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是個盲人!

他是慢慢看不見的,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小學的時候,記憶中我去醫院給他買眼藥水,我記得他仰起臉往眼睛中滴水,那種藍色的、或是白色的小小的軟塑膠、膠囊狀的瓶子,很廉價。爺爺的那種眼疾好像是白內障,慢慢的看不見了黑色眼珠,慢慢的上眼皮隆拉下來,蓋住眼睛。慢慢的用上了拐棍,直到他離開人間。慢慢的他開始依賴廣播,直到他離開人間,他有很多廣播,用了很多節電池,我總是給他買新的電池,從小時候的那種很大很大的、像大錐子炮那樣的電池,到正常的五號七號電池。他的廣播總是帶在身邊,或放在腳邊,或放在床頭,或放在桌子上,或放在柜子里,那是因為壞掉了。我還記得我拿著他的廣播去修理店修理,還記得我逛街給他買新的廣播。那是他最心愛的玩具吧。

他離不開廣播。廣播的功能對於他是感知這個世界。聽中央台報北京時間七點鐘,聽新聞聯播,聽天氣預報,為明天要不要出門做打算,明天出門穿什麼,要不要帶扇子,要不要帶帽子,要不要多穿一件外套。有時他忘記了聽天氣預報,他會把我叫到他的屋子裡,囑咐我聽另一個時間點的天氣預報,或是問問我聽了沒有,聽了就告訴他。爺爺的這些細節總是在回憶里重複。

在回憶里重複的還有我給他端飯吃,每一天,每一天的中午、晚上,有時我早起不了,都是爸爸媽媽給他端飯,他很少很少、幾乎沒有和我們一起圍桌而坐一同吃飯。我總是問他要幾個饃,他不喜歡我問他吃不吃什麼什麼,因為他專門給我講過,你怎麼能直接問別人吃不吃呢?人家說吃,感覺人家是貪吃、不謙讓,人家說不吃吧,但誰會不吃饃不吃菜呢。他的話我聽進去了,當時就覺得說的很有道理。他還帶著我做假設,假如是我,被人家問,你吃不吃啊?多尷尬。不是友善熱心的舉動,要把東西給人家,人家或接受或拒絕。這才是待客之道,處世之道。從此我就直接問他你吃幾個饃?再來點湯吧?我再給你拿幾根油條幾個包子吧?記憶里最開心的事就是爺爺帶著我下館子吃燴面。那時的燴面,倍兒香,非常香,鄰里鄰外很少有人下館子吃飯的。只要是下館子吃飯,就會讓人羨慕。好像只有飯店裡的飯菜是最香的、最好的。

每一次和爺爺下館子吃飯,都是因為爸爸媽媽不在家,我又不會做飯,等我會做飯了,我也沒有時間做飯。因為下午還要上學去。於是我就高高興興的拽著爺爺的拐棍,帶著他走,時不時提醒他哪裡有台階、哪裡有水坑、哪裡需要跨一大步、哪裡需要跨一小步。到了飯店,總會特意交代,燴面拉得皮薄一點,煮的時間長點,煮得爛點,因為爺爺的牙齒也不太好。小時候,和爺爺我們兩個吃一碗燴面,現在想不起來何時我們一人一碗燴面了,等我能夠一人吃一碗燴面的時候,是我上高中的時候,那時候住校,很少給爺爺端飯了。記憶深刻的事情就是爺爺批評飯店老闆,做燴面不精心了,直接用機器做出的面片,不是手工拉燴面了,沒有手工做的地道了。當時我覺得爺爺真是一個好吃貨,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記憶中的事情都是小事情,很細節化的,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那是因為我多麼不孝順、不懂事,沒有好好陪伴爺爺。我的爺爺終身未娶,我問他為什麼,他說適婚年齡時當兵打仗、家裡很窮,娶不起媳婦。慢慢老了以後,眼睛不行了。沒辦法過日子。但我爺爺真的挺會過日子的。他會讓我幫他穿針引線,然後自己縫被子。小小的我不懂不會,竟真的舍他一個人摸摸索索、黑咕隆咚的縫完了被子。我恨自己。我的一雙好使的眼睛,漠視瞎眼黑暗的無助與脆弱。但我會幫他縫扇子。他的夏天的芭蕉扇,有的爛掉了,他是不捨得扔得,還有草帽,他也不捨得亂扔的。我就會一針一線的幫他縫。坐在院子里。耐心的縫,這成了我可以原諒自己安慰自己的小小的理由。

回憶了這麼多文字,還是有很多回憶值得書寫,爺爺、爺爺、爺爺……我想念我的爺爺。今天之前,我完全沒有思念過他,好像他的存在與我無關,好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好像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昨天夜裡,我夢到了他。我夢到他看不見了,世界一片黑暗,好像是我自己看不見了,世界一片黑暗。那種絕望、那種傷心、那種無助、那種凄厲的感覺讓我從夢中蘇醒,心開始疼起來。心疼爺爺,心疼我的爺爺。

我對自己說趕快睡著,在夢裡再和爺爺重逢,但我的心完全被憎恨控制,我憎恨自己,從來沒有心疼過爺爺,覺得他的眼瞎是件自然正常的事情,我完全沒有體會到眼瞎的痛苦,直到昨天夜裡,直到在夢中,眼瞎發生在我身上,我終於感同身受,我終於明白,爺爺有多麼苦,他的世界、他的內心有多麼苦。他看不見,整天整天他沒有工作,他的生活是怎麼度過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沒有關心過。我只知道他每天每天都要出門,自己一個人出門,用一根長長的拐棍,敲擊感應著腳下的路。

他不能看電視、不能看自己身邊的一切,我長大了是什麼模樣他不知道。他也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上高中住校以後,我很少和他說話了,只有每周周末回到家,才和他說話。他好像是我們的累贅。我們都想要擺脫他。他的親妹妹很少很少來看他,只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才來。他和他的妹妹真的很像,模樣很像。我爺爺也沒有走過親戚,記憶中我不知道他去過哪裡?他到底有沒有走過親戚,串過門兒,我都記不得了。我對他不好,我沒有心疼過他。直到多年以後,在近四年以後,我才重新懷念他,思念他,想念他,心疼他。毫無預兆,突然在夢中讓我領悟自己的糟糕,爺爺的心酸。

剛才給媽媽打了電話,和她聊了聊自己的感受,媽媽說你對爺爺不錯了。不要多想。心中慢慢平復,但我依然覺得我做的太差了。我要多陪陪家人、老人。多聽他們說話講故事,一切的存在,自己身邊的所有人都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我要珍惜身邊人。決不能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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