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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樂美:淡漠的熱情·物·肉與神

大多數讀者較為熟悉的莎樂美,是王爾德塑造的那位飄渺的情慾化身,希羅底的女兒,希律王的引誘者,年輕的敘利亞軍官的惡靈,施洗者約翰的謀殺犯與追逐者(並不是追求者)。在聖經原文中,莎樂美並未被希律王所殺,在得到了約翰的頭之後繼續活到了相當的年紀。查閱原本之後,發現莎樂美是結過兩次婚的,是莎樂美公主也是莎樂美王后。在王爾德的作品中(以及理查·施特勞斯的歌劇中),我們可以只沿著語言和音樂的路徑去觀察這一個小時的藝術存在。

討論唯美主義的方便之處就在於,太多的背景挖掘對美感的傳遞並無大用,甚至是妨害藝術本身的。王爾德為讀者和觀眾設立了抽象的,支離的,滲透的,由語言直接發散的情境氛圍,人物在其中是不能剝離的一片鱗甲。莎樂美在一開始,是一個出離於眾人的淡漠的女性,堆砌著不明不白的危險和艷色,她沒有從一開始就出現在觀眾的視野中,而是由士兵和猶太人的談話將讀者一步步引領向她自己,一座月光般的雕像。她不帶有生命的美,在士兵對她容色喃喃的痴迷中穿插著人對神的疑慮和憂懼,兩者時有交織,不可分流。死亡和鮮血的意象,以其象徵性的色彩被用於對活人的讚頌中,懷疑和逝去之美的氣氛就這樣輕易地籠罩了文本內外。

她從宴會出逃,從這一時刻開始讀者可以跟隨她一直到最終的死亡。她的思想始終在她自己掌握中,享受著頑固和違逆旁人帶來的成癮的快感。希律王以肉慾視她,年輕的敘利亞軍官以天神視她,她自己樂於驅策肉體。但她不會像卡門一樣使用世俗的火熱便宜的引誘術,她對自己的容色有著從容的自信,因此任何過於嬌痴的行動對她來說都似乎不是太適宜的。約翰的聲音在地底響起,而她樂於去揭開被王所掩蓋的一個人的存在,於是她使用了她的力量,引誘著年輕的敘利亞軍官,將約翰領入自己的手中。(這也使我想到,按照她所言,微笑就能俘虜這個年輕人的意志,在舞台上的近身愛撫似乎使得她的言語沒有預期的引誘力了。)在這一時刻,月亮徹底遁入死境;從活著的慾望成為墓地蔓延的呼吸。

約翰的預言,可能是對讀者而言最難解的一部分內容,我們和士兵們一樣不能全解,當事人自己卻是知道的。約翰愛的是基督和道德,天然站在皇宮中所有人的恐懼之中,以自己冷漠的審判使所有預言對象顫慄。這種冷漠最先吸引了莎樂美公主,進而使她索取他的肉身,他的意識。她陷入了狂熱。

她對約翰的美貌下了大量的涉及生死和掠奪的色彩的比喻,並不是對他的身體的描述,而是對她自己內心的渴望的描述。與我們所熟知的曹雪芹對賈寶玉的容貌服飾種種不厭其煩的細述相比,莎樂美的渴望直接得多,易於想像而不易複製。值得注意的是,約翰對她的稱呼從「所多瑪的女兒」「巴比倫的女兒」「希羅底的女兒」等等,最終變成了「莎樂美」,從她的母親的罪過轉向她自己的罪過,公主得到了直接的注意,和詛咒。

與此同時,與此同時,年輕的敘利亞軍官終結了自己的生命。人們經常忽略希羅底的侍從與死去的敘利亞軍官的愛情。在歌劇中,希羅底的侍從由女中音(或女低音)出演,敘利亞軍官是男高音,兩人似兄弟又似情人。敘利亞軍官自戕,侍從撫屍而歌,希律王追逐莎樂美而出,滑倒在鮮血上,而希羅底追逐希律王而出。在所有人之中,希羅底是最唯物的一個。她看月亮便是月亮,寶石便是寶石,丈夫就是丈夫,預言不善就要除去。在舞台上,她的作用實際上是告訴觀眾這些人都在做什麼;在所有其他人都沉浸在玄談中時,她的存在就是敝體之衣;她也是無道德的無神論者,所以施洗者約翰將她視為邪惡之人。但是當然:絕不是為希羅底王后正什麼名,她無畏懼,無慈愛,無道德,是一個徹底的無情人,沒有憐憫可言。

在希律王對莎樂美的請求中,充滿了明顯的畏縮懇求的情慾,甚至過於明顯,但也充溢著恐懼和不安定。而猶太人仍在猜測上帝;一切充滿疑忌。莎樂美,與神的存在問題,始終共存。人民相信神跡,而王后不信,王恐懼。治癒病人,尚沒什麼,但復活死者,就使得希律王太不能承受了。他撲在權力之上,他的王后撲在慾望之上。希羅底一直是理性的,自私的,殘忍的,無節制的,犯了所有的宗教忌諱,她是宗教壓制不住的,很可能也是法律壓制不住的。所以她沒有美,她始終是圈外人。儘管王爾德沒有花費多少筆墨(可能也沒有花費什麼深思)去塑造她,但由於其他角色的虛無精緻,希羅底顯得(如市井跳腳罵街潑婦)傖俗得多。

希律王反覆請求著莎樂美為他跳一支舞。莎樂美令他發誓,給予她索取的任何東西。她跳了七紗之舞,要求了約翰的頭。希律王應該是一個十分值得精神分析的人物,多變,善疑,直接,恐怕還有點單純。莎樂美凌駕於所有人之上,要求了約翰的頭,要求了她情慾的獎賞。這個命令(是的,它就是一個命令,不容許任何人的異議)令希律王恐怖崩潰,令希羅底狂喜。她不在乎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她是情慾的化身和象徵,得到滿足後就可赴死。她是情慾和肉慾的操控者,一位處女,一個迷人的惡靈。

這不是一部悲劇;這裡瀰漫的不是歡喜或痛苦,只有無表情的生死。淡漠的熱情之中,莎樂美愛撫了約翰的頭,吻了他的唇,了結她美學的意義。於是,希律王處死了她,美完成了。這一死亡揮散不了,永遠凝聚,帶著淡漠的血色,氤氳在人的思想里。她死了;她的美,情慾的美,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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