雖然不能得到其他先秦古籍的印證,卻有其他資料可以把問題引向其他方向。崇侯虎是戰國文獻中經常提及的人物,他是作為周文王的死對頭出現,似乎是紂王身邊的重要將領。文王開疆擴土之時,伐崇曾經是重要的戰役。然而帝辛卜辭或金文之中沒有一個叫崇侯虎的人,倒是武丁時期的卜辭中有個叫「倉侯虎」的大將極為活躍,也有學者直接將「倉侯虎」釋文為「崇侯虎」。而且卜辭中還出現了倉侯討伐「周」的內容,這就比較有意思了。關於「周」的卜辭,也主要集中於武丁時期,從卜辭相關內容來看,「周」在武丁時期興盛了一段時間,經過武丁派遣包括倉侯在內的將領反覆征討,最終臣服於商朝。而且「周」還和「鬼」出現在同一卜辭之中,或許可以與《周易》中記載的「高宗伐鬼方」互相對看。更有意思的是下面這段卜辭:

丁巳卜,古貞,周以嫀。(01086正.4)

貞,周弗以嫀。(01086正.5)

周以嫀。(01086正.6)

看內容,似乎是在討論是否接納周人獻上被稱為「嫀」的女子。其他卜辭中也出現了「婦周」,不知是否與這位「嫀」。

這裡需要說明一下,傳統觀點認為,周人原本居於豳(邠),後因遭受戎狄所迫,被迫遷於岐下周原,蓋因此得國號為「周」。卜辭中的「周」都是武丁時期,這就出現兩種可能:一、卜辭之周為他族,與周朝無關;2、卜辭之周就是後來的周朝,周族得名並非史籍所說。這兩種看法孰是孰非,暫且不做辨析。我們先把目光集中在「嫀」字上。《玉篇》:「?、嫀二同。色臻切。有?國」。

有?國的「?」是「莘」的另外一種寫法。嫀、鬼方、侯虎,這些元素都屬於武丁時代,難道說戰國時期關於崇侯虎與文王的傳說,實際上是移植了武丁時代倉侯虎與「周」的傳說?當然,這裡面或許存在某種巧合性,先說出來,或許會有某種啟發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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