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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兩秀才:吳佩孚和陳炯明

吳、陳二人代表著兩個不同的時代,吳佩孚是舊時代的最後守護者,而陳炯明是新時代的先驅開拓者。他們的文化基因,有著很多相通、相同之處,政治理想也有許多互相契合之處,從歷史的時間線上看,有著承前啟後的關係,但他們畢竟是不同時代的兩個人物——兩個悲劇人物。

  民國初年,在中國的政壇上,有兩顆同時冉冉上升的新星,璀璨奪目,備受全國注目,一度被認為是中國未來的希望。他們是北方的吳佩孚和南方的陳炯明。

  說來也巧,兩人都是前清秀才出身,兩人都是書生從軍,都很會領兵打仗,兩人都是至性至情的性格,廉潔自守,為人忠直,寧折不彎,又生於同一個年代,一南一北,似有延津劍合之勢。所以當時的輿論就常把他們相提並論,稱為「南陳北吳」,「南北兩秀才」。

  吳佩孚和陳炯明,在中國近代史上所扮演的角色,確有很多相似之處,也有很多迥異之處。把這兩個人擺在同一坐標繫上對比,頗為有趣。

  這兩個人究竟有些什麼異同呢?

  首先,兩個人都是憲政主義者,都以官僚、政客為敵。兩個人都認為中國的出路在於儘快制定憲法,建立真正的憲政政制。吳佩孚在1920年打垮了親日的皖系政府後,馬上提出召開國民大會,討論國是。吳佩孚為國民大會定出原則:由國民自行召集,官署不得參與或監督,以免官僚政客把持操縱。宗旨是國民自決統一善後、制定憲法與修正選舉方法及一切重大問題,地方不得借口破壞。會員由全國各縣農、工、商、學各會,互舉一人為初選,如無工商等會組織,寧缺毋濫。初選會員由各省複選五分之一。大會由各省縣農、工、商學各會會長,互相監督,官府不得干涉。

  吳佩孚的制憲,處處對國民敞開,處處對官僚設防,因此受到北方官僚政客集團的強烈抵制,大罵吳佩孚是英、美傀儡。奉系張作霖更發表激烈反對的通電,指中國人民還沒有達到處理國家大事的程度,這件事絕對沒有商量的餘地,甚至不惜以開戰阻止。張作霖怎麼知道人民沒有治理國家的能力呢?因為他手中有二三十萬奉軍,所以他什麼都知道。

  1921年,陳炯明也發表了一個通電,敦請全國各省區派代表,到上海制定國憲,建立永久和平之基。他說:「民國建立於今十年,禍亂相尋,迄無寧歲。內則群奸賣國,外則軍閥擅權,宇內河山分崩離析。推厥原因,良由大法不立,國基未固,至使強徒暴客,各肆其奸,言國是者或侈談集權,或倡言統一;徒飾外觀,終無實際。循是以往,國將不國。」所以他不贊成在廣州搞非常國會,因為缺乏法律依據,要搞就搞全國承認的、有憲政基礎的國會,制定和實行全國接受的憲法,那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憑藉。

  這個通電,同樣遭到南方官僚政客的強烈反對,有四十多位非常議員聯名,要求彈劾陳炯明。還有部分官員提議對陳炯明撤職查辦,指責他「擅出主張,甘冒不韙」,罵不解恨,還要給他扣上一頂「通敵附逆」的帽子。孫中山也認為,「中國今日之當共和,猶幼童之當入塾讀書也。然入塾必要良師益友以教之,而中國人民今日初進共和之治,亦當有先知先覺之革命政府以教之。」

  吳佩孚與陳炯明都想通過實行民憲,打破官僚政客集團對國家政權的壟斷,他們都遭到官僚政客集團的圍攻,最後都以失敗告終。吳佩孚被自己的部下背叛,武力趕了下台;而陳炯明也因為與孫中山政見不合,被撤職下台。

  官僚政客集團從來不願意給中國人民一個機會,讓他們用事實來回答張作霖的那個問題:人民到底有沒有治理國家的能力?所以陳炯明感嘆:「民主政治,以人民自治為極則,人民不能自治,或不予以自治機會,專靠官僚為之代治,並且為之教訓,此種官僚政治,文告政治,中國行之數千年,而未有長足之進步。」

  吳佩孚與陳炯明的不同之處在於,吳佩孚認為,中國要實行民憲,必須先全國統一,在中央集權之下,逐步推動。這是他目睹辛亥革命後軍閥割據,連年混戰,國家無一日安寧的局面後,深思熟慮得出的結論。基於這種思想,他強調國民大會,地方不得借口破壞。吳佩孚的政治主張,要點蓋有:廢除巡閱使和各省督軍;裁兵;組織超然內閣;召集國會,制定憲法;劃分租稅,國稅概歸中央;各省設省長,直接對中央負責;軍隊歸於國家,軍餉由中央發放;各地治安由國軍與省警分別擔任。1919年五四運動時,吳佩孚支持學生,他曾發出這樣的質問:「試問共和國家,以人民為主體耶?抑以政府為主體耶?」這種口吻,與陳炯明非常相似。

  陳炯明也經歷著同樣的時代,目睹著同樣的現狀,他得出的結論卻恰恰相反,他認為,既然哪路軍閥都沒有統一中國的能力,不如先實行地方自治,從縣自治起步,選舉縣議會,然後到省自治,選舉省議會,制定省憲法,最後選舉國會,制定國家大法,成立全國聯治政府,實行類似美國的聯邦制。他是基於這樣的認識:「近世以來,國家與人民之關係愈密,則政事愈繁,非如古之循吏可以寬簡為治,一切政事皆與人民有直接之利害,不可不使人民自為謀之。若事事受成於中央,與中央愈近,則與人民愈遠,不但使人民永處於被動之地位,民治未由養成,中央即有為人民謀幸福之誠意,亦未由實現也。」吳佩孚和陳炯明都以美國的聯邦製為理想。吳佩孚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懸掛華盛頓的肖像,希望能像華盛頓聯合十三州那樣統一中國;而陳炯明則希望能像華盛頓那樣建立一個十三州自治的統一國家。有趣的是,吳看重的是十三州的聯合,而陳看重的是十三州的自治。因為當時他們所面對的中國,既不統一,也無自治。

是先自治,後統一,還是先統一,後自治?前者有可能是和平統一,而後者必定是武力統一。正是由於這種看似不太重要的分歧,在中國引起了劇烈的衝突,導致吳佩孚、陳炯明南北兩秀才幾乎同時下台。最後是什麼主張勝利了呢?既不是先統一,後自治,也不是先自治,後統一,而是南方國民政府的「武力統一,不要自治」的主張。中國從此走了另一條道路。

  吳佩孚與陳炯明,對1919年後在中國興起的共產主義運動,都經歷了一個從讚賞、支持,到反對的過程。

  直皖戰爭時,蘇俄政府機關報《消息報》就發表政論文章稱:「吳佩孚已在中國發生的事變中豎起他的大旗,顯然在這一旗幟之下,中國新內閣一定採取有利於蘇俄的方針。」據共產國際在中國的代表馬林回憶,當時「在赤塔的俄國人堅信,為了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可以合作的人物是吳佩孚而不是孫文。他們認為孫文是不管用的夢想家,他們同意支持吳佩孚。」

  中國共產黨也想和吳佩孚合作。讚揚他是「一個較進步的軍閥」,並認為他的政治主張「是與中國資產階級以極大的利益而易於發展,與外國資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進行是極不利的」。(見《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而吳佩孚投桃報李,對共產黨領導的早期工人運動,也予以寬容和支持,鄧中夏在《中國職工運動簡史》中說,吳佩孚「如宣傳成立勞工局呀,贊成勞動立法呀,頒發肖像獎章呀,延見工人代表並贈送川資呀,無往而不企圖籠絡工人」。因此,當時京漢路的工人運動,發展甚為蓬勃。

  同一時期,陳炯明在閩南推行政治改革。積極訓練軍隊,整飭軍紀,改良幣制,修築公路,整理教育,派遣青年赴法、美、英、日留學。創辦《閩星》雜誌和《閩星日刊》,提倡社會主義,推動新文化運動。廣邀新學人士,到漳州討論學術,研究新思潮的發展趨勢,為閩南護法區贏得了「模範小中國」的美譽。

  1920年元旦,《閩星日刊》以「紅年大熱」為標題,祝賀蘇俄十月革命成功。他還曾寫信給列寧,表達敬佩之情。一時間,「『過激派』蔓延到八閩去了」的謠言,甚囂塵上。北京大學的學生到閩南參觀後,在《北京大學學生周刊》上盛讚,漳州所實行的措施,「共產時代當亦不過如此」,把漳州稱為「閩南的俄羅斯」。英、美兩國的外交情報,都把陳炯明稱作「布爾什維克將軍」。陳獨秀甚至去見陳炯明,勸他出來領導共產主義運動。

  但最後,吳佩孚、陳炯明與共產主義運動的合作,都以流血悲劇收場。吳佩孚因鎮壓「二?七罷工」,從一個「愛國進步軍人」,變成「帝國主義忠實走狗」。而陳炯明也因與孫中山的分道揚鑣,從「革命的馬前卒」變成了「逆倫反常」的「千古罪人」。吳佩孚之敗,敗於1924年的第二次直奉戰爭;陳炯明之敗,敗於1922年的「六一六事變」。前後相隔亦不過兩年而已。冥冥之中,似乎真有某種命運的關聯。

  那麼,吳、陳在近代史上,究竟應該如何定位?他們是中國進步的推動者嗎?他們是民憲政體的殉道者嗎?這個問題的背後,錯綜複雜,經緯萬端,實在不是簡單的「非白即黑」二元論可以回答,也不是本文寥寥數千字可以說透。

  要為他們作一個歷史的定位,除了要看他們的政治主張,還要看他們的文化背景。有很多政治主張,從字面上理解都很相似,但其實動機、目標、實現路徑,都相差霄壤。吳佩孚出生在山東,陳炯明出生在廣東。這兩個地方,在中國的文化史上,都有著非常強烈的代表性。山東是聖人之鄉,廣東是南蠻之地。但廣東又是中國與世界接觸的前沿,是中國向世界開放的第一道門戶。

  吳佩孚考取秀才後,因為得罪鄉間豪紳,被革去秀才,當兵前擺寫春聯的攤子維生,喜歡讀六壬八卦、奇門遁甲一類的風水算命書。他潛心研究《周易》,推崇孔孟的道德學問,著有弘揚傳統道德的《循分新書》《明德講義》和《正一道銓》等書,他的最大理想,就是成為一個內聖外王的道德完人。

  陳炯明考取秀才後,選擇入讀海豐縣速成師範學堂,因為辦報紙,同樣不能見容於當地鄉紳。他毅然到廣東法政學堂讀書,顯然他對現代政治知識的興趣,遠高於對傳統道德學問的興趣。因此,與其說他是秀才出身,不如說他是法政學堂出身。他後來參加了同盟會,一方面積極投身反清革命,以武力反對皇權專制,一方面又是廣東省的咨議局議員,通過合法的途徑,推動禁煙、禁賭、廢除就地正法、創辦平民教育的實現,為地方百姓造福。

  陳炯明也嘗著書立說,但不是吳佩孚那種以恢復經學正統和推廣教化為宗旨的舊學問,他的《中國統一芻議》,試圖解答中國自推翻清朝帝制之後,為什麼不能順利進入民主共和政制?為什麼會出現連年不絕的內亂?什麼才是真正的民主政治?通過民主的道路應該怎麼走?等等一系列的疑問。

  吳、陳雖然都是秀才,但這個傳統功名對他們來說都沒什麼意義。吳佩孚是從頭扎青巾,手提大刀,馳馬殺敵起家的,是真正的行伍出身;而陳炯明是讀師範、讀政法、做議員起家的。不同的起點,對他們兩人日後許多的政治主張與實踐,都有不同的影響,留下了鮮明的不同印記。

吳、陳都有著某種程度的道德潔癖,這也是兩人的相似之處。吳佩孚在政治上有潔癖,奉行不借外債、不住租界、不與外人勾結、不做督軍、不搶地盤的「五不主義」。他失敗時坐火車經過租界,就是不肯下車,不踏租界一步。陳炯明在政治上、私生活上都有潔癖,自稱不知錢是何物,不知女色為何事。他有兩枚圖章,一枚是「不二色」,另一枚是「不蓄私財」。他確實身體力行。

  自從陳炯明與孫中山分鑣後,有不少人誣稱陳炯明與吳佩孚暗中勾結,還捏造了多封陳致吳的「密電」。兩人在精神上有「勾結」,是可能的,那叫「共鳴」;但在政治上結盟,可能性則甚微,因為兩人都是原則性特強的人,投機取巧的事不願做,要他們為某種短期的政治利益放棄原則,他們做不到。

  從文化的根本上來說,吳、陳二人代表著兩個不同的時代,吳佩孚是舊時代的最後守護者,而陳炯明是新時代的先驅開拓者。他們的文化基因,有著很多相通、相同之處,政治理想也有許多互相契合之處,從歷史的時間線上看,有著承前啟後的關係,但他們畢竟是不同時代的兩個人物——兩個悲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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