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兒,羊肉與肖邦老少年
我第一次見他,就是在小院兒里。北京的夏天,炎熱沉悶,正是七八月份的光景,白天天氣密不透風,傍晚卻掠過一絲令人慶幸的小涼風。就在這麼個傍晚,我們一行人開著車子,在恭王府附近的小衚衕里穿梭,跟著導航尋找著小院兒的具體位置。
後海的小衚衕構成了一個導航所無法理解的世界,我們費了半天勁,艱難地穿過狹窄的衚衕,終於找到一個停車的地方。衚衕世界裡的北京彷彿被掩藏在重重迷宮裡的一個秘境,沒有環線的馳騁川流,沒有霓虹路燈的探照,有的只是高大的槐樹從路邊伸過碩大的枝幹,碎片似的葉子輕輕地簌簌作響,以及自行車清脆的鈴聲。
他早已經開著門,站在小院兒門口的高台階上等我們。他身後的小院門修葺一新,卻毫不突兀,木色的對開門上兩個復古的銅環質樸溫柔。走上前,他坦然熱情地伸出手,我們握了握,初次見面,應該禮貌客套,我卻一時不知該叫他什麼,想跟著叫趙總,或者按照年紀看,應該叫他龍叔,畢竟,他也是六零後的前半截兒。
然而,我的這股子矜持勁兒只保持了這一天。從那往後,我也隨著他們,一起管他叫龍哥。
沒錯,得叫哥,叫龍叔實在是委屈了這位老少年。
你如果在龍頭井附近看見他,你一定會認出他來,他和他小院兒的氣質完美地吻合了——那俏皮,那刁鑽,那混不吝的豁達,和低調的講究,一模一樣。恭王府邊上的這個古樸小院兒,推開院門,踏過陳舊的門檻,走進的是一方小小的、栽著竹子的天地,再向前便是兩扇精緻的小玻璃門,推開,一個玻璃吊頂的四合院小平房,夜半能抬頭看見星星。往裡是小廳,水晶吊燈,光潔地板,整潔的會議室四周擺放著一圈藝術家本人贈送的畫作和雕塑。中西合璧,幾間小房,浪漫雅緻,甚為美。如果你來過這裡,一定會特別痛恨摩天大樓的存在。
在大多數平凡的夜晚,快樂的野貓從房頂跑到院子里吃特供他們的食物,而燈下,一桌好菜、幾壺黃酒正在陪伴著來往於小院兒的摯友親朋們。
而每當此時,龍哥,這個個頭不高、然而精神抖擻的老少年,都用微醺的醉意,用一道道好菜把來到這裡的人連接起來。「我跟你說,」龍哥笑笑,一笑眼睛都沒有了:「大家能在這裡相聚都是緣分,你要是有任何不痛快,就到我這兒來,」他頓了頓,篤定地說:
「小院兒包治百病。」
好一個包治百病,這位哥,沒病不給你治出病來都算你幸運。
龍哥是瀋陽人,離異獨身,遠在海外的龍嫂卻仍偶爾過來照顧,雖未續夫妻緣分,相互仍是寬厚熟友。這倒也好,給了這老小伙兒一個自由身,雖念過半百,仍浪得飛起。平日里,龍哥的小院兒總是熱鬧非凡。尤其是龍哥這裡的羊肉,做的一絕,夏秋時節,在小院兒里支起陽傘,架起爐子,不知他從哪裡搞來的新鮮羊腿,請了個新疆來的大哥,從早上開始慢慢的籌備,龍哥則開始不疾不徐地給各個好友打電話,發微信,勾引大家來嘗鮮。
我們都知道,龍哥這兒的好飯好酒,誠不我欺,更何況,還有即將見到的各色妙趣盎然的人。龍哥交人甚廣,然而卻是心熱眼冷的人,這心熱,正是大家都稱之為哥的原因,而眼冷,則是他的挑剔,有幾分刁鑽不吝。
文革前,龍哥的老爹是當時的廣播電台台長,那個年代的文化幹部的子女大都有一個老毛病,也是老優點,那就是清高。清高這種東西,有真有假,龍哥的清高不敢保真:說起愛財,恐怕也與常人無異,不能免俗;說起愛美色那就怕更晚節不保。愛煙愛酒,更愛吃口,自己會燒一手好菜之餘,愛玩愛瘋,遊歷四方;更可恨的是,嘴特別賤,時常賤得讓人想抽丫,但是自己咂摸一下,也覺得好笑傳神。年輕時候時髦,年過五十仍然腰板兒挺拔,沒什麼啤酒肚,小襯衫熨得熨帖,頗講究一個帥字。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剛動了肺部大手術,醫生強令他戒煙,然而他總是惦記著偷偷再抽一口,醫生拿他無奈,狠狠批他,他自嘲一番,笑嘻嘻地掐了煙,從此卻真再也沒動。
說到底,他是個俗身,卻頗得了些真氣。雖然在他敞開了撕咬烤羊腿的時候,壓根看不出這人還有別的心思。夏末秋初,日光點點,冰得拔涼的啤酒倒到洗的剔透的玻璃杯里,香脆可口的蔬菜冷盤點綴著,一行人樂而忘憂,午後蟬鳴陣陣,從下午坐到晚上,爐子始終熱著,烤著,談著龍哥的生意,計劃著下一步的安排。肖邦的鋼琴曲從留聲機里裊裊流出,日夜不絕地訴說著龍哥付出了十三年的理想。
龍哥是個十足的好朋友的人選,講義氣,夠真誠,但是要命的是,他並不是個好生意人。他反應敏捷,思維活躍,然而在生意經上,卻忽然變得固執,有點兒傻。他愛錢,畢竟錢能沽好酒,然而真到讓他用鋼琴,用藝術談生意的時候,且看他准坐過來,紅著眼睛,在眾賓客紛紛各自歡談觥籌的時候,雙手用力地比劃著,掏心掏肺地講他的道理。因為理想不同而跟贊助商談黃的事,也有所耳聞。
也許,那個時代的讀書人做幹部教育出來的子弟,多少有些理想主義在,往往都有些對後來秩序混亂的市場經濟有些微微的提防,而龍哥,則在兩者之間搖擺。他不能完全屬於那個講求出身的時代,他是天生的反叛者,喜歡頂撞,厭惡權力,喜歡和藝術家們在一起,而藝術家們往往都是天生的自由主義者。
然而他卻也並不想臣服於商業,他想要的東西面目模糊,卻又清晰可見:是一個於藝術有益的大進步,同時能夠順便帶來些許收益。
好嘛,「順便賺點兒」,這很是龍哥的姿態。然而,利益最是個拜金女,你需要赤裸裸的追求,而往往難以委婉地求索。他做不來,無法直奔主題,註定了他不是個徹底的、純粹的商人。在玻璃頂棚下的,水晶燈的燈光和頭頂漆黑的夜晚對比得那麼強烈,加上酒氣的微醺,讓他的理想和一切都顯得有些虛幻和不真實。
北京的秋天過得很慢,也很快,幾頓飯的功夫,席位就從烤羊腿曬太陽,搬進了廳里。冬夜,人們踏雪而來,脫下大圍巾厚風衣,支起涮羊肉鍋。此時的羊肉銅鍋最妙,清水羊肉,現磨芝麻,自家腌的糖蒜酸甜剛好。黃酒暖著手,看見龍哥收養的野貓,取名叫小流氓的,也懶洋洋地過來,往你腳邊一趴,不挑人。
隔著鍋里蒸騰起的裊裊白霧,正事說完,龍哥執著酒杯談吐微顯瘋癲,情緒高漲,我盯著他,他是個挑動氛圍的好手,就在這樣的流水宴席上,他網羅了八方來客,一批央音央美的藝術家,系主任,在飯桌上趁興歌唱的高音和長調歌唱家,在酒後提筆為坐客朋友畫像的漫畫家們,做市場的人精們,做外交的使館人,一切以酒菜開道,這酒菜卻不同於往常飯局。龍哥不設局,只引得你醉不知處,談得興奮或者疲憊,談到傷心處,也往往有人慨然,有人痴笑,有人落淚。在一派酒氣里,這些遙遠的唯美也在提醒著他,提醒著我們,龍哥仍難以放下的是他可能意識不到的身段。
你如果乏了,就坐那一邊,聽著肖邦,看著熱鬧,逗著小流氓,一切都不冷落,俗物瑣事也一概不論,暖融融的室內,熱氣騰騰,離開時候裹上衣服推開門,冬夜的寒意撲面打得人一個激靈。
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數個這樣的記憶,讓人在離開小院兒的路上,不禁陷入一種虛幻的回味。
就在那一段時間裡,他為了文案的事情,前後讓我到他那裡去了幾趟。每次去,心情都好,龍哥常戲謔他可以給我當老舅,我則毫不留情地叫他老舅媽。每一去,都有毫無疑問的好飯食,也有毫無疑問的好心情。
從人大東門的四號線,到六號線北海北站上來,一路順暢,出了地鐵,就是那個被都市繁華遺忘的衚衕迷宮。我喜歡這個迷宮,喜歡在龍哥那裡坐坐,聽他戲謔一番報紙上的趣事,音樂學院的趣聞。那時候的自己,仍是這一群人里年紀最小的一個,然而沒人把我看做孩子了,我很喜歡。我們爭論異議,也討論方案,華燈初上時,再飲兩杯暖酒。這樣的氛圍很難不讓人安下心來,放鬆起來,尤其是在心事重重的重壓下。
見姑娘哭出來的時候,龍哥略感意外,「呦,呦」走兩步湊上來,看著我:「嗬,還真掉金豆兒啊,」語氣戲謔,手上卻溫柔地送上幾張紙巾。
「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你請他來,到小院兒來,喝點兒好茶好酒,咱陪他聊聊」龍哥跌坐在沙發里,用一個舒服的姿勢,身子卻向前探著,盯著,誠懇地說:
「你心裡不得勁兒了就來,咱們吃一頓好的,涮個鍋子喝兩盅。小院兒包治百病。」
酒過一巡,我有約,想先走了。龍哥留了一次,我仍要走,他便沒披衣服就出來送我。夜色已濃,地面一層薄雪,小小的衚衕看似曲折,其實離大馬路並不遠,龍哥仍堅持要送。快到路口,我已見了朋友的車在遠處等,就跟龍哥說,您回吧。
龍哥眼睛一眯盯著朋友的車燈,鼻孔里出氣兒:「你這朋友靠譜不靠譜啊?」
我說你想哪兒去了,靠譜,哥們兒。
龍哥嘿嘿一笑,用力拍了下我肩膀,然後雙手插褲兜凍得縮肩,說:「難受了就過來啊,回去了告訴一聲。」這時候,他不再笑話我是個小五毛,雖然我從來也不這麼覺得過。跟玩世不恭的龍頭井龍哥講政治,大部分最後都變成他牆上的漫畫,或者他酒桌上的即興段子。
那一宿我出去玩了半夜,難過事暫時放了大半,等摸出手機來的時候,發現龍哥發了幾條微信,看得人心裡一暖。
對朋友們而言,到龍哥這裡來,是許多人到北京之後一個必去的點。為了見龍哥,和他聊聊,也為了見某一個曾在這裡很有眼緣的人。那些漂泊在外,平日里各有奔忙的人,尤其一些東北人,早年離開家鄉外出闖蕩的朋友,儘管如今已經獲得了生活物質上的回報,然而此處終究是異鄉。龍哥的小院兒,那一口口費盡心思的好吃食,卻實打實的是難以本地買到的東西,不知他從哪裡搞來,總有巧辦法撫慰一群人的胃和心。
後來我見他的次數少了,他依然在為他的理想奔波,來去波蘭的照片,在群里也看有人發過。然而每次路過後海,走過北海北站,總還是想著去看一看,坐一坐,喝一口茶,聊半刻天,哪怕即刻就走,也總是有個好心情。留聲機已久轉著,肖邦的琴聲也依舊,辦公室的牆上,那金燦燦的授權牌匾和肖邦的側像,時刻提醒著他,還有一事未完成。
前些天,我人到了機場,託運行李前,他給我打電話,先是責怪我沒有去他那兒吃頓臨行飯,再又跟我確認,我們到時候怎樣在波蘭見一面,他又要來了。
「到時候啊,小雨,」他像說單口相聲一樣:
「咱倆就站在德國和波蘭的邊境線上,你從那邊走來,我從這邊走來,走到國境線上,也不邁過去,就在線上邊兒一握手,一點頭,神交一下,然後扭頭就走,絕對酷,完美。」
那語氣,跟葛大爺在《不見不散》里演的劉元完美切合:「如果用原子彈把喜馬拉雅山炸開一個——甭多了,五十公里的口子,把印度洋的水汽引入大陸,就能徹底解決中國的缺水問題。」音調,語氣,哪怕聲音從電話里傳來,都惟妙惟肖,像絕了。
我哈哈哈笑著,馬上投了個贊成票。「成了,我等著,老小伙兒,到時候來了走起。」
龍哥也哈哈地笑著,然後又認真下來,從容地說,祝您一路順風了小雨。
我也說,好,謝謝龍哥,我們回見。
誰想,這一「回見」,倒也沒有回見了。那天的電話里,我大致知道了龍哥忙了三天三夜沒合眼,摔倒猝死,過勞而終。很突然,令人錯愕。可是錯愕之餘,更多的是惋惜——
畢竟,就在幾天後的今天,他為之忙碌十三年的理想就要實現了。付出了一輩子,追求了一輩子,活蹦亂跳的一個老小伙兒,就折倒在實現夢想前的幾天。我們無不嘆息,不知道他如果能夠預料自己終未能見到這一天,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為之牽腸掛肚呢?功未虧於一簣,人卻虧於一旦,多少令人心下痛惜,暗自里罵龍哥一句:
何必!!你他媽怎麼那麼不當心!
然而看龍哥的朋友圈,他依然在頭像里戴著墨鏡,酷酷地笑著,隨手翻到一條,是七月份一場暴雨剛去他寫的,然而不知為何,很應景: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懵逼的來,
我對著高山喊道:「二師兄!——」
山谷迴音:「丫剛離去、丫剛離去……」
丫剛離去。
從此,小院兒從此不知誰接了手,筵席散,小流氓可能也已經和隔壁家的小野貓私奔。秋風又起,但是天涼了,烤羊腿已經不現實了,再過些日子,就又該涮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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