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墨學,內用儒學外示多元的多元主義墨學變種|楊朱

人民日報海外版前日發中國政法大學解啟楊教授點評中國人民大學孫中原教授《墨子大辭典》書評文章,引起熱議。該文在知乎和大同思想網刊登時,題目被改作《新墨家封閉保守貶斥他家的文化觀跟時代不符》,當然原文中亦有此類論述,並不算歪曲作者原意。從新聞傳播的角度來看,堪稱一大新聞。從學術文章的角度來看,則難免充滿了學院派的一絲偏見與傲慢。

必須批評知乎和大同,在共和國「前三十年」里,這樣具有「攻乎異端」紅衛兵式大標題的大字報比比皆是,採取化簡的說法往往會蒙蔽事實真相。作為一個國學工作者,我們必須反思與追問:是否提倡「儒墨和諧」的「新元墨學」是一種「多元墨學」的取向,而所謂「激進非儒」的「新墨家學派」則是一種「墨學原教旨」?何以忽視新墨家學派在宗教對話上、在援引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等普世先進思想理念上的工作呢?

任何一派墨學,都不能自以為真理在手。解先生文章當中就下了這麼一個論斷:「新墨家對墨子情有獨鍾,視墨子為本位,認為墨子話語最適合現代中國發展和社會實踐,凸顯承續墨子,貶斥他家。」這個論斷沒有理解和考慮到新墨家的發展空間和為學宗旨。

第一點,新墨家當然得對墨子情有獨鍾。「天下無人,子墨子之言猶在。」這個子墨子,就是墨子老師,猶如猶太先知,基督耶穌,真主安拉一樣的宗派領袖地位,或者如道家的老子,楊生,子列子那樣的學術領袖地位。

並且,墨家的名稱由來已久,先秦諸子典籍常常儒墨並舉,或者儒楊墨三家連稱。而墨家的這個學派的稱號來源恰恰就是因為墨子是墨家的開創者,所以後世皆以墨子之姓來稱墨子的學派為墨家。好比《紅樓夢》一本小說變成了「紅學」,金庸小說被愛好者和研究者稱作了「金學」一樣。脫離了墨子,墨家整個的學派組織,理論體系等等方面皆會變成無本之木,無水之源。好比脫離了孔子,談儒學豈不是被人笑稱「屁都不懂」;脫離了伏羲周公,談算卦占卜豈不是成了「跳大神」;脫離了魯班,談木匠活豈不是「不知祖師爺何在」?所以,新墨家必須對墨子情有獨鍾,對墨子的人格修養,思想觀念,理論體系,經典文本等情有獨鍾。正如戴阡所說的:「離開墨子則無墨學——新元墨學和新墨學都必須以墨子為中心。」

《墨子》這本書就是墨家的「聖經」,其他的墨家的經典都被秦火焚毀,所剩無幾。獨《墨子》一書被墨家學徒們儘力盡善的保存至今,不正是因為《墨子》這本書是墨子的本人著述,墨子的思想與靈魂的載體嗎?可見,墨子就是墨家的根,墨家的源頭,脫離了根源,空談墨學,是頗可疑問的。

第二點,解先生似乎忽視了近些年來新墨家發展過程當中的客觀現實以及新墨家本身的為學宗旨。新墨家團體學派近年來一直致力於與各個學派,各個宗教,各個領域之間的對話與交流,比如墨教與基督教的和平對話,新墨家微信群的建立吸引一大批國學愛好者交流互動等等,這些事實,想必不用我多說。新墨家的為學宗旨是「兼愛與非攻」,兼愛非攻皆來源於天志。而墨子與儒生辯論的時候,也不忘引述孔子本人的原話,這是一種包容與開放精神的體現,而不是迫害異端,以文字獄殺教書先生,以「跳舞不合禮法」的名義砍掉齊國演員雙腳的「聖人」所可以比的。一個信仰「兼愛非攻」天志,對待其他學派包容與自由的學派團體怎麼可能只「凸顯承續墨子,貶斥他家」呢?這從新墨家近年來的所作所為和它本身的為學宗旨看來完全是無端的指責與武斷的偏見。最淺顯的一點,我作為道家研究者,出於對新墨家的理解與支持。而寫作這篇文章來批評解先生的錯誤,不正是新墨家沒有貶斥他家的事實體現嗎?因為新墨家那幫人如果貶斥了道家或者其他諸子學派,那麼我們何必不計個人得失的為他們發聲呢?

第三點,所謂的「貶斥他家」,其實只是貶斥了儒家而已。墨學研究者顧如先生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墨學歸真在非儒》。為什麼,墨家的歸真的前提在於非儒呢?「非儒」的這個學術爭論從墨子時代已經延續至今了,可以說這是墨家的一脈傳統,而不是新墨家的刻意為之或者衝動偏激。而如今的新墨家,非儒只是手段,歸真才是目的,真正返本歸根墨家的思想觀念,誠實揭示墨家的本然面目才是目的。

為什麼要貶斥儒家呢?首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它的存在導致了上古先秦諸子學術思想一定程度上的斷絕和扭曲,導致了中國社會陷入「萬古如長夜」的僵化窒息境地之中,而被馬克思毫不客氣的評論為「中國兩千年的社會是停滯社會。」因為這個社會上有一股有獨大傾向的非理性的、反自發秩序的思想,妨礙了其他自由思想的爭鳴,其他百家的齊放的趨勢,所以在某些地方,我們不得不反對它,貶斥它,來以此免受思想強權的傾軋與扼殺,和獲取自身思想學術的自由空間與傳播範圍。

新墨家的顧如先生認為「非儒以歸真」之必要性在於:「墨子非儒,是為了恢復真正的華夏傳統。以兼愛之兼,易裙帶仁之別;以民立法,易天子或者聖人立法;以義本於外,易義本於自心,或者易義在儒家所言之單向順從;以忠孝於民,易忠孝於君;以獨立精神,易依賴和淫民;用以他平他,易推己及人;以賢者之誠信,易君子「言不必信」;以信仰和敬畏上天,易自稱真理;以心靈開放,易內膠外閉。從天道到修身到治道,對儒學進行了全方位否定。所以只要提墨學歸真,非儒恐怕繞不開。」

顧如對此問題更為詳盡的解釋則是《墨子解析·上冊》的序言當中,通過對墨學的誠實與本真的訓詁,他看到了那些「托墨言儒」的儒生們解讀《墨子》經典文本的危害性與荒謬性:

「其一,儒者見到與自己固有意識不相符的字句,就認為「讀不通」,需要校改。那麼這種校改就必然是向著儒家意識去的。比如《墨子》書中的「孩」 字。儒家學者全部認為是錯抄,需要校改。這是因為後世通行的是儒家的性善論意識,認為孩童本真就是善的。越接近嬰兒狀態越純善。然而墨家等學派並不認為人性善,而認為人性之中本就有沖向惡的驅動。所以有表述說: 「殺傷人之孩」——殺傷人這種本真性情。

其二,儒者在訓詁時有拆解全文為字句、段落分別理解的習慣。就連文字淺白的《親士》篇都是如此。這種習慣可能源自《論語》體例,也可能源自「我注六經、六經注我」的需要,習慣於托古言己。而托古言己的方便法門就是拆散原文邏輯,分別解釋。顯然,這樣作出的「解讀」,必然也是向著儒家意識去的。

其三,不注意以墨解墨。在其他篇目墨家自身已經做出講解的內容。仍 然用儒家意識對之進行解釋。甚至在這種錯誤做法之後,人們還會反過來質 疑其他內容「錯抄」、「竄入(即可能不是墨家作品)」。

其四,不注意以先秦字義去讀先秦墨家作品。漢朝以後,隨著字義的變遷, 整個語境也在發生變遷。用後世字義理解先秦作品就會發生誤解。如「教」, 本意就是官方教令。墨家除了在《尚同》篇用「政教」一詞表示官方法令外, 再不會出現「教民」之類表述。而儒者的譯文、解讀中卻有大量教民字樣和理念,遠離墨家本意,灌入了儒家意識。又如「公」,本意就是官府。《墨子》 全書迴避這個「公」字,僅有一處提及「舉公義,辟私怨」,也是在官方的 意義上使用這個公字。然而儒者解說墨學時,卻大量的「大公無私」 「公正」 「公 德」之類表述。遠離墨家本意,灌入了儒家意識。

其五,梁啟超等儒家學統的革命者托墨言革命。他們綜合運用了前面提及的四種手段。在《墨子》書中抽出個別字句加以曲解,去拼湊他們的革命 理想。顯然他們在談自己的革命理想時,談的實際是儒家的革命理想。使用了托墨言革命手法,實際也是在托墨言儒而已。」

通過這五個方面的詳盡的說明,還是回到我之前所說的:「非儒只是手段,歸真才是目的。」只有摒棄儒學的意識形態干擾,拋棄儒家對墨家的曲解和先入之見,還原儒家對墨家經典文本的篡改,墨家才能歸真,墨家才能得到原原真真的回歸。而不是成為「儒家的墨家」,或者「儒家革命者的墨家」,淪為思想霸權的附庸奴婢。

前幾天還在與墨者談到此問題,我就說:「其實啊,人類思維上有一個非常大的缺陷,這個缺陷尤其是在儒家的身上表現的淋漓盡致。就是當人們的理論和客觀現實發生衝突的時候,修改的不是理論本身,而是客觀現實,而是事實。」我舉了一個例子:「從孔子修《春秋》最能說明這個問題,《春秋》每開頭都說什麼「王三月」、「王四月」,也就是周天子在位的第幾月第幾月。好像全天下還沐浴在周天子的家天下的權威統治之下,其實春秋時期以降,周天子的地位和權威早已一落千丈了。」其他的例子不勝枚舉,《春秋》是定名分的,就算是正當的推翻一個暴君與暴政的士大夫,按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觀念,那也是不仁不義的,最終都會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說到底, 春秋筆法即混淆價值判斷和事實判斷

所以,由此開頭,就不難想見儒生會對《墨子》經典文本進行竄改和變動,對文本的前後文進行斷章取義的理解和詮釋,以此打散全文的邏輯和線索,來符合儒家的義理。因為他們無視客觀現實,充當睜眼瞎,不顧客觀條件與其他文本依據的存在,肆意的扭曲其他文本證據和曲解其他學派之思想觀念,企圖將其他思想學派「整編」成儒學思想霸權的附庸僕人。所以,當儒家的理論和客觀現實發生衝突,修改的不是理論,而是現實。《史記》和《孔子家語》就記載了一個故事,充分闡明了儒家式思維方式是以目標優先。這很容易造成未達正義目的不擇手段,不顧客觀現實的狂熱分子心態。孔子經過鄭國的城門,城門下有一個人問子貢說,那個四處張望的人是誰?子貢說那是他的老師孔丘。鄭國人問是不是那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魯國孔丘?

解先生又謂:「有一派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古聖先賢的思想精髓,思想內涵有普適性和開放性特徵,應繼承弘揚。但此派有一顯著特徵:強調某派思想的獨特優勢,貶斥其他學派。」此處我又有話說。因為修改現實的成本極低,不用拿出什麼樣的依據和例證,也不用費多大的腦力,就好比解先生去曲解新墨家的時候認為的那樣:「新墨家對墨子情有獨鍾,視墨子為本位,認為墨子話語最適合現代中國發展和社會實踐,凸顯承續墨子,貶斥他家。這種傾向封閉保守的文化觀,跟全球化地球村時代顯有抵牾。事實上解先生也很難舉出一個事例和論點來證明其論斷。另外一點,西方也有保守主義,阿拉伯世界也有保守主義,中國本土自然也有。全球化地球村的時代不恰恰強調多元自由,海納百川的嗎?在這個「全球一體」的大時代環境當中,自然有激進的,中間道路的,自由的,個人的,集體的思想,與保守的思想,這不是很正常嗎?這不就是真正的全球化地球村的時代嗎?恰恰相反,最危險的是,打著所謂全球化地球村的名義干預思想市的場自由開放。在美國、在德國、在希臘、在法國,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例證。

歷代的狂熱分子,恰是這麼一種自以為是天道代言人,自以為真理在手,不顧客觀條件,和忽悠其他學派文本依據的存在,肆意攻擊其他學派和思想,篡改與偷換其他學派文本的文字與概念來符合自身義理的傳統。其他先秦諸子人物的模糊化和資料的巨大空缺即是,而儒家人物的資料詳細,根系清晰也即是。楊朱的書沒留下一本,《墨子》幸好是藏在了道藏里,要不然早沒了。魏晉南北朝的時候,有一個人叫做魯勝,為《墨子》這本書做注,起名為《墨辯注》,可是經過歷代統治者的焚毀和打壓,連隻言片語都沒留下來,只剩下了一篇短短的序言,而且這個序言恰巧是被某大官人引用,記錄在正史當中,否則也早沒了。

所以我認為,新元墨家恐怕是外表包裹多元主義,內里仍存留儒式思維殘餘的另一種「新墨家」。當下思想界,亂象叢生,我們必須要有鑒別與偵察的能力,從中分出各自思想的分別差異。只有具備這種能力,我們才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的權利與自由,才能認認真真,踏踏實實的從事我們的學術理論研究工作。不能使「墨離為三」的悲劇重演,使得學派本身發生更大的分裂和分歧,導致矛盾與混亂。信息與思想不能平等競技,自由流通,將使整個國學界充滿浮誇與戾氣,弘墨諸君不可不察。

新墨家封閉保守貶斥他家的文化觀跟時代不符|《人民日報》海外版

原標題:墨學研究的現代性轉化

文|解啟揚《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16年08月03日 第 11 版)

中華民族,若無優秀傳統文化的延續,將會丟失民族的精神魂魄。優秀傳統文化的復活重生,是墨儒等百家之學共同面對的時代課題。

從廣義學術史和當今文化研究現狀的大視野看,所有理論研究皆歷史,墨學研究不例外。墨學研究比注重墨子思想、文本考訂的《墨子》研究範圍更廣,它涵蓋墨學分科、墨學史研究、墨學研究方法論,特別是墨學的現實轉化和創新研究。孫中原主編的《墨學大辭典》集數十年墨學專攻,全面概括、提升世界範圍的墨學研究成果,被列入國家社科基金2015年後期資助項目,商務印書館2016年7月出版。

辭典通常是解釋詞義的工具書,我通讀《墨學大辭典》以後,這一認知有所改變。

《墨學大辭典》內容遠超一般辭典工具書的範圍,是墨學性質、體系和發展精鍊濃縮的百科全書。它最引人注目的詞條釋文,是墨學研究方法論,探討正確對待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及其現代性轉化的課題。

《墨學大辭典》是新元墨學以辭書形式系統性和大規模的呈現,可說是新元墨學的問世宣言與大膽嘗試。該書英文譯名:A Companion to Mohism,意為現代墨學研究的指南與參考。

新元墨學不等於新墨家。一字之差,對待傳統文化態度有別。新墨家對墨子情有獨鍾,視墨子為本位,認為墨子話語最適合現代中國發展和社會實踐,凸顯承續墨子,貶斥他家。這種傾向封閉保守的文化觀,跟全球化地球村時代顯有抵牾。新元墨學稟賦兼容開放的學術新風和創新方法論特徵,肯定墨學在當今時代的價值、意義、功能和作用,但不排斥世界其他各流派學說,主張以同情理解的情懷,使墨學跟世界多種多元優秀思想文化深度交融,巧借他山石,促進新元墨學的創造性轉化和重生。

國內學術研究發展由上世紀80年代思想傳播研究為主流,到90年代回歸傳統,簇生國學熱。在國學熱的潮流中,面對正確對待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及其現代性轉化的課題,學界觀點百花齊放。有一派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古聖先賢的思想精髓,思想內涵有普適性和開放性特徵,應繼承弘揚。但此派有一顯著特徵:強調某派思想的獨特優勢,貶斥其他學派。另一種觀點認為,古代思想家創造燦爛文化,是當時社會歷史條件的產物。今日中國文化建設,不是傳統的照搬與復活,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重生。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現代化,必須聯接中外,溝通世界,跟全人類積澱數千年的世界優秀文化深度交融。《墨學大辭典》編者明顯屬於後者,即刻意為國人打造綜合兼容的大度多元文化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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